第16章 老鼠
瑪麗從女主人的態度裏看出了許可的意思,嚥了嚥唾沫,貼着牆壁,戰戰兢兢地從茶几上取過一柄小刀,刀柄上鑲嵌着祕銀的外殼,精細的手工花紋,薔薇纏枝,鳥雀振翅欲飛。
“你真好心,親愛的,多謝。”女人拋了個媚眼,接過小刀,指尖在刀鋒上輕輕劃過,彷彿是在評估鋒利程度一樣。
下一刻,銀光一閃。
“啊——!”瑪麗尖叫一聲。
魔女握緊刀柄,刀尖直直捅穿手掌心,鮮血四濺。
女人臉色煞白,似乎因爲疼痛而面容扭曲,然而只是一瞬間,她深吸一口氣,一鼓作氣地拔出鮮血淋漓的小刀,還有餘裕對女僕做了個噤聲的口型。
含笑的聲音微微有些發抖。
“噓。只是代價而已,不要驚慌嘛。”
“代,代價?”
女人卻並不再回答驚慌失措的女僕,她用完好的手拎起裙襬,看向房間裏女主人的位置,明明之前還是一副輕佻放蕩的模樣,行禮的儀態卻出乎意料的端莊優雅:
“非常抱歉,尊貴的小姐,還沒有正式和你打招呼,請您不要怪罪。我是塔蘭,變形魔女,如果您有聖殿騎士團的朋友,或許可以在七十三號淨血密令上找到我的名字。”
“不過。”
還沒有嚴肅到一分鐘,她又俏皮起來,眼睫毛底下的藍眼睛往上瞧,歡快地眨了眨,“我本人可比畫像好看多了。”
良久之後,女主人的聲音輕輕響起。
這還是她在魔女走進房間之後,第一次開口說話。可是卻不像瑪麗想象的那樣,在詢問那個聽上去就很可怕的淨血密令,而是問了一句她不太聽得懂的話。
她說:“魔女,都要這樣嗎。”
“怎麼會呢。”變形魔女卻顯然聽懂了,她向女主人展示自己鮮血淋漓的手背,口吻輕快地說,“這只是我自己的代價而已。”
於是伊斯特點點頭。
“代價不一樣。”
熱情開朗的魔女理所應當地說:“當然不一樣呀,世界上不會有兩片相同的樹葉,也不會有兩種相同的代價了。又不是人類的魔法師,還能念出相同的咒語。”
“不能使用魔法咒語?”
變形魔女忽然噗嗤笑了一聲:“小姐,您還是不明白啊,教廷不是告訴過你們嗎,魔女不是人類,絕對不是。”
“這可不是謊話哦。”
伊斯特平靜地看着她。
變形魔女眼睛明亮,沒有受傷的手高高舉起,說:“小姐,您知道什麼是魔法嗎?”
“是術,法,和權。”
一根手指豎起。
“無窮無盡,不可見,不可知,光明神賜予人類的魔網,越是理解魔網,就越是接近神的恩典,這是法。”
第二根手指豎起。
“魔法陣與咒語的正確,會在人類與魔網間建立通道,這是術。”
第三根手指搖了搖。
“而掌握了術與法的魔術師,就擁有權,能夠支配人類無法支配的力量,得到近似於神的權能。”
“但是。”
變形魔女將攥成拳的手指打開,向舒展的掌心吹了口氣,笑眯眯地說:
“那是人類的規則。”
“魔女是不需要術,不需要法,卻能夠行使權的生物。既然魔女不是人類,那麼又怎麼會使用魔法咒語呢,即使我們需要使用咒語,和人類也不是同一個體系的。”
“魔女,是天然就擁有權的生物。”
魔女的口吻平靜,從容,卻又從那從容裏,聽得出一種並不刻意的驕傲。
“但是,權是唯一的。”
房間中央的少女卻並沒有爲這波瀾壯闊的話語而蠱惑,她始終帶着一種漠然的冷靜,好像在聽取一場與學術有關的報告,她很安靜地,輕輕地,對魔女的發言下了結論。
“權是唯一的,卻並不是無償的。對嗎。”
變形魔女安靜片刻,藍色眼睛閃了閃。
“……小姐,您的聰慧,使我幾乎都要懷疑您是不是聖殿騎士□□來的了。”
“不過,這只是個玩笑,哪兒會有這麼英俊的聖殿騎士啊。”
變形魔女說到這裏,向一直默不作聲的阿諾德拋了個媚眼,她其實並不是個生的十分貌美的女人,五官至多稱得上清秀,頭髮枯草一般的黃,但是她言談舉止之中,又自有一種引人注意的風情嫵媚,叫人印象深刻。
“更何況,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狼人呢。”變形魔女笑嘻嘻地說。
瑪麗這次很有先見之明的捂住了嘴,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
“能看出來?”伊斯特輕輕問。
“當然啦,不是人的生物,總會對彼此有點感覺吧,就像陰溝裏的老鼠,隔着半條街都能聞到彼此身上的味道。”
變形魔女笑着攤開手,傷痕累累的一雙手,如今這個房間裏沒有人不明白這些傷到底來自何處:“小姐知道我爲什麼敢來這裏嗎?”
“如果不是這位狼人先生的話,我是絕不會離開地下街,乖乖前來的。”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活的這麼體面的同胞呢——大家都不是人,姑且算同胞吧——穿着整整齊齊的漂亮衣服,表情像冰一樣冷漠至極,明明有那麼好看的一張臉,卻一點被覬覦侮辱的跡象都沒有。”
“他把我身上的男人拉開,丟出去的時候,我幾乎驚呆了,怎麼會有人類這麼善待陰溝裏的老鼠呢……啊,對不起,我似乎不應該在一個尊貴的小姐面前說這個,不過,既然您認識阿絲忒爾,那我應該也不必隱瞞。就像您知道的,我在地下街做暗女昌,用的假名叫凱瑟琳。我的生意還不錯。”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魔女是沒有身份的,沒有人會僱傭我們,而出賣我們,則會得到很大一筆錢。不像陰溝裏的老鼠躲在地下街裏,隔絕天空的視察,悄悄咀嚼殘羹剩飯,是不可能活下來的。小姐您知道魔女審判嗎,那可不是什麼有趣的事情。”
“前幾天,我聽說大教堂那裏又在舉行處刑魔女,怕的要命,生怕那是阿絲忒爾,如果您們不來找我,我過兩天也要冒着危險從地下街上來,去大教堂看一看的。”
“幸好不是她。她長着一副聰明相,但其實是個傻姑娘,不瞞您說,她實在個腦子不太靈光的蠢貨,真不知道是怎麼有幸認識了您這樣的貴人,如果她有什麼言語衝撞,請您千萬不要往心裏去。”
“如果您還有什麼感興趣的事情,我很願意講給您聽,今夜還很漫長,不是嗎,但是還請您先告訴我,阿絲忒爾在哪裏,她會告訴你們我的名字和暫住地,一定是很信任你們……可以讓我見見她嗎?”
一直氣定神閒言笑晏晏,隨手刺穿自己手掌,面不改色地稱呼自己是陰溝裏的老鼠,並且始終從容不迫的的魔女,在這一瞬間,藍色眼睛裏終於流淌出憂慮和緊張。
瑪麗忽然有些心酸。
她不太能聽懂小姐和這個魔女在說什麼,你來我往,好像在說什麼很了不起的話,可是至少也終於聽明白了,爲什麼這個人一進來就那麼熱情高興,滔滔不絕地說話,說的那麼多,那麼急,都的他們誰也沒有聽過的事情,好像很快樂,很自信,好整以暇,不慌不忙。
可是實際上,她那麼着急,那麼憂慮,才拼命地和小姐說話,用許多許多的祕密,向小姐表達自己的友好。
她太想見失蹤很久的同伴了,才冒着巨大的風險從陰暗的地下街裏走出來,來到天空底下。
地下街。
一想到那個地方,瑪麗就感到有種噁心的嘔吐感涌上喉嚨。她不能想象一個女人怎麼能夠輕描淡寫地談論起這樣的生活,那絕對是比死更加痛苦的地獄。
能夠忍受這種侮辱,也要活下來的人,一定是有着一個更大的,值得忍受這種屈辱的,艱苦至極的理想。
也許是因爲小姐的態度太過平靜,好像魔女不是什麼特別的人似的,以至於她也模模糊糊的覺得,這個眼前看似聰明輕快,實際上卻忐忑不安的女人,好像真的有點可憐。
因爲,已經見不到了啊。已經死掉的人,怎麼能夠再見呢。在她在地下街苟延殘喘,忍受屈辱的時候,她的同伴正在廣場的歡呼聲裏,被火焰燒成灰燼。
這也許就是命運吧。
……是小姐也沒有辦法的事情啊。
—
變形魔女立在房間中,忍住心裏的焦急與不安,咬住嘴脣,避免自己忍不住出言催促。
燭火靜謐的燃燒,隱約的噼啪響聲,晃動的橘黃色光暈裏,黑髮的貴族少女終於有所動作,她安靜地擡手,纖細白皙的手指直直指向前方。
在變形魔女茫然的表情裏,她輕輕地說:“在那裏。”
“什麼……?”
變形魔女迅速轉過頭去,然後她身後依然空無一人,只有一片虛幻的光影,水波般盪漾不定。
黑髮的貴族少女似乎很隱約地眯了一下眼睛,像是在努力辨認什麼似的。
然後,她說:“在說話。”
口吻很平淡的,沒有任何起伏和情緒。
“在說,‘塔蘭,爲什麼要全部都說出來啊,還說我蠢,你纔是個蠢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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