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夜會
“讓我來吧。”
一雙滿是傷痕的手迅速並且精準將火燭接住,曾經變做她模樣的魔女笑了笑,表情溫和地低聲說。
在她從前的世界裏,魔女代表着邪惡和恐懼,可是如今,看見這一張微笑着的臉,竟讓瑪麗惴惴不安的,猶如墜了鉛一般的內心,感到微微的安慰。
可能是,這個曾經在她面前表露過軟弱之處的魔女,已經退去了那層神祕而怪異的薄霧,而此刻在客廳之中,與她主人對峙的女人們,卻彷彿是過去恐怖印象的具象化,讓她難以控制的……戰慄不已。
“真是漂亮的房子啊。”
二十出頭的女人仰坐在沙發上,一隻腳隨意地蹬在淺棕色的茶几上,她有一頭稱得上華美的暗紅色頭髮,短短的,剛過耳畔,然而也許是她的表情帶着太過明顯的挑釁,以至於覺得那暗紅色短髮都彷彿迎風而動的火焰。
“貴族啊,真是讓人羨慕,不是嗎?華麗的衣服,漂亮的房子,不必風餐露宿,也不用擔驚受怕,只需要像一朵花插—進花瓶裏那樣,高坐在昂貴的椅子上,想要的東西就有人一一送上,不管那是一條討喜的狗,還是別人的腦袋……真是方便啊。”
“對嗎,奧菲利亞?”
另一個黑髮的高個子女人悄無聲息地站在窗邊,幾乎與暗綠色的絲綢窗簾融爲一體,她有一張難以分辨年齡和表情的臉,泛着面具一樣的青白。
沒有得到同伴的迴應,暗紅頭髮的女人彷彿是感到掃興一般,嘖了一聲,俯身掃過桌面,一個鮮紅的蘋果被捏在手裏,隨意地拋玩着。
“那麼,尊貴的大小姐,你已經擁有這麼多的,讓人羨慕的東西,爲什麼還要來接近我們這些下水道里的老鼠呢。”她譏笑一聲。
她看上去最年輕,也最爲精力旺盛,氣焰囂張,無法無天,讓人想起賭場上那些會將所有錢都倒在賭桌上,堆成一座坍塌的小山,然後在衆人驚異的目光裏繼續把自己的命也壓上去的瘋子。
“你還有什麼無法得到滿足的呢,錢?權利?地位?這些你多的已經足夠堆在倉庫裏爛掉了吧……還是說,你有想要陷害的政敵?或者只是太無聊了,想接觸點兒低賤的東西,找找樂子?不,不對,聽說你是個被男人拋棄的倒黴蛋,你該不會已經瘋到想要藉助我們的力量去殺死那位聖女大人吧?”
“那我建議你還是暗殺那位拋棄了你的皇太子比較好……成爲逆賊被吊死,絕對比被教廷當成異端要好的多,我可以對你發誓。”
暗紅頭髮的魔女聳聳肩,豎起右手拇指,在脖子上劃拉了一道,一邊咬了一口蘋果,發出清脆的聲音。她擡起眼睛,明明臉上掛着放肆的笑意,深藍色眼眸深處卻彷彿有冰冷的火焰跳躍。
“喂,啞巴了嗎,給點兒反應啊?你不會真的覺得,只要喂點兒骨頭,誰都會給你當狗吧,高貴的大小姐?”
“貝爾,不要這樣說話!”
一邊的變形魔女提高聲音,慌忙打斷了同伴的質問,她的性格顯然是在場三個魔女中最爲溫和的,她一邊阻止自己的同伴口出惡語,一邊轉過頭,焦急地對伊斯特解釋道:“……十分抱歉,小姐,貝爾她,她有些急躁。”
黑髮的貴族少女顯然才從一場重要的會面上歸來,華美至極的黑紫色的裙襬層層疊疊,堆積在紅色厚絲絨的地毯上,華豔又不詳,美的像一場噩夢。
她安靜地望過來,臉上沒有露出任何近似於被冒犯的神情。
這卻名爲塔蘭的變形魔女越發驚惶,她開始後悔同意貝爾要親自前來的要求,她的本意是想向這位幫助她們的貴族少女表示感謝的。
貴族會將魔女作爲見不得光的工具,但是會真正幫助魔女的貴族卻少之又少,作爲一個貴族少女,伊斯特願意將魔女同伴們帶入臨近皇帝生日而戒備森然的皇都中,已經是意外之喜……如果伊斯特願意,無論她想要向她們身上獲取什麼,只要能夠爲將威斯汀救出的路上再增添一份成功的籌碼,她都願意支付。
暗紅頭髮的魔女卻彷彿被同伴的低聲下氣而激怒,她的身體前傾,睜大眼睛,像是想要仔仔細細看清自己的同伴:
“塔蘭,你是真的在人類堆裏混的太久了嗎,你這樣的卑躬屈膝到底在幹什麼?你難道必須要自己被送上絞刑架才能學會教訓?沒有不求回報的好意,而人類太貪婪了,他們根本不知道信用,這個女人隨時都可能把我們賣掉,人類能夠學會的……只有恐懼!“
說到最後一個字,她的聲音驟然低沉下去,毫無徵兆的,桌上的燭火驟然爆開,一團紅蛇般的火焰尖哮而起,直直向桌另一端的貴族少女衝去!
女僕的尖叫,變形魔女的阻撓,桌椅倒下的聲音,混亂不堪的一瞬間,火蛇狂怒地咆哮,將空氣也燒的焦黑變形,直奔那靜坐不動的少女,近在咫尺的,在抵達那雙眼眸之前,淺紫色眼睛映出淡金色光暈那一瞬間,轟然消散。
無數細小的火花在半空中散開凋落,火蛇的鱗片無聲地落下,在桌上留下漆黑的焦痕。
寒涼的刀刃,閃着微微的青光,像是月光倒映在冰原之上,無聲無息地橫架在魔女毫無防備的脖子上,足以在下一秒輕而易舉地切下這顆腦袋。
甚至沒有人注意到他什麼時候出現的。
在窗邊始終靜靜站着的黑裙魔女,猛地回過頭,臉上第一次閃過凝重的神情。
“喲,我倒是忘了,大小姐身邊還養着一隻了不起的開門狗呢。“
暗紅頭髮的年輕魔女回過頭,慢條斯理地說,漏出雪白的牙齒,毫無懼色,像一隻蓄勢待發的野獸。
銀髮的狼人穿着挺括異常的黑色制服,垂眸望着她,靜靜的冰藍色眼睛,有着無動於衷的陰影。
狼人是影子的兒子,黑夜是他們最好的戰場。
這種平靜似乎進一步的激怒了暗紅頭髮的女人,她攥緊拳頭,偏了偏頭,獰笑着說:“美男子架子真大啊……那我們不如來來試一試,是你的劍快,還是我更快?”手指之間,有隱約的火光閃過。
“貝爾,住手!“
“塔蘭,你閉嘴,躲到一邊去!”
“你想讓皇都變成火海嗎。就像八年前的卡貝羅城一樣。”
說話的人,嗓音很輕,透着夜霧的涼意。
然而卻一瞬間壓過房間裏所有嘈雜的聲音。
暗紅頭髮的魔女微微一愣,甚至已經顧不上脖頸上的利劍,猛地扭過頭,脖子被劃傷露出深深的血痕,她毫不在意,只是憤怒地喊着:“塔蘭,你這傢伙!”
變形魔女慌忙地搖着頭說:“不是我,我並沒有……”
“那她怎麼會知道!”
“我……”
名爲貝爾的女人嘖了一聲,轉過頭,警惕地打量着桌對面的少女。
少女,甚至不足以被稱爲女人,十五六歲,年輕的帶着傻氣的年紀,無論如何都不至於像眼前這個樣子,在一屋子狼人魔女異端的包圍中,還能這樣的鎮定,她甚至還微微微微偏着頭,有些出神,好像在靜靜思索着什麼,尋常的就像在午後晴朗的花園裏思考一本書的哲學難題。
“怎麼?你是正義的夥伴嗎?我可沒看出來你是純白無暇的聖人啊,和魔女勾結的人難道還想要斥責我們的罪惡?大教堂離這裏倒是不遠,不如現在就去叫聖殿騎士來抓我們啊,大小姐?“
魔女冷笑着嘲諷道。
伊斯特慢慢擡起眼睛,問:“爲什麼只有你們三個人呢。”
放肆又傲慢的魔女忽然不笑了,她仍然張着嘴,但是沒有發出聲音。好像少女那平靜的聲音裏,藏着割喉的短刀一樣。
“八年前,超過一百名魔女毫無徵兆地,忽然出現在那座已經化成灰燼的城市裏,閃電般地襲擊了大教堂和政務廳,將整個城市都控制在手中,與趕來的聖殿騎士在每一處地方激烈地廝殺,整整三天,整個城市都籠罩在不滅的火焰中,每一處建築都坍塌焦黑,不計其數的普通民衆,都化作飛灰。”
“……我還以爲你要說什麼呢。怎麼,你要對我們禱告,讓我們懺悔嗎,神父小姐?”魔女牙尖嘴利地諷刺道。
黑髮少女沒有理會,她依然微微偏着頭,彷彿根本不是在和人對話,而是在靜靜的自言自語。
“那次行動裏,聖地的淨血騎士到達之前,至少有一半的魔女都已經逃脫。”
“那麼,人呢。”
“對於不可失去的,至關重要的,可以賜予你們前路的先知魔女,爲什麼只有三個人到來這裏。甚至不得不冒着風險,去尋求人類的幫助。”
“理由是什麼呢。”
輕柔的聲音低低的,飄忽的,流水一般,緩緩漫過金黃的燭光,所有聆聽這聲音的地方,都忽然變成這少女的領土,而領土之上,要麼是她虔誠的的臣民,要麼是……要被她抹殺的仇敵。
彷彿預感到某種危險,暗紅頭髮的魔女輕輕戰慄了一下:“你……”
黑髮少女靜靜地,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聲音輕輕的。
“會不會是,在八年前,因爲將你們帶上錯誤的道路,所以,她所窺探的命運,不再被信任了呢。”
斗室之內,驚雷乍起。
這一次,窗邊的黑裙魔女終於無法再保持冷靜,她驚愕地脫口而出:“你爲什麼……?”
想到這裏,她猛然看向同伴,卻發現塔蘭也一臉不可思議,表情驚恐地望着人類少女。
魔女們的反應說明了一切。
“因爲你們只有三個人。”黑髮少女靜靜地看了她們一會兒,她的聲音還是很平靜,但是她的眼神,看的久了,卻會給人一種古怪的的不真實感。
……好像她忽然發現這裏還有別人在似的。
黑裙魔女皺着眉,她不理解強調三個人到底是什麼意義,然而她一股微微的發寒,從心裏涌起
如果真的有人能夠從這些支離破碎的信息裏,順藤摸瓜出八年前……那絕不是正常人,簡直就是怪物!
燭臺的光似乎暗了些,於是少女停下來,出神地望着燭火,淺紫色的眼睛像是籠上一層金色的紗簾。
“魔女東躲西藏,很少羣體行動,而且,並不是所有的魔女都能夠戰鬥,那次是記載裏,魔女最後一次,也是規模最大的行動。”
“但是,也只有那一次。似乎這片大陸上,所有能夠投入戰爭的魔女,都集體出現在了同一座城市裏,然後,魔女再也不曾主動出現於人前。”
“是什麼讓離羣索居的你們團結一心呢?是什麼讓匿影藏形的魔女大張旗鼓地出現在城市裏,讓一整個城市都化作灰燼,然後狼狽逃竄。毫無理由,毫無邏輯,毫無好處,也毫無意義。”
“可以選擇的答案,並不是很多。”
“你閉嘴,我們纔沒有逃走,那場戰爭是魔女贏了!“暗紅的魔女猛地站起來,幾乎失控般大喊。
黑髮少女眉目安靜,她衆所周知都保持着同一個動作,甚至連多餘的表情也沒有,可是不知不覺之間,可是原本氣焰囂張的入侵者,卻忽然軟弱到了誰也看得出色厲內荏的地步。
好像她再多說一句話,就會自己潰散。
而年輕的女王沒有停下。
“損失了珍貴的,將近一半數量的同伴,陪葬了整整一個城市,和成千上萬的平民的生命,
你們得到了什麼嗎。”
她端詳着魔女的表情,平靜地做出結論:“沒有。”
“付出了這樣沉重的代價,你們卻什麼也沒有得到。”
“不……”
“教廷在魔女焚燒的烈焰中,救世主般降臨,將作亂的魔女吊死,得到了人們的信仰,重鑄了神的榮光,你們呢,失去了數不清的同伴,依然流離失所,依然東躲西藏,依然像老鼠一樣,在下水溝裏發抖。甚至,對曾經最信任的人也失去了信心,寧肯眼睜睜看着她死去,也絕不出面營救。”
“戰爭?這不是戰爭,不會有這麼可笑的戰爭。”她說,好像有點累了似的,停了停,才慢慢吐出最後一句話。
“這只是復仇。”
“住口!”彷彿是無法忍耐一般,暗紅的攥緊拳頭,尖利地叫喊道,“你懂什麼,少用這種譴責一樣的語氣對我說話!魔女到底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你怎麼可能會懂?人類不也一樣嗎?一旦懷疑城市與魔女有勾結就會下達淨血令,派出聖殿騎士將所有初生的魔女吊死,難道只有人類能夠殺死魔女嗎?”
伊斯特盯着喘着氣的暗紅魔女,很久之後,慢慢地說:
“你在對我解釋。”
“……什麼?”
“解釋意味着想要被理解。你想要被理解,你不肯承認別人對你的指責,你不認爲自己的行爲與人們描述的一致,你在乎他人的看法,你想要辯解。就像小孩子會說自己打碎餐具不是出於刻意。”
“少胡說八道!”
“不要這麼大聲說話,我會以爲你在害怕。”
她偏頭看了一會兒,很輕很輕地皺了一下眉。
“不,你真的在害怕。”
“怕什麼?怕我?不止,還有別的。怕教廷的折磨,不是……你到底在怕什麼?”
“……你在怕這件事本事。”
“你並不認爲自己做過的事真的問心無愧,你認爲那是罪,你很害怕。”
“爲什麼要對自己犯下的罪感到如此的害怕。”
“抱着偉大的理想行動,最後卻犯下自己也無法接受的罪行,就這麼讓你痛苦嗎。”
“我還以爲,你是明白前路的黑暗,才殺掉那麼多人的。”
黑髮的貴族少女說過很多類似於疑問的話,但是沒有一個是真的在發問,更像是在自言自語,但是,只有這一次,她擡起淺紫色的眼睛,真的在提問,也真的想要知道回答。
“爲什麼要創造自己無法接受的罪,爲什麼要畏懼自己做過的事。”
“想要被理解,無法直面自己做過的事,會憤怒,也會以憤怒掩蓋自己的恐懼。你有罪惡感。爲什麼。既然不是人,也不認爲自己是人的話。”
又像是疑問,又像是陳述的語氣。
玻璃珠一樣的眼睛,既沒有憤怒,也沒有悲傷,極致的平靜,和她的語氣一樣。
好像從身體內側刺出來的刀,那麼冰冷,那麼鋒利,甚至因爲沒有惡意,於是無法以保護的本能回擊,無法躲藏,無法迴避,戰慄發痛。
就好像那把刀本來就長在血肉裏,她只是把它找到了一樣。
然後用她身體里長出來的,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原來存在的這把刀,把她慢慢切成碎片。
然後撫摸着親手切割出來的傷口,問,痛嗎,爲什麼呢。
平靜的,毫無惡意的。
暗紅的魔女已經不知何時輕輕戰慄起來,臉色蒼白,口氣甚至有些驚惶,嘴脣開合。
“我……”
“安靜。”
始終平靜的黑髮少女忽然開口,語氣裏第一次有了波折,很輕的厭煩。
屋裏的其他人都驚愕地望向她。
只有伊斯特看見,當她說出那句話的一瞬間,漂浮在燭火與月光裏,一直大吵大鬧的,喋喋不休的魔女,帶着一種驚恐的表情,迅速地消失在微薄的月光裏。像一塊被抹掉的,玻璃板上的奶油。
黑髮少女帶着一種很奇異的眼神望着虛空之處,就彷彿那裏存在什麼。
然後她將視線轉過來:“你剛剛想說什麼,繼續。”
可是暗紅的魔女忽然啞口無言了,她不能理解,怎麼能以這麼平靜的口吻說起這些事情,既不感到憤怒也不感到罪惡……好像說的是一件,再普通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太怪異了。
一片沉默裏,黑髮少女臉上也沒有不耐煩的表情,她看上去好像對答案也失去了興趣,很禮貌地對今夜作出結論。
“沒有要說的話了嗎。那就出去。我要睡了。”
—
臨走之前,短髮的魔女似乎不肯靠近伊斯特,從窗戶翻身離去,而原本在窗邊的女人,也早已消失不見。
只剩下變形魔女塔蘭,依然站在原地,仔細地打量着伊斯特的表情。
她很認真的端詳着,看她是否感到憤怒,然而沒有,那雙眼睛,甚至沒有回望她,只是垂着眼睛盯着眼前的燭火,她的睫毛很長,微黃的燭光煙霧般漂浮在她長長的睫毛上。
塔蘭深吸一口氣。
“小姐,或許您認爲我說的很可笑,但是,魔女即使有罪,那也是我們有罪,更多的魔女,她們其實只是掙扎着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而已。就像您說的,老鼠,也有咬人的老鼠,和在一直下水溝裏瑟瑟發抖,出生就沒有見過太陽,不知道世界上原來有沒有腐爛的食物的老鼠,對嗎。”
說出第一句話後,她感到喉嚨裏的乾澀微微消退一些,繼續說了下去。
“小姐,我們真的十分的感謝您,在兩天之後,皇帝的生日那天,是整個城市戒備最鬆懈的時刻,我們將潛入羅斯蒙德大教堂的地下,將威斯汀帶走,地下街有一條通道距離那裏很近。我們離開皇都之後,大抵再也不會再回來了。請您相信,我們絕不會泄露任何與您有關的事情。”
她張了張嘴,依稀是阿絲忒爾的口型,然而到底沒有發出聲音。
“很可惜。我並不知道人類祝福別人的咒語,那麼請您原諒我的粗俗和不學無術,祝您幸福,小姐。”
然後,似乎是無話可說了,她對伊斯特提起裙襬,行了一個和第一天見面時一樣,優雅標準異常的禮,對已經呆在一邊的瑪麗笑了笑,阿諾德早已不見蹤影,她環顧房間,悄無聲息地轉身離去。關門的聲音輕輕的響起,一切再度沉浸在寂靜裏。
瑪麗渾身發軟,倚着着牆壁,慢慢滑坐在厚絲絨地毯上。
她腦子一片空白,本能的,求助似的望向了年輕的女主人,女主人依然靜靜坐着,望着燭火,一圈薄薄的光暈籠罩住了她,像給她披上了一層聖潔的白紗,織進了黃金的絲,落了泛黃的灰,像是神像,一百年,兩百年,安靜的,無人問津的。
瑪麗聽到有聲音遲疑地響起。
“小姐……是想要做什麼呢?”
直到女主人慢慢地轉過頭,淺紫色的眼睛看向她。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那原來是自己的聲音。
可能是聽了太多不可理喻,也不可理解的事情,她的大腦就像做夢一樣,輕飄飄的,忍不住地,喃喃自語。
她的腦子說,不要再說了,你不害怕嗎?
她的嘴慢慢地張開,疑惑又茫然:
“小姐,到底爲什麼要做這麼多,奇怪又危險的事情呢。”
她父母死的很早,從童年時期,就一個人活在世上,但是也有母親給她讀書的記憶,邪惡的魔女蠱惑人心,最後終於被正義的騎士殺死,魔女是那麼強大可怕,她們野心勃勃,始終與黑夜與死亡相伴,會隨心所欲的挖走小女孩的心臟,一邊發出快樂的笑聲。
可是,她如今終於見到了真正的魔女,卻又好像不是那樣的,可怕是真的很可怕,但是,和那種哄小孩子的故事書裏的魔女,好像又不太一樣。
比起來的話,比魔女更加強勢也更加聰明,根本不會有絲毫害怕的,甚至能夠讓魔女都啞口無言的小姐,其實更像魔女吧。
但是,也不一樣。
因爲小姐,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快樂。
她最開始很害怕,手背上的傷口讓她時刻警醒,她覺得伊斯特小姐是會隨意地拿下人折磨取樂,然後隨意地丟掉的貴族小姐。
這是很常見的事情,她有自知之明,她的命並不是多麼昂貴的東西。
可是偏偏不是這樣,伊斯特並不怎麼愛笑,話也很少,總是在想事情,然而偶爾望見她靜靜望着窗外的臉,又會忽然產生一個嚇一跳的想法,比如“說不定她其實什麼也沒有想”。
很好照顧,並不麻煩,就好像伺候一株花,靜悄悄的,纖細的,並不干擾別人,自顧自地開着。
她沒有做過別人的貼身女僕,也並不明白到底應該怎麼樣看待自己的朝夕相處的主人,敬畏嗎?崇拜嗎?她對伊斯特沒有那樣的感情。或許曾經有過感激吧,但是,也不完全是。
無數次,當她看見靜靜地望着窗外,表情很平靜的女主人時,都會感到一種淡淡的悲傷,潮水般漫過心口。
就像此時此刻,她又聰明,又有地位,有大家都說很好的未婚夫,所有人都喜歡她的相貌,甚至連那麼可怕的魔女都怕她,多值得驕傲。
但是她依然靜靜垂着眼簾,就好像之前無數次那樣,獨自坐在窗邊,望着灰色天空下的世界,看上去是那麼平靜,也那麼孤獨。
就好像很多年前的冬天,幼小的她還不明白死亡的意義,守着母親的屍體,託着腮望着冬天窗外,在這個和她已經沒有任何關係的世界,仍然等待着有人從道路盡頭,來找尋她。
那樣的人,當然是不會出現的。
瑪麗抱着膝蓋,腦子亂糟糟的,她想母親死去的冬天,想起小姐的背影,也想,在胡說什麼呢,總感覺有點自作多情,咦,好像不是這個詞,還是說應該是自作主張?……不明白。
隨便對主人的事情指手畫腳,哪兒有這樣的女僕呢,未免太不知好歹了,小姐是不會回答她的。會被指責嗎,不,一定會被懲罰的……
“不是。”
伊斯特忽然說。
瑪麗瞪大眼睛。
“不是那麼複雜的原因。”伊斯特並沒有看她,依然垂眸望着燭臺的盈盈的火光,靜靜地說:“把蠟燭滅掉吧,我要睡了。”
—
皇帝陛下生日那天,天上的雲層厚重,隱隱鉛灰色,籠罩了一天的潮溼氣息,暴雨將至的傍晚。
伊斯特在梳妝間坐了一下午,本家宅邸調過來的女僕抱着帽子和衣裙跑來跑去,這個盛大的日子,容不得一點輕慢。
一身淺紫色的絲綢長裙,黑色的薄紗攏過手臂和肩膀,側邊的髮髻被藏在窄窄的船形帽裏,雕刻着薔薇花的長針小心翼翼地穿過帽子,將這個精美又繁瑣的裝飾固定住。
全神貫注的瑪麗終於鬆了一口氣:“好了。”
威廉笑着說:“瑪麗還真是了不起啊。”
瑪麗沒有資格去參加宴會,到了皇宮只能前往偏廳,自有公爵大人做伊斯特的護花使者,威廉留守在家中,老紳士託着女主人的手,將她送上馬車,笑着說:“今天是個好日子啊。那麼,祝您一路順風。”
伊斯特點了點頭。
瑪麗眨了眨眼睛,努力控制住自己想要伸出頭,望向大教堂的衝動。
—
“那我就先去了!”
“記得給我留點,別都喝完了!“
“嘿嘿,那可不一定,這可是隊長從宮裏帶回來的好酒,誰能忍得住……哎喲!“
年輕的士兵笑嘻嘻地跑遠,一腳踹空的中年男人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狠狠拍大腿,埋怨自己運氣不好。
怎麼偏偏輪到皇帝陛下生日這天該值夜呢。
轉念又想,這麼大的日子,神父大人們,還有往日裏高高在上的聖殿騎士們,都去了宮裏,只剩下我們這些小兵還守在這裏,還是我們隊長好,知道我們今天辛苦,還掛念着兄弟,從宮裏給我們帶好酒回來喝,值了啊。
他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嘿嘿笑,搓着手,羨慕地望着那白色的宮殿。
他想,大人們也太小心了,又有什麼可守的呢?這裏可是羅斯蒙德大教堂,神所庇佑之地,有什麼不長眼的人敢來這裏撒野,就不害怕神的懲罰嗎?
然而他又想起,事實上大教堂還曾經真的遭過賊,在信仰面前,貧窮似乎更可怕一些。
哼,真是羣沒有信仰的傢伙,明明只要安分守己,贖完了自己身上的罪,就可以到衆神的殿堂去,卻非要爲了這點蠅頭小利而埋葬掉自己死後的光榮,實在是豬一樣蠢的傢伙。
他嘀嘀咕咕好久,還是覺得不甘心,仰頭望着天上,自言自語道:“怎麼還不來,不會是都喝醉了睡死了吧,可惡……守夜也就算了,可千萬別下雨,我已經沒有乾的衣服,這鬼天氣,就沒有不下雨的時候,真想烤烤火啊……”
“哦,是嗎?我這裏有火,很多的火,不知道你要嗎?”
寂靜的夜色裏,一道嬉笑的女聲,貼着他的耳朵,清晰無比地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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