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掠奪
瑪琳娜公主自小美貌過人,曾被譽爲帝國明珠,然而在成年之後,卻出乎所有人預料的被嫁入了嚴寒的北境,白色大船劈開湛藍的海水,將帝國明珠投入雪原之上,一去不返。
新登基的皇帝陛下這一決定,無疑加劇了宮中竊竊私語的流言。許多人都堅信,皇后與太子的死絕非一場清白的意外,是年輕的毒蛇公爵可恥地操縱了一切,以卡佩彭斯加慣用的陰謀和毒藥,將這兩位尊貴的人物送上了絕路。
而當慶賀新皇登基的第一杯美酒是由至親的鮮血釀成時,作爲舊日仇敵唯一的女兒和妹妹,瑪琳娜能夠遠嫁不回,幾乎可以被讚美爲新皇的仁慈與慷慨。
而對於十六年後回到皇都的瑪琳娜公主的兒子,被再度住入了無憂宮,無疑是一種耐人尋味的安排。
更何況,年輕的公爵所要迎娶的,是對謀殺先皇后與先太子有着重大嫌疑的,毒蛇公爵的女兒。
對於羅德里克·卡佩彭斯,皇帝倚重他勝過倚重自己的臂膀,愛惜他勝過愛惜自己的眼睛。
他的女兒嫁入北境,一定是比瑪琳娜公主的婚禮更加盛大的儀式。
自古以來,女兒未必都會與父親相似,但是家主所培養出的下人,卻必然都會符合主人的要求。隨着那位年輕小姐的嫁入,數量龐大的女僕團,騎士團和管家團等等,將名正言順地進入北境,將帝國的觸手蔓延向冰雪原野之上。
甚至,按照帝國法律來看,如同丈夫死去,妻子自當接受她的財產財產,如果下一任繼承人年幼,母親也足以在他成年之前暫行代管之權。
這是個顯而易見的陰謀,然而北境無法拒絕。
皇帝陛下不僅是北境的君主,也是北境這一任主人的舅舅,他愛惜自己的侄子,爲他安排了最好的婚事,這樁婚事甚至得到了羅斯蒙特大教堂裏那位主教的祝福,主教聲稱那個急病的女孩與北境並不相和,神爲北境選擇的新娘是如今這位少女,她美麗而出身高貴,足以與年輕的弗里德里希公爵相配。
真正的陰謀大都如此,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然而無法拒絕。
華美的雕花大門轟然洞開,老管家猛從沉思中驚醒,回過頭去,向走進室內的主人俯身行禮。
年輕的公爵不置可否,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輕輕擦過沙發的絨布,確認雪白的手套指腹上並沒有出現一丁點灰色,方纔落座。
老管家適時遞上溫度適宜的茶水,這茶杯的款式和皇都時下流行的不大一樣,皇都的茶杯向來裝飾堪稱富麗堂皇,大多畫着神聖的宗教畫,或者鑲嵌着珠寶金銀,絢爛如藝術品,顯示出擁有者的閒適與富裕,然而老管家遞上來的茶杯造型卻極度簡潔,顯然不具備喝茶之外的任何效用,一眼便知絕不是皇宮之物。
年輕的公爵從不會使用旁人提供的物品,並非畏懼毒藥或者暗殺,在皇都之中,除了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沒有人膽敢如此招惹北境之主,而皇帝既然已經決定以婚姻作爲籠絡,那麼自然也不會以謀殺這樣拙劣方式來挑釁整個北境的忠誠。
事實上,如果放眼看去,會發現整個房間的佈置,無論是窗簾還是沙發,亦或者一隻小小的燭臺,都已經被更換一新。在離開家鄉之前,經驗豐富的老管家亞歷克斯早已把主人慣用之物全部原樣備好,並在抵達的第一時間更換了無憂宮原有的佈置,以防主人那輕微的潔癖感到任何的不舒適與不愉快。
“請問今天的見面您感覺如何?”老管家溫和地詢問。
“你指什麼?”
“您覺得那位小姐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在我和她見面之前,她在和表哥見面,”說到表哥這個詞,公爵的眉毛輕輕一皺,顯然對這段親屬關係並不太滿意,“然後她把表哥從樓上推下去了。”
“哦,真是個有活力的姑娘……啊,不,我是說太子殿下沒事吧?”
回憶起那位金髮碧眼,花孔雀一般的太子殿下,老管家忍不住想象了那副落水的場景,握拳輕輕咳了咳,道:
“但是據我所知,這位小姐似乎十分迷戀太子殿下,我認爲一個人的品位是不大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裏發生變化的,所以……那位小姐是與太子殿下發生了感情上的爭執嗎?”
說到這裏,亞歷克斯老管家不由得以同情的眼神望了自己年輕的主人。
“你這麼認爲嗎。”黑髮的少年淡淡地說。
老管家從善如流:“難道不是這樣嗎?我理解您不太願意承認這點,即使您對這樁婚姻本身毫無興趣,但是畢竟也是您的第一次婚姻,一個男人的第一任妻子心心念唸的都是別人,這無疑是一件很讓人悲痛的事情。”
公爵沒有理會老管家故意的玩笑,他淡淡地垂眸,在煙氣嫋嫋的茶水裏望見自己的眼睛,菸灰色的,冰冷的,像破碎的鐵。
“亞歷克斯,你見過蛇喫東西嗎?”
“哦,是的,我見過,您知道,我年輕的時候,曾經是個很不錯的獵手。”老管家愣了一下。
“蛇沒有用於咀嚼的牙齒,它們會將自己的獵物完整地吞下去,遇上數倍於自己的獵物,一次進食會花費它們數個小時,但是它們絕不會中途放棄。貪婪,冷血,執着。”
公爵將沒有喝過的茶杯放下,落在瓷碟上,一聲脆響。
“她把凱撒推下去時的眼神,和蛇是一樣的。”
老管家安靜了許久,才緩緩開口:“那這或許是一件好事,她對曾經愛過的人既然已經了無遺憾,那麼在之後的歲月裏未必會偏向於帝國,也許我們會迎來一位個性剛強並且果斷堅毅的主母,與您共同管理北境,不是嗎”
“不,她不會,她會把牙刺進我的脖子裏。遲早有一天。”
年輕公爵聲音不緊不慢,卻斬釘截鐵。
老管家臉上的表情終於嚴肅起來,他沉思良久,揚起頭,誠懇地建言:
“既然如此,如果無法避免與蛇共眠的命運,那麼還請您務必儘早留下血脈,我們會竭盡全力輔佐少主人長大,不讓弗里德里希家落入邪惡的女主人手中。”
菸灰色的眼睛漠不關心地瞟了他一眼。
“只要你敢這麼對我說話。亞歷克斯。”
老管家彷彿是得到讚美般,笑容滿面地對他深深鞠了一躬。
“多謝您的寬容,親愛的海因裏希老爺。畢竟一個像我這樣的糟老頭子,實在很難對從小看着長大的主人誠惶誠恐的。”
弗里德里希公爵卻已經移開目光,沉思一般地靜靜眺向窗外,側影挺拔又孤冷。
他的相貌集合了弗里德里希家的冷峻輪廓,與母親瑪琳娜公主美貌五官,以至於許多人第一次看見他時,都會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無法確認他是活人還亦或是一尊過於真實的雕像。
片刻後,亞歷克斯聽見主人的聲音,比熟悉的語氣更低沉,也更冷靜,帶着一種不容抗拒的鄭重。讓他感到自己的汗毛在一瞬間根根豎起。
“狼和蛇是不會生出孩子的。”
年輕的公爵緩慢地說。
“……只會生下怪物。”
—
“伊斯特。”
呼喚的聲音令伊斯特一行人停下腳步,黑髮少女在馬車前轉過頭,循着聲音望去。
她輕輕地說:“二姐。”
黃昏的光線裏,艾琳娜從庭院的□□中款款走出,玫瑰紅的頭髮,如同散發出微紅的光焰,令人分不清到底是黃昏的霞光亦或是她的容光更加懾人,她饒有興趣地微笑着說:“我在宮裏有一個宴會,真是巧,今天過得愉快嗎?那位大名鼎鼎的弗里德里希公爵,真的如傳聞中那樣俊美?”
黑髮的少女似乎在微微的沉思,片刻後,點點頭,說:“是的。”
“哦,既然連你都這麼說,那讓我更加好奇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有機會見一見,對了,過兩天是陛下的生日,他會和你一起出席嗎?”紅髮的二姐臉上露出幾分玩味的神色。
伊斯特依然點了點頭。
她生的很美,卻沒有自己姐姐那股近乎霸道的美豔氣質,安靜地垂眸點頭時,髮簪垂落的淺紫色流蘇在修長的頸邊輕輕顫動,幾乎有股溫馴安靜的氣質。
寒暄之後,艾琳娜揮手與她作別,馬車緩緩消失在道路盡頭,這時,原本靜靜待在艾琳娜身後,不敢打擾姐妹談話的年輕女子們才終於走上前來,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她們大多是二十歲左右的貴族女子,言談間渾然以對艾琳娜爲中心,她們的美貌也常常爲人所稱道,然而這樣多的美人簇擁在艾琳娜身邊,卻依然及不上她哪怕一根頭髮絲的光焰燦爛。
有消息靈通的貴族女子感嘆似的對艾琳娜通風報信:“艾琳娜,你的妹妹今天可是幹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她竟然將太子殿下從二樓推下來了……聽說薇薇安也在!”
立刻響起一片意味深長的聲音。
皇太子與伊斯特昔日的親密,所有人都親眼見證,即使沒有舉行正式的訂婚儀式,皇太子的舉動也已經默認伊斯特會是他的未婚妻,然而當比伊斯特更有利於鞏固他政治地位的薇薇安出現之後,他卻立刻拋棄了伊斯特,選擇了追求薇薇安。
即使擁有極其強大的世俗資本,卡佩彭斯家在教廷中一直不被歡迎,對於常年親近教廷的皇太子來說,擁有聖女身份作爲後盾的薇薇安,是比伊斯特更有價值的選擇。
這些曲折的關節,這些深諳權術的貴族女子一眼就足以看透,確實是無可指摘的政治選擇,只是她們雖然不見得會同情伊斯特,這樣一個把自己的婚事作爲籌碼玩弄的皇太子,也很難不成爲她們茶餘飯後的嘲弄對象。
“不過,做了這樣的事情,接二連三的,還能夠始終平安無事,不愧是……”
似乎是注意到了自己的失言,那情不自禁發出感慨的貴族女子立刻閉上嘴,咬住嘴脣,有些驚惶地低下頭。
艾琳娜眼中閃過一絲譏笑,絲毫不在意那女子的驚恐,撩起自己的頭髮,遠遠眺望着夕陽落在白色宮殿上,那血一樣的淡紅色光輝,微微眯起了眼睛,咯咯笑了起來。
“這是當然,父親大人在宮裏,伊斯特當然不會有事。”
每年皇帝都會在生日之後啓程前往聖地,而卡佩彭斯的當家也會居住在宮中,與皇帝商議諸多事宜。
“那不過是少年少女的小小大鬧,又是什麼樣的大罪呢……更何況父親大人本來就不大開心,伊斯特做了聰明的事情呢。”
艾琳娜聲音嫵媚,黃昏的光如同火焰,使得她的美貌越發肆無忌憚地散發出來。
沒有人敢接艾琳娜的話,有人勉強微笑着打破沉默,說:“已經好幾個月沒見過伊斯特了呢,剛剛見了一面,總覺得她和以前不一樣了。”
“哦,是嗎?哪裏不一樣?”出乎意料的,艾琳娜迅速轉過頭,興致勃勃地追問。
第一次與艾琳娜正面交談,被艾琳娜那雙玫瑰紅的眼睛注視着,那女孩子顯然有些不知所措和受寵若驚,她愣了一下,漲紅了臉,結結巴巴的說:“好像,好像……和艾琳娜更加相似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唯唯諾諾,似乎很爲自己的蠢話感到羞愧。
“真的嗎,我也這麼覺得。”艾琳娜的聲音卻高昂起來,她伸出纖細的手指,獎勵似的撩起那女子腮邊金黃的頭髮,露出一絲愉悅的微笑。
被她認可的女子臉頰飛起紅暈,像是感到驕傲,又像是羞怯無比,一瞬間竟溫馴如羔羊。
艾琳娜卻又鬆開手,旋轉了一圈,華美的裙襬散開,如同一團盛放的烈焰,在黃昏裏灼灼明豔。
“她可是流着卡佩彭斯的血的,我的妹妹啊,”她嘴角掛着微笑,“我們當然會相似,不是嗎?”
人羣中,那個消息最靈通的貴族女子,忽然輕輕打了個冷顫。她環顧四周,每一個人都望着艾琳娜,眉目間又是驚豔又是羨慕,這明明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可是不知道爲什麼,此刻卻忽然讓她感到脊背發涼。
……也許是因爲那個叫伊斯特的少女吧。
剛纔所見的那一瞬間,她無意中掃過那個傳聞裏的女孩子,那雙曾經只會讓他感到美麗的眼睛,一瞬間突然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與恐懼。
那種恐懼和此時此刻在夕陽下放肆微笑着的艾琳娜是一樣,明明是並不相似的輪廓和氣質,但是她們的姓氏彷彿真的藏着某種奇特的鑰匙,會在某一天開啓一扇想同的,只屬於她們的大門,將她們血液中那種危險又迷人,彷彿飛蛾撲火般的,魔性的魅力,盡數釋放出來。
艾琳娜是美麗的,美麗的讓人恐懼,她彷彿可以用美貌得到一切,然後把這些東西隨意踩到腳下,輕佻無情,又天真殘忍。
那麼,如果,艾琳娜是用美貌去掠奪的話。
……那個叫伊斯特的少女,又會用什麼呢?
那女子在人羣中輕輕打了個哆嗦,垂下頭,再也不敢向艾琳娜的方向望一眼。
—
“艾琳娜,你終於來了!”
艾琳娜出現在宴會上的那一瞬間,歡呼聲如潮水圈圈蔓延,年輕的男人驚豔地望來,女人們也欣喜地向她走去,有一個女人展開摺扇,遮住小半張臉,又是親暱又是喜悅地說:“艾琳娜,你可算來了,大家都在等你……還有,你瞧,那個男人又來了,真讓人討厭。”
艾琳娜漫不經心地回頭看向陰影中,毫不在意的笑了笑,大步向前走去:“不用理會,別說掃興的話,來吧,我們跳舞。”
—
瑪麗摸出臨走前威廉管家遞給她的鑰匙,插—進鑰匙孔,向左旋轉三圈,咔噠一聲,大門向內打開。
正如威廉管家所說,小姐的私宅十的令人驚喜,還沒有走進庭院,遠遠就聞到了幽幽的花香,繁茂的紫藤花在月光底下枝葉曼妙,泛着一種淡淡的銀白,好像一層清透的水光。
瑪麗心情有些放鬆,她微笑着說:“小姐請小心一些,我馬上把蠟燭拿來……啊!”
她發出小小的驚呼。
黑暗中,火光驟然亮起。
那並不是蠟燭的火光,一團金紅色的小小火苗,浮現在手掌心上。
昏黃的光暈在黑暗裏映照出小小的空間,映出女人的半張下巴,還有幾道隱隱約約的人影也靜靜矗立在黑暗中,輪廓依稀。
身後的門,無風自動,緩緩關上。
那女人聲音很年輕,並不高,卻帶着一種隱約的嘲弄,像是野獸在黑暗裏露出雪白的獠牙,帶着懾人的寒氣,低聲而輕佻地說:
“喲,回來的真晚啊,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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