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神之屠刀
人們信仰神,信仰魔鬼,信仰會喫人的洞穴,信仰會噴出火焰的山脈……許多的聲音在千萬張口中發出,比狂雷更加響亮,卻無人願意傾聽,這些聲音彷彿飢—渴的血肉,彼此廝殺,彼此吞噬,試圖角逐出最強的勝者,支配這個混沌一片的世界。
於是,一個年輕人出現了。
他的具體生平已經不可考證,最廣爲人們接受的是,他出生於一個小國的小貴族家庭,在十二歲那年曾經患過一場大病,庸醫的診斷和粗劣的放血療幾乎使得他身體裏的血液完全流盡,於是所有人都確信他必然死去。
然而他卻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活了下來,這個十二歲的少年死而復生,聲稱在瀕死之際見到了衆神的庭院,衆神之主於光輝的庭院中許以他權柄,允他統帥地上的衆生。
起初他的父母懷疑這個孩子發了瘋,試圖用繩子將他捆綁起來,送給醫生治療,然而每個撲上去抓住他的男僕,都彷彿遇到阻礙般向相反的方向跌倒,沒有人能夠靠近這個男孩,彷彿一種無可違逆的意志將他庇佑,隨後,男孩走進了自己妹妹的房間,親吻了那自出生以來便盲眼的女孩,下一瞬間,這可憐的小姑娘睜開了眼睛,湛藍的眼睛好似初生的小貓,第一次看見陽光如何照耀在這世界上。
她自此成爲教廷在這塵世間的第一個信徒,也是第一位被教廷認可的聖女,她在一百一十歲生日那天死去,死於一場晨間禱告的途中,據說人們發現她時,她仍然維持着祈禱的姿勢,垂着頭,握着十字架,人們試圖將她安葬,然而纔剛剛觸碰她,她便化作雪白的灰燼,簌簌落在漆黑的衣衫中。
所有人都相信她受神的召喚而去,追隨她三十年前就去世的兄長的步伐,那位虔誠而偉大的,從無數異端的罪惡中恢復了神之榮光的,教廷的第一任教皇,吉維爾。
然而這也不過是對於吉維爾生平的猜想之一,沒有人知道他來自哪裏,甚至有狂熱的信徒堅信他是光明神的分—身,祂以人的軀體來到人世間,讓萬民從苦難與罪惡中解脫,予衆生以愛與寬恕。
人們所唯一知道,並且確信的是,六百年前,吉維爾在無數信徒裏,唯獨選中了一個奴隸。
那是一個老鼠般活着的卑賤之徒,毫無特殊之處,然而吉維爾選擇了他,幫助他一步步從淤泥走向王座,經歷數十年的漫長時間,在烽煙四起的大陸上建立起了一個屬於光明神的帝國。
光明神爲衆神之王,諸神爲光明神的奴僕,但凡不願信奉者,皆爲邪惡的異端,帝國的皇帝將會降下雷霆般的怒火,讓這些冒犯神威的罪惡小國在刀劍與馬蹄下轉瞬化爲灰燼。
勝利裝點了神的榮光,帝國的人們狂歡高歌,神允諾他們戰爭,神允諾他們勝利,神允諾他們世上的一切,他們只需要前進,世界自會向他們敞開大門!
而在高歌猛進的過程中,他們遇到了意料之外的阻礙,一個北境的小國屹立在他們的前方,苦寒之地的人民不肯信奉這南方之國的神明,不肯承認自己是光明神所造,爲此與帝國的軍隊展開了曠日持久的戰爭,死亡裙襬翩翩,盛大地造訪了這片寒冰之地,像是一場狂歡的宴會,鮮血的美酒被澆灌在冰雪之上,彷彿繁花綻開的血腥的春天。
這場戰爭以北國的失敗告終,但是卻也贏得了皇帝凱撒的敬重,他允許北國的領土依然由原先的統治者所有,只要他們發誓對神永遠忠誠,必將會以比今日多出十倍的殘暴堅韌,去迎擊冒犯神的光榮的逆賊。
而這一戰之後,凱撒的聲望達到了巔峯,人們讚美他爲“神之屠刀”,教皇陛下親自爲他加冕神皇的稱號,他是捍衛了神之榮光的勇士,是讓神的光輝在這荒蕪大地上蔓延的聖徒,所有人都堅信,不出多久,凱撒皇帝必將統一整個大陸。
然而,所有人都忘記了,就如陰影是光輝的兄弟,毀滅也是狂歡的情人。人們過於接近後者時,往往會忘記前者的臨近。
而當人類當被冠以神之名時,這種輕率的僭越,必然招致滅頂的毀滅。
十數年後,凱撒在悲嘆廣場上被斬首,他的昏庸與殘暴早已使得帝國百姓忍無可忍,據說他無法容忍教廷的權力與他並駕齊驅,他的心被魔鬼所吞噬,甚至想要向神的僕人拔出利劍,而教皇冷眼旁觀了他的死亡,並且終生不願在公開場合提起他的名字。
六百年後,帝國仍在,屹立不倒,卻已經不復六百年前那縱橫大陸猶似探囊取物般的豪壯氣魄,教廷也早已在山谷中建立聖城,遠離塵世之外,卻凌駕於所有世俗的權利之上,甚至連帝國的皇帝也對此虔誠無比,每年都親自拜訪教皇,聆聽他的教誨。
六百年前的爭議終於塵埃落定,神的榮光早已勝過世俗的權柄。
而遠在北境的弗里德里希家,卻幾乎與帝國隔絕,六百年間,他們防備北境,擊退北方小國的侵擾,向帝國販賣昂貴的寶石與兵器,換回糧食與布料,然而除此之外,帝國對他們所知甚少。
在聽聞這弗里德里希這一代的年輕家主即將前往皇都時,許多人都在猜測着這一行爲的政治意義,年輕些的卻出於對這神祕家族的好奇,彼此興致勃勃地猜測着年輕公爵的相貌。
他們懷着對六百年前歷史的憧憬,推測那是一個高大而冷峻的男人,生在在冰天雪地的北境,有鋼鐵般的堅毅,和冰雪般的孤傲。
而那架自北境奔襲而來的黑鐵馬車,更符合了他們的預測,巨大的如黑棺一樣的馬車,彷彿一座移動小山,一座勢不可擋的戰車,車後緊隨着兩隊黑甲騎士,殺氣凜然,每一個都是身經百戰殺氣驚人的戰士。
隨後,馬車的大門打開,從那黑洞般門中,緩緩走下一個少年。
嘈雜聲響起,在宮殿前迎接他的人們都驚愕起來,因爲這少年一頭烏黑的頭髮,蒼白的臉,黑色的禮服有銀線勾出的花紋,他是很俊美的,俊美的帶着一種顯而易見的病弱,彷彿有死神的羽翼揮之不去,所有人都清晰地看見那不詳的陰影覆蓋在他漂亮的眉宇之上。
他看上去既不孤傲也沒有鋼鐵的堅毅,一瞬間幾乎讓人心生憐愛。
有貴族上前一步,想要與這彷彿生着重病的少年說話,然而當他一開口,觸及那少年的目光,忽然渾身戰慄,無法動彈,大腦一片空白。
他觸及那少年的眼睛,淡淡的菸灰色,像是一頭兇狠的孤狼,在冰天雪地裏咬死了所有與他爭奪獵物的仇敵,才得以存活下來。
那眼神中的孤冷和兇光讓人不敢直視。
明明是遠道而來的客人,卻彷彿是位君臨於此的主君,年輕的公爵並不正眼看他,而是淡淡地說:
帶路,我去見陛下。
—
……這樣的少年,應該娶一個柔順的女孩爲妻。
而不是一個,能將皇太子推到水池裏,還面不改色的女孩。
薔薇宮的二樓上,女官膽戰心驚地想。
就在方纔那兵荒馬亂的時候,她恨不得自己跳下去將太子殿下撈出來,年輕的公爵已經緩緩走上階梯,黑色的靴子踏上白色的臺階,原本跟在他身後的內侍,有些不安的回頭,皇太子已經被救上岸,他原本會游泳,猝不及防之下還是喝了水,一邊咳嗽一邊嘔吐,狼狽不堪。
年輕的公爵也回過頭,眉宇間閃過一絲淺淺的厭惡,對內侍吩咐:帶他下去,給他找個醫生。
那語氣讓人無法違逆。
然後他甚至沒有再往那個方向看那邊一眼,一步步踏上臺階,上了二樓,出現在她們面前。
女官慌忙地想要行禮,然而黑髮的少年甚至看都沒有看她一眼,他停下腳步,只是專注地凝視着自己的未婚妻,菸灰色的眼睛映出少女的身影,眼中彷彿有風暴匯聚,片刻之後,開口說話。
女官起初認爲他要指責未婚妻的無禮和殘忍,但是當他說出第一個音節,她就知道並非如此。
“你有一雙。”公爵慢慢皺起形狀好看的眉,並不掩飾的厭惡意味,對初次見面的未婚妻說出第一句話,吐字清晰而冷淡。
“……好骯髒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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