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皇太子
白色大理石的柱子支起皇宮的走廊,線條利落而方正,有種逼人的威嚴感,走廊上掛着歷朝歷代皇室成員的畫像,日光落在走道上,將長長的走道分離成無數塊幾何形的形狀,兩道人影,一高一矮,一前一後,一快一慢,一一穿過這光與影的通道。
“……公爵大人,您的母親是在十六歲時嫁入北境的,和您如今正是一般年紀,我還記得她那時的樣子,真是美麗動人,即使是最漂亮的月光薔薇,比不上她一半的嬌豔華貴。”
領路的內侍回過頭,對身後的少年微笑着說。
他是伺候皇帝數十年的近侍,雖然是下人,卻從不感到自己地位卑微,尋常小貴族要想見他一面幾乎要望斷脖子,不少大貴族也對有他幾分尊重,他總覺得自己已經見過世上所有的英雄與尊貴,然而在面對這個自遙遠北境而來,十六歲公爵,他忽然恭敬如剛入宮時那一年,殷勤,柔和,隱隱的恐懼。
年輕的公爵步伐不緊不慢,黑色的外套微微有些長,下襬用銀線鑲了邊,並不是太複雜的花紋,漆黑的立領釦的緊緊的,一直豎到下頜。
也就到此爲止了,內侍目光不敢再向上移動,他只是靜靜的垂下眼簾,目光乖順地停留在那雙被絲綢手套包裹住的,修長的手指尖上。
他心裏有暗暗的驚奇,明明只是一個這樣年輕的,甚至稱得上是乳臭未乾的孩子,可是面對他時,竟彷彿有面對那位毒蛇公爵一般的恐懼和威壓。
……弗里德里希家,終於又出了一個這樣的人物嗎?
縱使心念百轉,然而內侍的表情始終溫和而恭敬:“那位卡佩彭斯家的小姐,也是一位出衆的美人,她有一頭和您母親一樣的黑色頭髮,就彷彿最華豔的絲綢。”
“您瞧。”
內侍伸出手,指向不遠處那圓頂的宮殿。
“在薔薇宮裏,那位尊貴的小姐,正殷切地等候着與您見面呢。”
—
薔薇宮二樓的露臺上,女官叫苦不迭,在仔細衡量在場諸位貴人的地位,確信這已經不是她能夠干涉的場面後,她閉上眼睛,小心翼翼地退後兩步。
年輕的皇太子嘆了口氣,:“我都忘了,今天是你和海因裏希表弟見面的日子。”
皇太子今年才十八歲,是一位金髮碧眼的美男子,名字叫做凱撒,他本來並不叫這個名字,甚至最開始也不是太子,並且因爲母親出生貧寒的,早年只是皇帝諸多子嗣中最平平無奇,毫不起眼的一個。
但是不知爲何,在八年前,年僅十歲的他被深居簡出的教皇陛下,教皇親自爲他改名,將開國神皇的名字賜予了這位無人問津的皇子。
教皇說,凱撒本就應當是皇帝的名字。
於是在三天之後,以虔誠和恭順聞名的皇帝陛下頒佈旨意,將這個從來沒有正眼看過的兒子立爲皇太子。
而多少有些美中不足的是,宮中的近臣翻遍了太子生母祖上的籍貫,也未能在這個普通女子的血脈裏找到任何一位與尊貴相關的名字,最終只好宣稱那是一位極盡虔誠之能事的女子,以對神的恭敬得到了陛下的青眼,因此得到了孕育帝國下一代繼承人的榮耀。
於是,理所當然的,在對神的虔誠上,年輕的太子比他的父親更過之而無不及,在諸多的政策選擇上,他一律無條件地傾向於教廷,而比起結交貴族和官員,他也更喜歡和神父與其他神職人員相交。
而到了未婚妻的人選,教廷的聖女候選人和卡佩彭斯的女兒,在這位虔誠的皇子的心中,幾乎不是一個有懸念的問題。
“伊斯特小姐,不,不是你想的那樣的……”
沉默的聖女候選人有些慌張的擡起頭,試圖辯解着什麼,然而當看見露臺上少女的身影,又彷彿勾起了什麼恐懼的回憶,情不自禁的後退了一步,低下了頭。
這讓本欲離去的皇太子露出不悅的表情,他轉過頭,銳利的目光射向靜靜坐着的少女。
“伊斯特,我的表弟馬上就要到了,不出意外,他會是你未來的丈夫,你很快就會去往北境,那是個冰天雪地的蠻荒之地,比起繼續糾纏薇薇安,你倒不如好好思考,如何討得我表弟的歡心。”
聖女薇薇安是潘塞拉家的女兒,是那位有着怪異異色雙瞳的尤瑟爾當家的孫女,尤瑟爾是一位古板卻又強權的老人,這個家族裏也走出過無數位高權重的主教,乃至於紅衣主教,將他們世俗的權力深深紮根進了教廷神聖的土壤中。
但是這一代的聖女薇薇安卻公認的,是個靦腆的,甚至有些軟弱的少女。
尤其是在與她同齡的,卡佩彭斯家的伊斯特的對比之下。
縱觀歷史,卡佩彭斯和潘塞拉並不是能夠和睦共處的家族。
吞噬天地的罪惡大蛇和侍奉神明的純白鴿子,彷彿生來就是爲了彼此敵對。
於是,每當高傲美麗,光彩照人的伊斯特出現在宴會上,人們總會下意識去尋找理應與她分庭抗禮的另一位少女,明明穿着毫不遜色的華美衣服,卻難以擺脫怯生生的印象,像是路邊的一株雛菊,不起眼,但是一旦注視着她安靜地垂下頭,那無人問津的樣子,卻又很難不生出一種憐愛。
而在皇太子最重要的成人禮上,兩個自小便被旁人比較對照的少女,終於爆發了最激烈的衝突。
一記響亮的耳光。
而比起羞辱的意味,這一耳光的實際後果才更加嚴重,高高的香檳高塔轟然墜落,酒碎玻璃片哐當砸在了薇薇安的身上,無數細小的傷口瞬間滲出鮮血,將滿地酒水染紅。
一時間所有的人都安靜下來,只有舞池中心的樂隊還一無所知的拉着琴,然而很快,小提琴手也在一片死寂中,不知所措地停下了手裏的動作。
“來人啊,都傻了嗎?”
壓抑着憤怒的聲音驟然響起,年輕的皇太子越衆而出,脫下外套,在空中懸過一道弧線,將渾身是血與酒的少女罩住。
那天的皇太子似乎是伊斯特記憶以來最英俊的模樣,然而這個英俊的,她所喜愛的年輕人,也用她記憶裏最厭惡和冰冷的目光注視着她,說:
“我似乎從來沒有說過,然而在這個成年禮上,我應當告訴諸位,我主在上,我,凱撒·羅斯伯格,絕不會娶一個粗魯惡毒的女人爲妻!”
那時的伊斯特什麼也沒有說。
素來高傲的少女彷彿爲皇太子的威壓所懾,戰戰兢兢,就像一個浪漫小說的丑角,出現在毫不稀奇的故事裏。
然而伊斯特知道,不是這樣的。
那時那個少女的沉默,只是爲了掩飾她的發抖。
那是一時衝動所做出的事情,她沒有想過會出現流血受傷這樣嚴重的後果。她從血氣翻涌的憤怒裏清醒過來,看清一切,茫然無措,能夠維持住僅剩的體面,已經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再往前想一想,隱約能夠想起,那股在宴會開始前在埋藏在心裏的憤怒和不甘,似乎是因爲臨行前二哥的嘲諷,不過如果再繼續往前回想,二哥的嘲諷似乎也不是太重要的原因,讓她終於走到那一步的,似乎真的是因爲愛情。
嗯,我很愛他。
伊斯特努力的,試圖回憶起,在深愛着皇太子的時候,那到底是什麼心情。
總覺得,愛,似乎是一件非常重要的東西,尤其是對她來說,應該比任何東西都要重要。
因爲在她所應該度過的那段短暫的人生裏,她始終都爲了得到愛和無法得到愛而痛苦,並且爲此付出了一切。
那是火焰一樣的,一廂情願的,孤獨又絕望的燃燒,那不是爲了照亮別人溫暖別人的火,而是催促着自己發出光亮,吸引別人的注意力,竭盡所能的,又毫無意義的燃燒。
那種火只會帶來毀滅。
所以最終她什麼也沒有得到,所有的東西都在這種看似美麗的火焰裏化作灰燼,愛情,親情,甚至生命,所有人都拋棄了她,即使所有人都明白她的無辜,依然任憑她在近在咫尺的廣場上,被當做魔女活活燒死。
伊斯特不覺得她可憐。
沒有什麼可憐的,這世界上所有的結果,都自有有原因。
即使那是她自己,也是一樣的。
她想象,自己被綁在絞刑架上,天色很灰,廣場上烏壓壓的人羣,她衣杉襤褸,裸—露出的小腿被老鼠喫掉了一根腳趾,精神恍惚,低聲喃喃,說,我絕不原諒。
——不,不對,她不會這樣說。
她並不覺得有什麼應當被她怨恨的人,也不太明白原諒這個詞到底有什麼意義。
不會感到怨恨,也不會感到遺憾,一切結束了,僅此而已。
所以當她望着記憶裏,那個和她有着一樣名字,一樣臉龐,一樣過去的少女,始終有種模糊的,陌生的,毫無真實感的恍惚。
好像那是另一個,和她其實並不相干的人。
可是,她又知道,那就是她自己,是她的記憶,不會是別人。
一個很普通,很尋常的,很驕傲,又很膽怯的女孩子。爲了愛情,做了很多愚蠢的,瘋狂的,卻並不那麼狠毒的事情。
甚至在最深的牢獄裏,依然會記着年少的時候,那金髮碧眼的少年爲她遞來一枝花,溫柔的說,別哭啦,笑一笑吧。
反反覆覆地回憶,好像只需要這一瞬間,就足以抵過無數黑暗的歲月。
伊斯特不太明白。
事實上她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並且越來越多,以高燒爲分界線,她的人生變成了截然不同的兩端,如今的她,就像是生活在一層透明的玻璃房間裏,她看得見過去的自己,看得見所有的一切,但是她不明白。
甚至是,漸漸的,對整個世界都充滿了這種沒有真實感的,無法理解的陌生感,她在玻璃房間裏,伸出手,卻觸碰不到任何東西,只有冰冷的,厚厚的玻璃。
喜怒,愛恨,悲歡。
人世間所有的一切,都和她隔着這樣一層玻璃。
“……薇薇安已經原諒了你,所以我也不會再追究,希望你從此之後,不要再做這種無聊的事情,始終堅守神的教導。以虔誠而忠貞的愛,度過接下來的人生。”
皇太子走近幾步,提高聲音,這是一種辯論學的小小技巧,也許是無意識的,但是依然表露出了,想要壓制,甚至恐嚇伊斯特的意圖。
因爲這是謊言。伊斯特慢慢地,靜靜地想。
在她不是很清晰的記憶裏,在薇薇安出現之前,皇太子曾經向她承諾過愛的。
伊斯特認爲自己已經得到了,於是無法容忍背叛,並且在漫長的歲月裏,始終想要得到那個未曾被兌現,無望的承諾。
而那個給她許諾過的人,此刻正教導她要虔誠並忠貞,並且在很多年後下令將她殺死,以一種莫須有的罪惡,讓她痛苦至極的死去。
伊斯特其實不是太在乎會被殺死。
可是她不喜歡謊言。
尤其是,會讓她混淆恍惚,難以分辨,讓她分不出過去、現在與過去的,那些謊言。
她很容易分不清。
……她絕不能分不清。
皇太子依然喋喋不休,語氣尊貴而激昂,指責她的粗暴,她對薇薇安的殘酷無禮,以及對神的毫無恭敬。
似乎是,曾經聽過的話語,或者說,許多年後才應該被如此指責的話語。
伊斯特輕輕地,很緩慢地想。
她,我,在被燒死之前,到底說了什麼。
“我”說過什麼?
喋喋不休。
吵鬧不止。
聽不見了,整個世界充滿了她不太喜歡的聲音。
聖女臉色有些發白,可是當她望見那個始終安靜坐着的少女,又有些不忍心,她鼓足勇氣上前一步說:“殿下,請不……”
穿着黑紫色裙子的少女,忽然靜靜地站了起來。
接着,筆直的,緩緩的,一步一步,走到了皇太子面前。
她的個子在女孩子裏算得上高挑,而在皇太子這樣的年輕男人面前依然顯得有些嬌小,距離太近了,第一眼看上去彷彿是要依偎進懷裏。
皇太子本能皺眉,想要開口呵斥她,然而當目光觸及她近在咫尺的眼睛,忽然一愣,一句話到了脣邊,再也吐不出去。
……似乎和他記憶裏不太一樣。
那雙,總是狂熱的,歡喜的,望着他的淺紫色眼睛,如今是一片冰冷,但是那冰冷又並不是憤怒或者怨恨,而是毫無感情的,明明筆直地望過來着,卻又好像誰也沒有注視着。
……像爬蟲類的眼睛。
“你……”
一股寒意竄上後頸,他的嘴脣剛剛張開,便感到一隻手輕輕的,按在他的肩膀上,往外一推。
非常漂亮的手,修長的手指,指甲修剪的很整齊,骨節很纖細,只是太蒼白,太消瘦,按在衣服上,甚至都能隱隱感覺到骨頭的觸感。
在突兀,又劇烈的下墜中,風聲呼嘯着拂過耳畔,他茫然的睜大眼睛,出現在視線裏的只有一個人,在顛倒的灰藍色天空中,靜靜地望着他,飛速遠去,然後——
“太子殿下!!”
女官和內侍從的尖叫聲一同響起,與此同時響起的還有巨大的水聲,從二樓墜落的人落入樓下的水池中,濺起高高的水花,半開的睡蓮被水浪撲的東倒西歪,四面的侍衛都丟下兵器,接二連三地跳下池中,將落水的太子救起。
尖叫,斥責,詢問,嘈雜無比的人聲,腳步聲匆匆忙忙,撕破薔薇花海寧靜的春天,無數鮮紅的花瓣散亂的散落,像一場從天而降的紅雪,紛紛揚揚,飛旋着被捲入高天之中。
黑色的靴子踏上臺階,踩碎薔薇花瓣,微微眯起眼睛。
彷彿若有所感,二樓欄杆邊的少女,也緩緩放低視線。
淺紫色的眼睛。菸灰色的眼睛。
冰冷的,漠然的,劍拔弩張的。
春風吹起,捲起無數破碎的薔薇花瓣,進入陰鬱的,無邊無際的天空之中。
少女平靜地收回視線,回到了欄杆之後,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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