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暴雨
牆角之下,漆黑的陰影處,忽然無聲無息地泛起一小圈漣漪。
細細的黑色水流自黑暗中升起,交織勾連,無數細小的,箭頭形狀的影子向前蜿蜒而去,順着十字架往上,箭頭影子所過之處,十字架上的符文一片焦黑色,鎖鏈被影子一層又一層地纏繞,在一片寂靜中,發出輕微的,崩解般的響聲。
被鎖鏈束縛在十字架上的純白女人緩緩落下,地上的黑影漣漪擴大,一雙手臂從影子裏伸出,將她接住。
黑裙的魔女從黑影裏浮現,她單膝跪地,抱緊懷裏氣息微弱的同伴,長長吐了一口氣
細細的黑影自十字架上飛速回到她腳下,彷彿一片無聲的潮水,自地面升起,越過膝蓋,覆住頭頂。
就在從地面而起的陰影之網即將合攏之時,一道寒涼的冷光自身後襲來,凜冽而無聲,將升起的陰影一斬而斷!
“咦?”
揮劍的年輕騎士輕輕道。
陰影如流水般自刀鋒兩側分開,上一半坍塌跌落,散落在地上,彷彿有自我意識一般,急速向另一半陰影追逐而去。
一前一後,如同一羣追逐着母蛇的黑色小蛇。
“想走?”
年輕的騎士聲音淡淡,手中的銀色劍鋒忽然光華暴漲,猶如閃電劈過,直直斬下!
“下雨了。”
牆根下,蹲着的暗紅頭髮魔女伸出手,接住漆黑夜空中落下的雨絲,細細的,微微的涼。
“奧菲利亞,真的好慢啊。”她將兜帽戴上,小聲嘀咕着。
—
石室之內,鮮血一滴滴落下,轉眼間積出小小的水窪,黑裙的女人單膝跪地,渾身上下都是傷口,肩膀的傷深可見骨,血涌如泉,她單手捂住肩膀,指尖下無數細長的黑影吐着信子,爭先恐後地涌入傷口中,試圖將噴血的缺口堵住。
巨大的痛苦使得她不住喘氣,臉色蒼白,豆大的汗水從額頭滾落,浸溼她的眼皮,微微的刺痛,但是她不敢眨眼睛,只是集中全部精力,緊緊地直視着不緊不慢向她走來的年輕騎士。
無數被斬斷的陰影在石室的地面蠕動,想要回到她的身邊,卻被輕薄而銳利的劍鋒一一釘住,那銀白的劍鋒所過之處,黑影化作黑霧,潰散不見。
奧菲利亞眼前發黑。她明白這是因爲失血過多,可是她仍然竭力維持冷靜。
是淨血騎士。
這樣的力量,是尋常的聖殿騎士絕不會不具有的。
而且,他的順位應該很靠前,多少,十六?十三?不,至少在前十。
這樣危險的怪物怎麼會從聖地裏出來,出現在遠隔千里之外的皇都之中?
“我主自天上降臨,賜予我等刀兵,允諾我等勝利,不潔的,應與火,不淨的,應與鐵。”
年輕的淨血騎士低低唸誦,一步步向地上單膝跪地,走投無路的魔女走去。
奧菲利亞全神貫注地盯着他,悄無聲息的,有細長的陰影從地上升起,匯聚成形,如同一條蓄勢待發的巨蛇,亮出毒牙,直直射向年輕騎士的後頸,迅疾無聲地刺下!
“……唔!”
劍鋒落下,如同切豆腐那樣,沒有一絲凝滯地將另一側肩膀洞穿,劇烈的疼痛幾乎攪碎魔女的大腦,那陰影方纔逼近騎士的皮膚,就轟然消散,墜落在地,而這一次,魔女再也沒有餘力去控制。
“神說,那蛇狡詐,你們不可受它誘騙,你們也不當害怕,信我者,自當受我所愛。”
年輕騎士口中並不停下,聲音低沉而虔誠,他的臉相當端正,甚至可以說是有些秀氣的,陰柔的臉,若是在一個好天氣,脫下鎧甲,走到街上,也會有許多姑娘偷偷回頭,紅着臉打量他。
然而在石室中,只有身心都奉獻給神的,教廷肅清不潔異端的尖刀,鋒利,堅決,將污濁的魔女刺穿。
痛苦使得魔女難以控制的痙攣起來,然而因爲騎士踩在了她的肩上,控制住了她的行動,甚至讓她連蜷縮起身體這樣簡單的動作都無法做到。
寒涼的劍鋒反射着燭火,鏡子一般映照出淨血騎士波瀾不驚的側臉,那一瞬間,奧菲利亞忽然意識到,騎士之所以沒有殺她,並不因爲忌憚她是否仍然留有後手,他只是想要將她活捉,就像他此時的舉動,並不是爲了宣揚神的榮光,淨化不潔的魔女,而是爲了切斷她的四肢,讓她無法逃離。
她的心一瞬間如墜冰窟。
然而縱使如此,她也做不出任何拯救自己的舉動,她僅僅是維持着不慘叫起來,已經竭盡了全部的力氣。
“下一隻,是右手。”
騎士高舉利劍,聲音涼薄。
“轟!”
巨大的炸裂轟鳴聲猝然響起。
無數飛石狂亂地濺射而出,灰黃的煙塵洶涌而出,騎士飛速後退,舉劍在前,冰冷地望向前方。
原本一片平坦的石壁,如今被轟出一道圓形的大洞,洞口一片焦黑,沙石從破損的地方零零碎碎地落下,大洞之外,是一條長長的,用以通行的走到,每天夜裏,名爲萊因的神父都舉着燭臺從這裏走過,從地上來到這深不見光的地下,與魔女交談。
而此時,從這走道里走出的卻不是虔誠的黑衣神父,而是一個女人,暗紅頭髮,個子嬌小,她擡起腳,吊兒郎當地踩在洞口,環顧四周,目光朝角落處鮮血淋漓的同伴一掃,手指撐在膝蓋上,輕輕動了動,噼裏啪啦地骨節活動聲,伴隨着洞口沙石落下的聲音,一齊響起。
“喲,”她笑起來,裂開嘴,露出尖尖的,雪白的牙齒,“在上面等的不耐煩了,下來看看,好熱鬧啊,沒有打擾你們吧。”
淨血騎士沉默地望着她,豎起劍,擺出防禦的姿勢。
短髮的魔女嘖了一聲,抓了抓頭髮,隨手撿起一小塊碎石子,在手中輕輕拋着。
“真是惜字如金啊,可是我現在心情很不好,看見你這樣沉默的美男子……就很想把那張裝腔作勢的臉撕爛呢!”
碎石子拋出。
巨大的爆炸聲,在深深的地下,轟然響起。
—
湖光廳內,人頭攢動,熙熙攘攘。
屋頂的巨大鏡子映照出衣香鬢影,燭火輝煌,連綿如光海。
皇帝陛下今年四十出頭,說來應當年富力壯,然而他給人的感覺,卻彷彿一個慈祥的老人,說話不急不緩,聲音沙啞,總是含着笑,此時此刻,他微笑着和近臣的女兒交談,時不時發出溫和的笑聲。
與人們常常談起的,有關他的印象一樣,虔誠,無害,與世無爭。
海因裏希略感無聊地向一邊望去。
大門口,出現一襲黑衣的男人,神色匆匆,那是大教堂神職人員的打扮,站在衣着華美的人羣中,就好像一塊粗糲的碎石子混在精美的花瓶裏,格格不入,然而他毫不在意,而是焦急地向人羣中張望,然後奮力撥開人羣,不顧人們的抱怨連連,向正和一羣熱情非常的年輕小姐們交談的萊因神父前進。
他快步走到萊因神父身邊,俯身,在耳畔低聲說了什麼
始終保持着溫柔克制,儒雅謙和的萊因神父臉色忽然一變。
他立刻與戀戀不捨的貴族小姐們作別,大踏步地穿過人羣,向皇帝身邊的大主教走去,
大主教老的讓人常常懷疑他只剩下一層皮,身體裏的所有生命與精力都隨着一聲聲禱告,在漫長的歲月裏敬獻給了神明,聽到了神父的低語,他耷拉的眼簾微微掀起,露出一線渾濁的眼睛,皇帝陛下注意到了身側的動靜,轉過頭來,溫和地問:“出了什麼事了,查爾斯?”
大主教緩緩開口,聲音嘶啞,好像有一百個風箱在他枯瘦的胸膛中奏響。
“陛下,稍微有些麻煩事。”
“哦,是什麼呢?”
萊因神父猶豫片刻,向皇帝行禮,爾後上前一步,低聲複述着。
“哦,原來如此,”皇帝陛下笑着搖了搖頭,一邊接過臣下遞過來的酒杯,“不要慌張,萊因,這不是什麼大事。”
皇帝的身體並不太好,酒精已經遠遠超過了他孱弱身體所能接受的限度,衆所周知,他很少飲酒,除了一年裏最爲特殊的三天,他從不接觸酒水。
“可是陛下……”
“萊因,不要露出這麼嚴肅的表情,失火併不是什麼大事,連這皇宮之中,每年也會有數十起失火的事發生。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即使大教堂守夜的人們稍有懈怠,也並不是難以原諒的事。朕希望你能夠原諒他們。”
“至少在今夜,不要操心這些無傷大雅的事情,讓孩子們去處理吧。”
萊茵神父臉上露出一絲焦急,大主教卻已經點了點頭,用沙啞嗓子說:“遵命。”
皇帝陛下疲倦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他的餘光注意到,羅德里克的女兒依然安靜地立在那裏,他很喜歡安靜的孩子,於是溫聲出言安慰:“沒什麼,不過是些小事。”
黑色頭髮的女孩子輕輕的點了點頭。
皇帝陛下於是笑了笑,高舉起酒杯,向所有人示意。
“諸位!”
他的嗓音並不高,然而一瞬間,原本沸反盈天的湖光廳忽然落針可聞。
“舉起你們的酒杯。”
成千只酒杯整齊劃一地高舉向空中。
“讓我們敬今夜,敬美酒,敬慈愛的主,敬這人世間,所有的愛與狂歡!”
而與此同時,積蓄了一整個黃昏與夜晚的暴雨終於轟然而下,鋪天蓋地,宮殿裏無數扇窗戶,燈火璀璨,然而被這沉甸甸的雨夜壓住,只能照出一臂長的昏黃,像無數雙明黃色的眼睛,在巨大的怪物身上緩緩睜開,匍匐着,望向漆黑的雨夜。
於是,那響徹雲霄的歡呼也支離破碎的,隱隱約約,像是怪物輕不可聞的呼吸,在咆哮的暴雨中,微不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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