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追思
古舊的灰色石牆邊生着不知名的草木,蓊蓊鬱鬱,繁茂的枝葉被暴雨打的東倒西歪,許多淺紅色的花瓣落下,密密麻麻地漂在一層浮動的積水上,被急匆匆的腳步驟然踏過,一瞬間支離破碎。
高高的,窄窄的,彷彿看不到盡頭的圍牆,好像整個世界的風雨都從頭頂那一線細細的天空裏倒灌下來,要把她淹死,鮮血從黑色的斗篷下襬滴落,水花飛濺,喘息聲越來越粗重,重重雨幕,越來越密集,前路湮沒在流淌的黑暗裏。
轉角處忽然閃出一道匆忙的身影,即將與暴雨裏狂奔的女人迎面相撞。
“你……”
黑斗篷的腳步一頓,漆黑的陰影自水窪中暴起,攜着狂暴的殺意,勢不可當地一刺而下!
“奧菲利亞,是我!”
女聲急促地響起,箭頭形狀的黑影去勢猛然一頓,卻並未收起,依然威嚇一般豎起,直指要害,直到模糊的暴雨之中,那陌生士兵的面容如油畫般褪去,露出一張焦急的女人的臉。
那黑影才如同顏料般化開,落入地上的積水中。
“奧菲利亞,到底發生了什麼?”塔蘭焦急地連聲追問着,“威斯汀怎麼了,貝爾呢,貝爾爲什麼不在?你怎麼傷的這麼重?到底出什麼事了?”
即使在這樣大的暴雨中,也能清晰看出,奧菲利亞的臉色是一種失血過多的,無法掩飾的可怕青白,她嘴脣微微翕動:
“有淨血騎士,順位至少在前十,怪不得阿絲忒爾會失手。”
“……怎麼會,聖地不會來的這麼快的!”
奧菲利亞默不作聲地將肩上的同伴卸下,交給臉色煞白的同伴:“你帶威斯汀走。”
“那你呢!”
“我回去,貝爾還在那裏。”
“不行,太危險了,我可以想辦法……”
“來不及了,貝爾會死的。”奧菲利亞喘着氣,眼前一陣陣地發黑,咬着牙說,“威斯汀就交給你了。塔蘭,走!”
暴雨轟然而下,雷聲滾滾。
遠處隱隱約約有火光亮起,一線被暈開的橘色,模模糊糊的,嘈雜的人聲似遠似近。
被虛假的長官調走的士兵已經發現情況不對,正在朝大教堂的方向,還有比士兵更加棘手的聖殿騎士。
暴雨之中,四方八面,人影晃動,如同巨大的牢籠,正在步步緊逼,緩緩收緊。
塔蘭揹着威斯汀,一步步向前狂奔,暴雨打在身上,衣服裹着雨水,重的像是鐵塊。
更讓她不安的是,威斯汀的身體好冷,即使在這樣寒冷的雨中,也能感覺得出,背上的溫度正在迅速流失,原本就微弱不可聞的氣息,已經完全消失了。
她的頭髮已經比上一次見面,更加白了,已經完全的變成了雪一樣的顏色。
憂慮,不安,恐懼,緊張。
喉嚨裏好像有血,乾的發痛。
每一步都像灌滿了鉛,踏入深深的泥沼裏,一次又一次前進,一次比一次更加艱難。
八年前那種冰冷的絕望,一瞬間在她身上再度復甦。
她想,她人生裏所有糟糕的事情,爲什麼總是發生在這種讓人厭惡的下雨天?
就好像很多很多年前,她的母親在困頓貧病中死去,屋頂四面漏雨,她的腳趾鑽出鞋子的破洞,浸潤在噼裏啪啦的雨水裏裏,母親細微的聲音幾乎被雨水掩蓋,可是她每一個字居然都聽的一清二楚,女人說,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沒能把你生成普通的人。
滿世界雷鳴電閃,風雨倒灌入這個不堪一擊的簡陋屋子裏,那女人被雨水打的溼透的臉上已經失去生機,可是她居然還是看得出那是個悲傷又愧疚的表情,凝固在這張已經死去的臉上,永恆的,像是被推倒的聖母的雕塑。
於是從此之後,在每一個風雨交加的夜裏她再也不能入眠,那女人的聲音在耳畔綿延不絕地迴響,對不起,對不起,塔蘭,你要活下去。
和她有什麼關係呢?她又有什麼可道歉的呢?她只是個與愚蠢而可憐的女人,因爲不幸的命運而生出了詛咒般的東西,最後失去了一切,丈夫,其餘的孩子,最後在飢餓和病痛中悲慘地死去,死前還要用枯枝般的手撫摸那怪物的臉,哭着說對不起。
其實想起來,那似乎只是她人生裏平平無奇的一天,那一天裏,許多人忽然出現在她的門口,叫嚷着叫她的父母將家中的女兒交出,聲稱她是被惡魔蠱惑的魔女,爲村莊帶來了災難與疾病。
她不知所措,嚇得瑟瑟發抖,總是沉默寡言老實本分的父親慢慢站了起來,她第一次發現父親原來那麼高大,他單手拿起斧子,堵在門口,悶聲讓他們滾出去。
他們走後,父親猶豫了一下,用粗糙的,有些髒的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低聲說,塔蘭,不要怕。
可是那天夜裏,更多的人出現在了他們的房子周圍,有人哭泣着大喊,她們回去之後她們的孩子就生了重病,這是魔女邪惡的詛咒,必須要將她絞死,燒死,才能淨化這褻瀆的罪惡。
她從窗戶偷偷看出去,很多很多的人,有她不認識的,有更多她認識的,村裏的伯伯,和善的鄰居,還有今天下午才一起玩耍的同伴,他們舉着火把,昏黃的火光裏,他們的臉模糊如扭曲流動的色塊。
父親用高大的身軀死死堵住家門,讓母親帶她走。
那是她人生裏最後一次見到父親。
可是很奇怪,她並不記得父親的臉,只記得那天幾乎照亮黑夜的連綿火光,以及她被母親拉着手奔跑在山間小路,那場忽然下起的大雨,漆黑的,洶涌的,毀滅一切的,她人生裏記得的第一場雨。
而她從那一天再也沒有從那場暴雨裏走出,兜兜轉轉,始終在山間的小路倉皇奔逃。
八年前的那一天,整個城市都在熊熊燃燒,到處都是同伴的屍體,人類的屍體,死去的聖殿騎士斷裂的手中依然緊緊握着劍,她們精疲力盡,她們遍體鱗傷,她們默不作聲地站在坍塌的教堂上,暴雨鋪天蓋地,火焰仍熊熊燃燒。
威斯汀的頭髮還沒有白完,和頭頂後厚重的雨雲一般的鉛灰色,她沉默地仰起頭,久久地望着天上,雨水肆無忌憚地倒灌入她的眼睛裏,她睜大眼睛,毫無知覺地凝視着某個那高天之外的東西。
然後她說,命運的線已經斷了,就在剛剛那一瞬間。
再也不會有比那更加痛徹心扉的一瞬間。
這麼多年,這麼多年,她的人生似乎浸泡在這骯髒又泥濘的雨水中,她不停的奔跑,不停的向前,拼盡全力,卻從來沒有一刻從這暴雨中逃脫。
爲什麼呢?爲什麼呢?
肺裏像是有火在燃燒,喘出的每一口氣都灼熱至極,從喉嚨裏噴出,彷彿一碰到雨水,便化成白色的蒸汽。
八年前的記憶與此刻徹底重合了,她渾身是血地雨中狂奔,身後追逐着正義的使者和一整個燃燒的城市,她沒有回頭,拼命地逃跑,拼命地向前,想逃出自己的罪孽,逃出自己的記憶,逃出自己的命運,可是無濟於事,這麼多年過去,她依然在這暴雨中拔足狂奔,在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茫然不知前路。
身後依稀有士兵的聲音響起,好像一團模糊火光咬着她的影子追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就要將她抓住了。
爲什麼呢,爲什麼呢。
爲什麼她一定要死呢?
那麼漫長的歲月,那麼多的痛苦,那麼多的絕望,無數魔女終其一生,捨棄所有,前仆後繼的死去,一直在追逐的那個東西,明明就已經近在咫尺了啊。
爲什麼到了最後,她們所有人依然要死在這鋪天蓋地的大雨中,她也好,威斯汀也好,貝爾也好,奧菲利亞也好,阿絲忒爾也好,她們要這樣毫無毫無意義也無聲無息地死去,就像一隻死老鼠被丟在泥濘的泥水裏,這就是她們來自這個世界的全部意義。
爲什麼啊。
……她不甘心啊。
她的腳步猛的一頓,驚慌地向前看去,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按着刀,靜靜站在巷口,那好像是一道無聲無息的影子,又好像一座不可攻破的堡壘,那麼狂暴的大雨,他卻巋然不動,只是靜靜立着,就足以讓人失去前進的意志。
這不是不擅長戰鬥的她可以應付的對手。
塔蘭大腦一片空白,渾身的血都幾乎凍結,然而就在她全然絕望的一瞬間,夜空中忽然劃過一道閃電,一閃而過,將天地間的一切都映照的雪亮,連綿不斷的雨水在半空中反射着白銀一般的光,隔着重重雨幕,她看清了眼前男人的相貌,她幾乎停滯的心,在那一瞬間忽然激烈地狂跳起來。
那男人穿着的黑色的制服,戴着一面銀色面具,是一隻夜梟的形狀,這是邪惡而不詳的鳥,在深深的雨夜,會在活人的窗邊鳴叫,呼喚來死亡與鮮血,然而對這一刻的她來說,這毫無疑問是世界上最美麗的生物。
是的,她看不見這個人的臉,但是那是一個她不需要用臉來辨別的人。
那是一隻狼人。
絕無僅有的狼人。
那個古怪的,冷漠的,弄不明白在想什麼,知曉她們計劃,也從來沒有向她們許諾過什麼的年輕小姐,在她們這一條唯一的退路上,安排了她最強的護衛,爲她們守住了退路。
她腦子裏一片混亂,她不知道那位小姐到底想做什麼,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讓那個不可思議的少女在最後一刻改變了主意,她想不明白,這也不重要。
她只是幾乎痛哭出聲,喜極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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