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聖城

作者:東翠
羅德里克·卡佩彭斯第一次見到聖城時,曾認爲這是一座天上之城。

  浩浩蕩蕩的車架行在大道之上,地上鋪設着連綿不絕的鮮紅地毯,撒着無數雪一樣純白的百合花瓣,鮮花與鮮血之路,每一個踏上這條覲見教皇之路的人,沒有人會不如此聯想。

  道路盡頭是一座巍峨的黑色城堡,和大多數人印象不同的是,在幾乎所有的教堂都採用白色大理石建築而成的時候,聖地之中居住着教皇的威爾特大教堂,卻全部用黑色的花崗岩築成,在陽光下森嚴而冷峻,帶着不染塵世氣息的聖潔,直指蒼天的尖頂上矗立着一座巨大的黃金十字架,面容模糊的諸神簇擁在十字架下,四角的鐘樓的四面窗戶打開,每一面窗戶都有白鴿飛翔而出。

  教堂兩側是高舉利劍的禁衛騎士,更前方有身着白衣的吟唱團,卻並不像是尋常的吟唱團那樣多是些漂亮的少年少女,他們全部都是身強力壯的男人,面容冷峻,聲音雄渾,他們所歌唱的神,很難與慈悲與愛聯繫,更像是在屍橫遍野的戰場上歌唱一曲悲壯而肅穆的戰歌,而一曲終了,他們也會脫下聖潔的白袍,露出白袍下的鎧甲,拿起刀劍,與自己的手足一起,投身於討伐異端的戰爭中。

  一曲終了,遠到而來的皇帝車架也終於抵達廣場臺階之下。一切都如此恰如其分。

  有紅衣的主教恭敬地在皇帝的御駕下等候,這是世上七位紅衣主教之一,最接近權力中心的七個人,他們大多並非出生貴族,然而實際所擁有的權柄卻比一些小國的君主更加尊貴,那些不可一世的君王大多會在這些白髮蒼蒼的紅袍老人面前謙卑恭敬,戰戰兢兢。

  別說是覲見教皇時能得到紅衣主教的親自迎接,僅僅是能夠面見一位紅衣主教,都會讓他們受寵若驚。

  只有帝國的皇帝能夠擁有如此隆重,並且獨一無二的進城儀式。這是帝國強大的象徵,也是聖地對帝國信任倚重的證明。

  “陛下,教皇已經在書房等候您許久了。”蒼老的聲音平穩地響起。

  紅衣主教的身後,原本緊閉的黃銅大門轟然打開,就如同一位披着黑袍的聖母,向遠道而來的皇都的客人們,張開了懷抱。

  —

  教皇的書房位於教堂最深處,無數決定這個世界命運的文件都是自這裏流淌而出,羅德里克也曾在這裏覲見過教皇,那時的他,甚至沒有勇氣擡頭去直視教皇的眼睛,他只是托起老人,滿是皺紋的手,默默地親吻了拇指上的戒指。

  那面碩大的祖母綠戒指中鑲嵌着一把劍和一支羽毛筆,共同組成了十字架的形狀,象徵着傳播神之真理的筆,以及捍衛神之榮光的劍,六百年來,教廷就是以這兩樣東西,鑄造了自己在塵世之中不可撼動的權柄。

  這世界上再也不會有比這更血雨腥風的戒指,無數讓世界戰慄的命令都烙印着這枚戒指的戒面,從六百年前,第一任教皇以這枚戒指爲信物允許淨血令的發出之後,血腥與殺戮,代代相傳,再也沒有一刻從這枚戒指上消散過。

  羅德里克站在書房門外的候客廳裏,隱約聽得見書房裏並不清晰的聲音。

  這間書房的建造時間過於遙遠,也並不能輕易的修繕和改建,很多設施都過於老舊,古樸的就彷彿是置身於六百年前,英姿勃發的神皇與第一任教皇謀談着與這個世界命運相關的事。

  人們總是以此讚美與教皇的節儉與清廉。

  如今這位教皇是個與世無爭的老人,崇尚儉樸,行事溫和,比起世俗的權柄,他更熱愛浩如煙海的神學典籍,他沒有妻子,也沒有情婦,不追求享受,清廉而嚴肅,歷代教皇中,也少有他這樣清白無暇的人。

  可是。

  當真如此嗎?

  有人在背後輕輕地說:“羅德。”

  羅德里克回過頭:“我以爲你今天不會來。莫斯維爾,審判結束了嗎。”

  “我怎麼會缺席與你的見面呢,走吧,不要打擾教皇大人與皇帝陛下偉大的商議,讓我們這些下僕去聊一聊屬於我們的渺小的事吧。”

  離開書房,穿過長長的迴廊,房頂之下的柱子是線條凌厲的黑色花崗岩,一路行過,無數白衣或者黑衣的教士們紛紛停下來,躬身行禮。

  這是羅德里克見慣的場面,但是這一次,卻無人是因爲他而低頭,他們只是敬仰並且敬畏他身邊這個身披紅袍的中年男人,歷史上最年輕的紅衣主教,在七位紅衣主教中,掌管着宗教裁決庭,當他裁定那是謀逆神的異端,教皇發出加蓋戒指的文件,那麼無論那一個家族,還是一座城池,都會在頃刻之間,被他麾下的名爲“清道夫”的隊伍盡數踏平。

  紅衣烏鴉。

  人們偷偷的以這樣的稱呼來形容他,哪怕是身份尊貴高高在上的貴族們聽見他的名字也會瑟瑟發抖。

  但是擁有如此可怕的權利,莫斯維爾大主教卻是個相當謹慎並且謙卑的人,他與個性獨特的吉維爾大團長針鋒相對,認爲他的粗鄙行徑時常使神蒙羞,許多人都崇敬並且追隨他的看法,教廷內部也隱隱有分爲兩派的跡象。

  可是無論哪一派都不明白,爲什麼大主教會與公認的不虔誠者,羅德里克·卡佩彭斯,始終保持着十分親密的往來。

  花房之中,茶香飄渺,莫斯維爾大主教平和地笑着說:“這是你月初送過來的茶葉,我叫人按照祕法重新炒制過,羅德,你嘗一嘗,是不是味道更好些?”

  羅德里克端起茶杯,聞了聞,又放下,說:“你還是這麼喜歡喝苦的東西。我在外不會喝白水之外的茶,你應該清楚。”

  莫斯維爾大主教笑着搖了搖頭,也將茶杯放下:“那麼說正事吧。”

  “羅德,你是我多年的朋友,你的女兒也是一位紅衣主教的妻子,我認爲你的虔誠並不應當被質疑,我相信你,一如相信我自己的手足。不然我不會支持你的女兒安妮羅傑和拜塞爾的婚事。”

  羅德里克微微眯起眼睛,祖母綠的眼睛冷淡地望着大主教。

  “羅德,我認爲你應當阻止教皇大人和皇帝陛下。”莫斯維爾大主教嚴肅地說。

  “如果教皇大人和皇帝陛下此刻的謀劃成真,那麼整片大陸恐怕都會陷入動亂之中。”見對方沒有反應,大主教加重了語氣。

  “如果只是加稅的話,莫斯維爾,你說的未免太嚴重了些,這些年並沒有什麼大的波瀾。”羅德里克無動於衷地說。

  “不,羅德里克,你想的太簡單了。”莫斯維爾大主教倒出茶杯裏的水,倒入掌心,蘸着茶水,在桌案上寫出一行字。

  溼潤的字跡在白色的桌面上逐漸出現,羅德里克原本冷淡的神情微微一變。

  大主教用掌心擦去桌面上的字跡,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他擡起頭,表情冷峻。

  “這一次的稅,實在太重了。而且這還僅僅是針對帝國範圍內的人民,對於附屬國和異族人,這一次的稅將會增加到三倍甚至於十倍。這絕對不是一個可以再忍耐下去的數字。”

  “羅德,你明白嗎?如果這一政令真的通過,那麼這片大陸上將再一次血流成河!”

  一片沉默裏,羅德里克舉起茶杯,在莫斯維爾驚愕的視線裏,喝了一口。

  “果然是好苦的茶。”

  “莫斯維爾,你從來不喫甜的東西,也不喝清甜的茶葉,不喜歡女人,不喜歡美食,不想要孩子,就像苦行僧一樣活着。這樣的你偏偏是這麼軟弱的人,明明手握世界上最鋒利的屠刀,卻最怕看見別人的血流下,連路邊有一條死狗,也都要轉過臉去,不忍心看。”

  “你告訴我,你到底是爲什麼活着?”

  “那你呢?羅德。”大主教凝視着在世俗眼中兇惡如毒蛇的好友,忽然問道。

  “你娶了兩任妻子,但你並不愛她們;你有六個孩子,但你對他們也毫無感情,安妮羅傑是個好孩子,她嫁的人年齡卻足以做她的祖父;你從不在外喝茶,但是其實你在家裏也很少飲用清水以外的東西;你杜絕了一切輕浮的享樂,甚至連名聲,都已經全然割捨……甚至你還不肯老去,我也好,皇帝陛下也好,我們都已經不再年輕,唯有你,依然有和年輕時候一樣挺直的身板,又鋒利,又剛強,就好像隨時準備衝鋒上陣。你把自己活的就像一把刀。”

  “羅德,我如果是爲了神而活着,那麼,這麼固執的你,到底又是爲什麼活着呢?”

  花室裏陽光爛漫,空氣溫暖,鳶尾,虞美人,石蒜……各種時節的花如同被庇佑在神的衣袍之下,慵懶又嬌豔的綻放着。

  聖地一年到頭鮮少下雨,總是陽光燦爛,日光漂浮在雲層之上,彷彿一片源源不斷的光海,光的瀑布灑滿每一個角落。

  短暫的沉默後,羅德里克口氣冷淡地說:“如果你下次不這麼嘮叨的話,我也許會願意試一試。莫斯維爾。”

  這是相當冷漠的口氣,大主教臉上卻露出一絲笑容,他伸出手,從左到右做了個拉拉鍊的手勢,將老友身前的茶杯斟滿。

  “我會記得的。”

  —

  午後皇都剛剛下過雨,下一陣,歇一陣,空氣潮溼,氣候不冷也不太暖,像壓在被子裏,路上行人便有些睏倦,三三兩兩地穿過黑白相間的林蔭道,這條林蔭道種的是一種叫金扇子的樹,樹葉就像扇子,一年到頭都泛着微微的金黃,只是名爲金扇子,卻更像黃金的鈴鐺,風一吹,整條街的枝葉都在簌簌作響,像是有誰在撥動一樹的鈴鐺。

  海因裏希下了馬車,庭院的門早已經開了,道路被水洗過,又被雨水沖洗,更加顯出一種明亮的乾淨,老管家站在門邊,對他行禮:“公爵大人,久候多時了。”

  海因裏希輕輕挑眉:“你去過北境。”

  並不是疑問的口氣。

  ……這種喜歡把疑問句說成陳述句的說話方式,似乎總感覺有些熟悉啊。

  威廉努力按耐住擡頭直視這位年輕公爵,垂眸道:“是的,公爵大人。年輕的時候,我曾經跟隨僱傭兵團隊前往過北境,所以學會了一些北境的口音。”

  “哦,接受的是什麼任務。”

  “一個銅級的任務罷了,護送一位老人的骨灰落葉歸根,他漂泊了幾十年,到了想要回家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已經垂垂老矣,實在是讓人感傷。”

  威廉頓了頓,說:“抱歉,公爵大人,我似乎說的有些多了。”

  年輕的公爵卻繼續問:“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啊……叫維,維爾密特,不,叫維謝爾,在北境的話裏,是參天大樹的意思。”

  “不,參天大樹是這個詞的本意,這個名字的意思是希望他能夠像樹一樣強壯……我的祖父賜給他這個名字時,是這樣想的。”

  威廉驚愕地擡起頭。

  語出驚人的年輕公爵卻並沒有看他,而是微微仰起臉,靜靜望着屋檐。那裏有一支身在縫隙裏的,白色的小花。

  他的臉生的非常俊美,並不是霸氣又強悍的長相,甚至有些消瘦,臉上的線條利落乾淨,有一種不詳的病容,於是使得他的容貌增添了一種陰鬱的威懾,那雙菸灰色的眼睛,讓他像是一頭徘徊在冰原上的頭狼。

  冷而孤傲,讓人清晰地感到他的美,卻又無法久視。

  這個年輕人的側臉就像刀鋒投下的影子。

  “公爵大人,我不明白,您爲什麼知道這件事。”威廉收回目光。

  “十年前,你送維謝爾回來了,我在城堡的窗戶上看見了。”

  海因裏希口氣淡漠。

  “我當時就在想,世界上爲什麼會有這麼愚蠢的人,孤身跨越遼闊的北境,沒有收取任何報酬,只爲了將一個路邊死去的老頭送回家鄉。”

  威廉臉上驚愕的表情稍稍淡去,他笑了笑,又行了個禮:“那是我年輕時候做過的事啦,現在的我只是伊斯特小姐的管家而已……耽誤了您這麼久的時間實在不好意思,請您上去吧,感謝您來探望,伊斯特小姐的病已經好了許多了。”

  二樓的房間微微掩着,海因裏希走上二樓之後,又無聲無息地被打開,一個棕色頭髮,臉上帶着淡淡雀斑的女僕對他提起裙襬,低頭行了個禮,然後又猶豫似的回頭看了看病牀上靜靜坐着的小姐,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門並沒有關嚴,依然有一條小小的縫隙,顯而易見,這個女僕並沒有走遠,而是守在門口。

  而被他如此忠誠服侍的女主人,卻並沒有流露出感動的神色,黑髮的少女靠着牀頭靜靜坐着,白色的絲綢睡衣襯的她的臉龐更加的蒼白,像是被白絲綢簇擁着的一朵白山茶,淺紫色的眼睛靜靜地望着牀對面的一幅畫,一幅《死神與少女》,然而讓人驚愕的是,她給人的印象甚至比畫上的少女更像個已死之人。

  海因裏希沒有走近,他在門口默不作聲的望了她很久,眉毛微微的擰了起來,臉上露出一種略帶厭惡的忍耐神情。

  如果亞歷克斯在場,一定會爲自己的少主人竟然能夠對同一個人露出這麼多相同的表情而震驚不已。

  他問:“發生什麼事了。”

  黑髮少女好像終於察覺到這裏還有另外一個人,緩緩地偏過頭,望向他。

  被她直視的一瞬間,海因裏希皺着眉偏了偏頭,彷彿不願意被那目光觸碰一樣。

  “你不是在生病,你只是感到迷茫,”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一個合適的詞,“……和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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