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狂歡
而皇都的喧囂卻絲毫不受影響,宴會,茶會,舞會……不一而足,燈火徹夜,像是無數輪熾熱的太陽,在笙歌不絕的夜裏升起。
而在伊斯特出門的這一天,恰好下過一場暴雨。
夏日的暴雨總是與春日不同,春日的雨水連綿陰冷,便是下得再滂沱,那雨也透着一種潮溼而陰鬱的氣味,鑽到骨頭裏,幾天都揮散不去。
夏季的雨卻不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好似晴空閃過一陣明快的雷霆,轟轟烈烈,雨過天晴。
明亮又爽快,像是個急性子的少女。
昨夜的一場暴雨,將庭院沖洗一新,院子裏的紫藤花已經開到了盡頭,被夜雨一打,更是落了滿地,年頭已經有些久的老榕樹將根鬚深深扎進了地下,甚至長進了圍牆裏,與爬滿青苔的磚石融爲一體,繁茂的枝葉被雨水洗的透亮。
老榕樹最粗壯的枝幹下,墜着一個白色的吊籃,積着一層薄薄的雨水和幾片溼潤的落花,這是威廉找來工匠做的,方便伊斯特小姐在庭院裏看書和休息。
他還一直規劃着要在庭院裏挖一個小小的池塘,養一些觀賞的魚類,爲這空曠的院落增添一些人氣和熱鬧。
井井有條的老紳士走下臺階,阿諾德早就等候在馬車邊,他對英俊冷漠的護衛微笑着點點頭打了個招呼,一邊仰頭看了看碧空如洗的天色,笑着回頭說:
“今天天氣真是不錯,小姐,是萬里無雲的好日子,正適合去教堂禱告。”
伊斯特很少參與貴族之間的交際,但是羅斯蒙德大教堂卻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去一次,這讓皇都裏十分關注她動靜的貴族們感嘆不已。
他們竊竊私語着,作爲不虔誠者的毒蛇公爵,卻總是有十分虔誠的女兒,多麼古怪啊,早些年那位嫁給了紅衣主教的安妮羅傑小姐是這樣,如今這位頻繁地出入教堂的伊斯特,都是如此,世事真是不可預料。。
他們彷彿集體失憶了一般,全然忘記了這個“虔誠”的少女曾經如何當面使得聖女流下鮮血,玷污了教廷的顏面。
馬車平穩地向前,車裏並沒有什麼顛簸,威廉坐在女主人對面,笑着問:“今天您又想要借閱什麼書呢。聖人麥克的七本著作,您似乎已經看完了吧?”
“一些宗教歷史或者神學理論的書吧。”伊斯特淡淡地說。
“那這一領域應該是萊茵神父的強項,想必他會給您推薦出一份十分不錯的書單。”威廉微笑着說。
伊斯特雖然經常去教堂,但是幾乎沒怎麼踏入過禱告室,她更多是親自去借閱羅斯蒙德大教堂中私藏的宗教典籍,這些大多數都是絕密的文件,束之高閣,落滿了厚厚的灰塵,除非是教廷的高階教士,沒有任何人有權利去翻閱。
這本應該是鋼鐵一般的律條,對知識與文化的封鎖壟斷,是教廷的權威和神聖的最有力證明,如果在教廷最爲鼎盛的時候,僅僅是稍作詢問,都會被嚴厲地質問爲不敬之舉。
然而如今,她這樣一個並沒有實際權利與切實地位的貴族千金,只是憑藉着家族的姓氏,已經能夠輕而易舉地閱讀這些不見天日的書籍。
而除去萊茵神父之外,幾乎沒有神職人員對此表示出異議。
而這背後的原因,卻簡單的有些令人發笑。
幾乎大部分在羅斯蒙德大教堂中的神職人員,都選擇了將他們手中的財富移交給卡佩彭斯名下的商會管理,那龐大的數字會讓任何一個人瞠目結舌,陷入深深的困惑和不解,這些以示奉神爲終身使命,以清廉和孤苦爲榮,以神的僕人自居的黑衣教士們,到底是從哪裏得到了如此驚人的財富?
就像所有人說的那樣,神是至高無上的,所有試圖冒犯神的權威,玷污神之榮光的叛逆者,將會被神的怒火燒成灰燼。
六百年來,所有試圖以刀劍與烈火逼迫教廷屈從的力量,全部以失敗告終,在戰亂與荒蕪的土地上,無數□□凡胎的人們跟隨着第一任教皇的身影,不懼怕流亡,不懼怕犧牲,任憑被諸多國家的君主一次又一次的驅逐和逮捕,哪怕前仆後繼的死去,在那滿是哀嚎與慘叫的世界裏,手無寸鐵的他們,依然沒有屈服過。
教廷就是在這樣崇高的信仰上,所建立起的千年王國。
是不朽的,不敗的,光輝萬丈,永不隕落。
在很久以前,所有的人都是這樣堅信。
然而。
比起寒涼的刀劍,燦爛的黃金似乎更加鋒利,比起噬人的烈火,美人的懷抱似乎是更能吞噬一切的不歸之地,比起古老繁複的經文,神父們熟記於心的更多是上流社會的社交禮儀,比起禱告室,他們更多的出現在商會之中,出現在貴族的宴會之上,他們爲皇子講經,爲貴婦人祈禱,他們譴責罪惡,譴責魔女,義正言辭,冠冕堂皇,在那孤高的宮殿之中,與塵世相離萬里的的,純白無垢的教堂之上。
無數人中,唯有年輕的萊茵神父感到苦悶和憂慮,然而他天性中的溫和與忍讓,讓他無法對比自己更加年長同僚們說出指責的話語。
唯一讓他稍稍感到慰藉的是,來借閱這些古本的伊斯特小姐的虔誠似乎超過他的預料,她的確是認真閱讀了那些晦澀的文字,並且在偶爾交談中,那獨出心裁的理解,常常讓他感到茅塞頓開。
“外面在做什麼。”伊斯特看向窗外。
威廉說:“小姐,今天是狂歡日。”
伊斯特轉過頭,望向他。
“六百年前,神皇陛下於此地建國,他驍勇善戰,雷霆閃電般擊敗了所有與他爲敵的異端者,用仇敵的鮮血染紅這一片遼闊的原野上,建立了神聖的帝國。”
“從此之後,六月便成爲帝國狂歡一般的節日,將會持續整整半個月,等到六月末,皇宮中便會舉行正式的宴會,狂歡日纔會正式落幕。”
威廉笑了笑,他顯然十分習慣女主人在常識上偶爾的缺乏:“說起來,邀請小姐您去參加狂歡日聚會的邀請函,這幾天可真是堆積如山,只是您前些日子一直在生病,精神不太好。我便擅自替您處理掉。”
伊斯特點了點頭,目光望着窗外。
的確是狂歡一般的節日。
除了車道上尚且有些空間,街道上到處擠滿了熙熙攘攘的人羣,穿着奇裝異服,臉上塗着鮮豔的油彩,各種各樣的表演層出不窮,有雜耍藝人攀上直入雲霄的高杆,在細瘦的竹竿上蝴蝶般靈巧地上下翻飛;有小丑打扮的男人拋出手中的小刀,在一片尖叫中游刃有餘地刺中女人頭上的蘋果;有小狗那樣大小的黑色小熊,騎着獨輪車,將一個白瓷的盤子頂在頭上,人們嬉笑着將銅幣投入其中,發出叮叮噹噹的響聲……
更引人注目的還有紙與布扎出的各色彩燈,龐大至極,形態各異,有做成房屋形狀的,有做成馬車形狀的,甚至還有美麗的少女,五顏六色,不一而足,便是最小的,也要三五個男人一起舉起,大大小小的彩燈招搖過市,就如同一支得勝的軍隊炫耀志得意滿的戰利品,身後跟着一大堆興致高昂大聲叫好的市民,許多小孩子在長長的隊伍間穿來穿去,嘻嘻哈哈笑個不停。
這顯然是這場熱鬧漫長的狂歡節中,最萬衆期待的重頭戲。
注意到伊斯特的視線,威廉解釋道:“小姐,這是狂歡節的慣例,許多商家都會做出一盞彩燈,在這半個月裏,日日遊行,吸引市民的注意力,到了皇宮開宴,那一天就會由瓦爾倫商會主持萬燈節,而拔得了頭籌的商鋪,在未來的一年會十分的風光。今天正好是第一天,人人都想佔個先,難免會熱鬧一些。”
“這也有個小小的故事呢,聽說帝國的軍隊曾經陷入困難之中,四面八方的人們主動帶着家中的蠟燭與油燈,越過重重的艱難險阻,趕來幫助身陷險境的士兵們。因此而成爲一個紀念的活動。”
無數張歡笑的臉龐,整個街道彷彿一片喜悅的海洋,偶爾有人踏錯了道,不小心誤入車道,卻也不像往日那樣驚慌失措,而是大笑着招了招手,往前走了兩步,把路再讓開。
伊斯特靜靜地看了一會兒,說。
“你從前來過嗎。”
威廉點了點頭:“是啊,我年輕的時候,遊手好閒,不務正業,從最北邊的北境到最南邊的帝國海岸,都一一走過一遍……皇都也曾經來過,那應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吧,那可真是熱鬧非凡,至今仍然清晰記得呢。
“旅行家?”
“算是吧,跟着商會跑過很多地方,也做過僱傭兵,還當過半吊子的教士,陪伴着一個苦行僧一樣的神父,走過許多城市。什麼事都做過一點兒。”
“爲了錢?”
“爲了到處看看。”
威廉含笑着說。
他並不年輕,一個已經塊六十歲的老人,沒有妻子,沒有兒女,也沒有家人,人生的大部分時光都已經如露水般消逝,無處追尋,那墓園的黃土已經埋過了他的脖頸,每一次呼吸,都能嗅到泥土苦澀而腥氣的味道。
但是他的藍色眼睛卻沒有一絲衰老的跡象,沉靜而明亮,他望着窗外,彷彿是在人羣中尋找舊日的面孔,又彷彿是在與記憶中那盛大的一日做比較,很久之後,他緩緩道。
“小姐,我總是在想,光明神讓我們來到這個世上,給了我們手腳,讓我們可以走路,又爲我們創造了這樣廣袤美麗的世界,一定不是讓我們停留在某個地方。”
“所以,我去過許多的地方,走過幾萬里的路,見過無數的人,在白雪皚皚的山脈之上,在波濤怒卷的深海之中,我都曾前往。”
威廉的聲音低沉而平和,有着一種平靜人心的力量。
“那時真是年輕啊,年輕的以爲自己永遠不會老似的,任意妄爲,膽大包天,做了不少荒唐可笑的事情,總覺得還有無窮無盡的時間可以揮霍,明天再睜開眼睛,就又是新的一天,充滿樂趣,興致盎然。從來不肯在某個地方太久的停留,總是想要離去,一直一直往前,在哪裏死去,就在哪裏停下。這樣就夠了。”
說到這裏,老管家忽然輕輕地笑了笑。
“你不覺得嗎,小姐,人這種東西,其實和候鳥很像啊。”
少女望着他,偏着頭,靜靜思索了片刻,問道:“那爲什麼,你最後還是停下來了呢。”
她甚至還不滿十六歲,就連做他的孫女還要顯得年紀太小了些,然而她問出這句話的口氣卻又那麼的古怪,像是一個飽經世事的老人,又像是一個比實際年齡甚至還要更小的小女孩。
很天真的,還沒有被世界擁抱過的小女孩。
威廉很憐愛地望着自己年輕的女主人,微笑着說。
“因爲我老啦,鳥兒死去之前,羽毛會片片脫落,人在老死之前,也應該爲自己找一個歸處,不是嗎。”
“而且,如果我不停下來,又怎麼會遇見您呢?就算不能再前行,人只要活着這個世界上,仍然不知哪一天就會和有趣的事情不期而遇……這不就是人生的意義嗎。”
“對嗎,小姐。”
老人聲音溫柔,帶着微微的笑意,不疾不徐地拂過耳畔。
而此時此刻,老管家平靜地微笑着,藍色的眼睛看上去非常溫暖,像是棲息着太陽的天空,白色的候鳥從這片晴朗的天空中飛走,揮動的翅膀上承載着他的青春,穿山越嶺,一去不回。
而他白髮蒼蒼,含笑遠送。
很久之後,伊斯特移開視線,望向喧鬧不休的窗外。
她說:“以後,再和我講講你曾經旅行的故事吧。”
威廉大笑起來。
“這可真是一句值得讓人驕傲的褒獎,小姐,我十分榮幸。”
—
“地上那羣人在吵什麼?”
“哦,這是他們的大日子,狂歡日,據說是慶祝他們建國吧。”
“哈?那種東西有什麼好慶祝的?”
“我怎麼知道。”
昏暗的房間,一支燭火微黃,一個身形魁梧的男人倒出布袋子裏的金幣,舔了舔乾裂的嘴脣,一枚又一枚地仔細數着,一雙凸出的眼睛在燭光裏閃過貪婪的光。
一個年輕的男人兩腿交疊,搭在桌上,搖搖晃晃地望着頭頂。
數完之後,魁梧的男人抖了抖空空的布袋子,扯了扯嘴角,不滿地說:“卡奧斯,這一次怎麼比上次更少了,你又吃了多少油水?”
“這可真是冤枉,僱主給的就只有這麼多,我只是按照規矩,從中抽取了十分之一的中介費而已。”
名爲卡奧斯的男人回過神,攤開手,笑着說。
“我們相識這麼久,難道你還信不過我嗎?”
魁梧的男人朝腳下吐了口痰,粗魯地說:“誰他媽敢相信你,嫌自己命長嗎?”
“哎呀,怎麼這樣說我呢,如果你不信我,不如去找其他人吧,我絕不會介意的。”
那男人翻了個白眼,將金幣盡數裝進布袋子裏,藏進胸口,推門而去,丟下一句話。
“下次有生意再來找我。”
年輕的卡奧斯笑嘻嘻地仰起頭,變魔術般,手指中出現一枚金幣,大拇指微微一彈,金幣向上拋起,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
“怎麼一副這麼得意的表情。賺了多少?”
嘎吱一聲,一個矮小卻精悍的男人翻窗而入。
卡奧斯轉過頭,靈活地接住金幣,一邊食指豎起,比了個一。
“一百枚金幣?”
矮小的男人問。
“再猜。”
“一千?”
卡奧斯仍然笑着搖頭。
“到底是多少,少賣關子,別人喫你這隻蜘蛛的擺佈,我可不喫。”
“好好,馬其那,你真是個急性子的傢伙。”卡奧斯聳聳肩,將手中的金幣拋給朋友。
男人接住,翻來覆去看過一遍:“這是什麼?”
“金幣。”
矮小的男人瞪了他一眼,卡奧斯一臉無趣地說:“我的報酬。”
矮個子的馬其那臉上閃過一次驚訝,又一次低下頭,仔仔細細地端詳着這枚金幣,卻並沒有看出什麼特異之處。
“怎麼回事?卡奧斯。”
“這次的僱主出身十分高貴,只是可惜是個私生子,他既然想到僱傭地下街的人去殺死一直欺負自己的兄長,那我爲什麼不再幫他一把呢?”
“你瘋了,你真的認爲那些貴族會記得你的人情?”
“人情?那是什麼東西?”卡奧斯笑着說。
“馬其那,你既然才從外面回來,就應該比其他人更加清楚,帝國邊境屬國到處都在發生叛亂,不少的執行官都被憤怒的暴民殺死,而這一次那位僱主,他的家族裏剛好有一個不幸的執行官死於□□……你瞧,這是個多麼誘人的機會啊。”
“欲—望的口子一旦打開就無法合上,只要有一次曾經用陰謀與殺戮得到了想要的東西,那麼一定會再次渴求這種甜美的力量。”
矮個子的男人攥着硬幣,靜靜地聽着。
“那位尊貴的貴族少爺一定會再來找我。”卡奧斯微笑着指了指男人手裏的硬幣。
“這一枚金幣,是我的垂釣。”
“怪不得,”矮個子的男人說,“地下街裏的中介商有無數個,卻只有你會被叫做蜘蛛。”
靜坐不語,結網等待,而只要撞在網上的獵物,就會被他立刻緊緊纏繞住,一口一口吸乾身體裏的養分。
“馬其那,別說的這麼難聽,我只是個普通的中介商人。給地下街的同胞們提供一些方便罷了。”卡奧斯誇張地聳聳肩。
這錯綜複雜的,地下巢穴一般的地下街大致有兩種人,一種是地下街的原住民,他們從睜眼開始就在地下街長大,地下街就是他們的故鄉,這一類人很少與地上的世界打交道,而還有一類,則是從地上的世界逃到地下世界的喪家之犬。他們大多數是犯下重罪的罪犯,和不能在地上世界活下去的流亡者,他們不能活在陽光之下,在陰影密佈的黑夜,卻依然會從地下爬出。
他們沒有身份,又藏匿在地下街裏,絕對不會被抓捕到,殘忍又骯髒,可是這種殘忍往往極度有用。
而作爲將地上與地下連接起來的,便是一羣叫做中介商的人,在他們的牽線搭橋之下,無數骯髒的生意像是無數涌動的血管,將地上與地下兩個世界連接起來,成爲一個見不得光的,畸形無比的,雙生嬰兒。
“對了,你之前不是說有一樁大生意嗎,怎麼回事,不然我不會回來的。”矮個子的男人忽然想起來。
“確實是,”卡奧斯慢吞吞的說,“但是你還是請回吧。”
矮個子的男人皺眉:“什麼意思?”
“那條魚不是我們喫的下的。”
矮個子男人眼中閃過驚奇:“什麼來歷能讓你說出這樣的話?”
“我勸你不要太好奇,”卡奧斯搖了搖頭,“知道的太多,會很短命的。”
矮個子的男人沉思起來。
卡爾斯將兩條長腿從佈滿油污和刀痕的桌上放下。
“走吧。”
“去哪裏?”
“我可是個生意人呀,在這樣熱鬧的時候,怎麼能悶在家裏?走吧,馬其那,到太陽之下去,動作快點,今天有一場罕見的節目,如果不小心錯過了,我會傷心的好幾天睡不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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