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烏鴉
客廳之中,來自地下街的男人聲情並茂,好似在舞臺上吟誦長詩。
瑪麗努力控制表情,低頭屏氣,在他的面前放下茶水。
伊斯特在窗邊的高腳椅上坐着,望着天邊,並沒有回過頭。
也許是夏天的原因,平日裏披散在身後的黑色長髮被挽起,被鑲着圓潤珍珠的銀色長針別住,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脖子。
她其實是個和夏天毫不相稱的女人。
夏天,夏天,萬物生長,蓬勃熱烈的夏天,天色明豔,氣候溫熱,湛藍的天空上,有遼闊無邊的白雲由遠而近地飄來,飄到哪裏,太陽的光就被遮住,雲層投下暗淡的陰影,像是一片煙霧,籠在從草木勃發的原野上。
夏天裏,應該有大聲歡笑的女人,應該提起裙襬,露出雪白的小腿,奔跑在熱風奔涌的原野之上。
要麼就應該有憤怒的情人,要將愛人送來的玫瑰和情詩一起投入河水之中,要口出惡言,要強詞奪理,要說盡所有口不擇言無可挽回的決絕話語,然後頭也不回地轉頭離去,並且在之後的無數個夏天裏,追悔莫及,痛不欲生。
夏天,永遠是夏天,只會是夏天。
熾烈的愛,放縱的歡笑,激烈的悲傷,以及最鮮明的仇恨。
如果沒有這些,就彷彿是辜負了夏天。
只是說來,這個時節,夏天其實已經快要到了盡頭,就像是枝頭的花,到了將落未落的時候,秋天的裙襬無聲無息,卻已經確確實實拂過草木早熟的眉間。
而這個黑髮少女靜靜坐着的樣子,依然很難讓人感覺到四季變換。
在從前,他想象那些故事裏的聖女和聖母,總是想不出她們的臉,而在遇見這個奇特的少女之後,那些神聖純淨的故事主角第一次有了確定的輪廓,她們或許是夜色般的黑髮,或許是黃金般的捲髮,可以美貌驚人,也可以平平無奇,但是每一個人,都應該長着如出一轍的一對眼睛,冰冷的,漠然,不可動搖,不可誘惑。
並且毫無慈悲。
他一點兒也不相信所謂的神是愛着人的鬼話,從還是個孩子就不信,如果真的是愛着人的話,爲什麼會允許那麼多人像蛆蟲和老鼠一般在地下街裏苟延殘喘?神從來不意味着愛,神意味着力量,所以教廷可以一次又一次發起滅絕的戰爭,讓不馴服的每一個屬國都化作灰燼,然後在他們的血與眼淚之上,手握十字架,再一次講述愛與慈悲的故事。
神不是愛。
神是力量,是權柄,是痛苦,是火焰,是刀劍,是無窮無盡的呻—吟和慘叫。
這些東西,纔是神那光榮的冠冕上最美麗的花環。
那些層出不窮的宗教畫裏,所描繪的滿目慈悲與柔弱的聖女和聖母,是多麼讓人不屑一顧,全部都是無知者自以爲是的爛俗幻想。
在真正的故事裏,她們懷抱着的絕不應該是垂死的嬰孩,也不是孱弱病弱的丈夫,她們應當手捧死難者的頭顱,高舉過頭頂,讓所有看見她們的人都匍匐發抖,她們敬獻給神的也絕不是嬌豔的花朵,而是鏽跡斑斑的染血刀劍,成千上萬慘叫冤死的亡靈跟隨在她們身後,而她們要一步步登上覲見神的臺階,虔誠地跪下,仰起臉,向神承諾。
——我的主啊,爲了您,我將會殺掉更多,我會將這罪惡的世界,變成一片無窮無盡的血海。
以愛稱信?
那不過是在無能爲力者的夢裏。
在他意識到之前,他的臉上就已經浮現出笑容。
這是個什麼意味的笑容,他很遺憾不能拿一面鏡子好好分辨一番,只好忍耐般地眨了眨眼,輕快地說:“小姐,我這裏有兩個消息,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您想先聽哪個?”
而對於他的熱情洋溢,伊斯特甚至沒有轉過臉來。
於是卡奧斯絲毫沒有感到尷尬地從容說了下去:“那我就先說好消息吧。”
“大主教尼格魯斯的生平並不難查,他在二十六歲的時候,因爲在討伐異端的戰場上立下卓越功勳,而被接納入教廷的權力階層,一路高升至今,最終成爲教皇大人最依仗的紅衣主教,事實上,我們應該稱呼他爲將軍。”
“他可真是個了不起的傢伙,他創造了一種奇特的懲罰異端的方式,將他所認爲不馴服的傢伙都串在尖削的木棍上,他所征服過的每一片戰場,都散佈着這些以人的血肉矗立的墓碑……人們給他起了個有趣的名字,‘穿刺公’。”
卡奧斯輕輕吹了個口哨。
“而這只是他的戰功之中很小的一部分,恕我直言,雖然如今風頭最盛的是那位坎貝爾家的公爵,人們對他在戰場上的許多行爲都津津樂道,但是和這位虔誠的主教相比,那實在算不得什麼……大概再過三天,相關的文字就可以整理出來,到時候我再給您送來。”
“哦,親愛的小姐,希望你能原諒我,我實在是太想讓您高興了,所以忍不住提前來向您報告我工作的成果。”
來自地下街的男人用無比甜蜜的口吻說着。
瑪麗聽見他講述那些刑罰,先是感到渾身發冷毛骨悚然,猝不及防又聽見他說這些話,一瞬間又感到頭皮發麻,胃部都彷彿在輕輕地抽搐。
忍不住悄悄的用餘光瞥了一眼窗下。
……小姐。她收回視線,默默地想。
果然很了不起啊。
“至於壞消息嘛……”
卡奧斯彷彿毫無察覺,流暢地繼續說了下去。
“不知道您是否已經有多察覺,這幾天的皇都,在一些看不見的地方,頗有些熱鬧呢。”
“哦,親愛的小姐,請不要這樣看我,您也知道,這個世界上哪怕在最華貴的宮殿,也總會有某個破洞的牆角允許老鼠通行,我一直在想,哪怕是這雲端之上諸神的宮殿,說不定也會有幾隻老鼠在咯咯吱吱的叫着呢。”
“我們言歸正傳,說到哪裏了?哦,那個可怕的連環殺手,明明已經好幾日沒有作案,皇都的戒備卻一日比一日更加嚴密,甚至有消息說不少大貴族的私人部隊在這幾日也有了一些少見的動作……當然,這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也許只是爲了在那可怕襲擊者的陰影之下,更好的保護自己罷了”
“畢竟……明天就是至關重要的獻神禮了,不是嗎?”
來自地下陰影裏,最優秀的情報商人意味深長地說。
伊斯特慢慢轉過頭來。
“您不覺得這真是個糟糕的消息嗎,或者說,”他微笑着,慢慢地說。
“……這其實是兩個好消息呢。”
他緊緊盯着對方的臉,希望她會露出其他的表情,然而事實上對方依然沒有正眼看他,只是點了點頭,又把頭轉過去了。
他有些失望,然而臉上笑容不改,口吻依然親暱。
“那麼小姐,獻神禮結束之後我會再來,祝您明天能夠過得愉快。”
威廉拉開房門,送走了這位客人,瑪麗屏氣凝神,有些心神不定地看了一眼窗下。
窗外烈日暴曬,白色的雲層投下煙一樣的陰影,飄過無數低矮的平民房舍。
就像是烈日之下,原野上無數細碎的野花。
伊斯特小姐靜靜地望着那樣的天空,挺直脊背,默不作聲。
她的剪影也好像烈日之下的一道青煙,有着即將融化一般的朦朧與淡漠。
但是瑪麗知道,這時候的伊斯特小姐,大概是正在思考某件事。
一件很複雜,但是至關重要的事情。
她悄無聲息地一步步後退,拉開大門,輕輕地掩上,將空間留給沉靜思考的女主人。
—
奧萊特從禱告室中走出,有些憂慮地的望向窗外。
碩大的白色月亮,懸掛着教皇行宮的窗戶之上。
他有記憶以來,似乎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巨大的月亮。
聖地是一個一年到頭都陽光普照的地方,坐落於山谷之中,月亮離得很遠很遠,而皇都卻位於一片開闊的平原,四季多雨,空氣潮溼,不下雨的夜晚,月亮的光又明又亮,就好像是從夜空之上投下來的匕—首,要將所有潛藏在黑夜裏的東西找出來,刺的鮮血淋漓。
如此的,讓人感到不安。
就在幾個小時,籌備已久萬衆矚目的盛大儀式將正式開始,帝國的權威將進一步得到鞏固,教廷的聲音也將如數百年前那般,隨着勝利與歡呼,隨風傳入四方。
這是毋庸置疑的好事,可是他無法解釋自己心裏那越來越強烈的不祥預感。
也許是因爲月亮吧,
在無數故事之中,月亮總是陰謀與邪惡的情人。
不肯接受神的愛,而變成月桂的悲傷的少女。
月之女神與黑暗之神同謀,共同向諸神發起叛逆,於是月之女神被光明神所厭惡,令她終生只可於夜晚出行,再不得與光明相見。
而所有罪惡的生物不可於白天前行,唯有在光明神睡去的夜晚,如蛆蟲般可悲地蠕動。
……
月亮是一隻不詳的眼睛,從漆黑的天幕之中睜開,窺探着那月光照亮的地方。
他討厭那慘白的光,那像是一個死去的女人的臉,又像是一條條蒼白至極的裹屍布,讓人不寒而慄,尤其是在那些寂靜無人的夜晚,總像是要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似的。
窗戶之外,樹影婆娑,夜風吹過,一瞬間,整個走廊上,都是漆黑的影子在銀白的光中一齊舞動,像是銀色的海面裏伸出的千萬只溺死者的手,抓住他黑袍的下襬,一邊發出了竊竊的笑聲。
“叩叩叩。”
敲門聲忽然響起。
於是影子與海水都一瞬間退去,他渾身冷汗地向門口看去,喉嚨裏一句尖銳的“不要”呼之欲出。
蒼老的男僕卻已經走到門邊,打開了門,狡猾的月光流淌而入,而看清來人之後,男僕甚至不敢擡起頭,只是低下頭,恭恭敬敬又小心翼翼地詢問着:
“……是卡佩彭斯公爵嗎?”
奧萊特睜大眼睛,果然從門的縫隙裏看見了那一張俊美而傲慢的臉,他的心裏依然有些驚魂未定,可是臉上卻已經露出了笑容。
羅德里克·卡佩彭斯與多位紅衣主教交往甚密,這已經不是一樁祕密,叫人很難相信他會是外界傳聞的不虔誠者。
更何況,一位位高權重又富可敵國,並且相貌俊美的公爵,實在很難不讓人產生好感。
只是,這麼晚了,他來做什麼呢,明天的獻神禮有什麼不得了的變動,需要他親自來通知嗎?
一想到這裏,奧萊特神父不敢怠慢,連忙幾步上前,走到門口,出聲焦急地詢問道:
“您……”
他臉上親近的微笑和話語一氣凝固。
在男僕的尖叫中,他清晰地聽見了滴水的聲音。
他慢慢地低下頭,看見一把銀色的短刀,被黑色的皮手套握住,穩穩地扎進了他的腹部。
鮮血順着黑色的刀柄,滴滴嗒嗒,流淌了出來。
“你……”他慢慢的張嘴,卻沒有說出一句話,一口血堵住喉嚨,噴了出來,濺在了毒蛇公爵有着暗綠花紋的肩頭。
……不虔誠者。
黑色的刀柄被毫不留情地拔出,神父癱軟地跪倒,支撐不住在緩緩倒地,在倒下的一瞬間,透過公爵黑色衣服的下襬,他看清整個庭院屍橫遍野,無數黑袍的人們三三兩兩地站在屍體之中,就像是一羣告喪的烏鴉,無數滴血的利劍,是他們宣告死亡的喙。
毒蛇公爵暗綠色的眼睛甚至沒有看一眼倒下的神父,只是將沾血的短刀利落地扎進門上,刺穿神明的眼睛,回過頭,冷冷地說。
“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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