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血月

作者:東翠
查理·坎貝爾一直覺得,那個叫伊斯特的女孩子,是最不像卡佩彭斯家的人。

  修,安妮羅傑,普萊特,艾琳娜,伊斯特,以及年紀最小,還是個小女孩的薇妮。

  卡佩彭斯家這些孩子裏,只有這個叫伊斯特的女孩兒,最不像她的兄弟姐妹們。

  因爲他從沒有想過會有一天能夠從一個卡佩彭斯的眼睛裏,看見那樣虔誠熱烈的愛情。

  一心一意地,專心致志地,不顧一切地,就好像那不是一個並不愛她的男人,而是一片燦爛豐饒的星空。

  他以對那男人的愛情而燃燒自己。

  那是殘酷的,美麗的,一定會毀滅她的光。

  她的確被那光毀滅了,而從那無人問津的灰燼裏,卻誕生出了一個讓人陌生的少女。

  就如同此時此刻,她從漆黑的長道中緩緩地走出,她的臉越來越清晰,蒼白的臉龐,臉上的線條很纖細,就好像一朵從深深的夜色裏,驟然浮現出的白色山茶。

  當注視着她的時候,會產生一種自己正在被一朵白山茶注視的怪異錯覺。

  “小姑娘,這可不是一場宴會,你可不應該到這兒來,”查理·坎貝爾不動聲色地說,“我猜,應該不是你的父親告訴你這間修道院的暗道吧。”

  “他可以捕捉風向和氣味。”少女輕輕地說。

  在她的身後,有一道若有若無的銀色身影矗立在陰影深處。

  “哦,還有這樣的能人,真是讓我大開眼界……算了,你不用回答我,”年長的輕佻男人揉了揉亂糟糟的頭髮,長出一口氣,做了個乾脆利落的手勢,“我對你們家的僱傭關係和家庭教育沒有任何興趣,你來了正好,把這個胡說八道的傢伙帶走吧,我看他腦子已經不太清醒了。”

  少女沒有回答,而是沉默着從他身邊越過,她的手裏握着把柄屬於父親的佩刀,然後停下步子,仰起臉。

  她望着名爲父親的男人那雙暗綠色的眼睛,望着那裏面映出的沉沉浮浮的她自己的眼睛。

  淺淺的紫,在燭光被簇擁着,好像太陽落下去前那一抹天色,將滅未滅,半明半暗,近似於空無的一雙眼睛。

  很難相信這世界上真的會有一雙這樣清澈,又這樣渾濁的眼睛。

  羅德里克不記得他什麼有過有過這樣的眼睛的孩子。

  不過似乎總是如此。

  修也好,安妮羅傑也好……似乎這些流着他的血液的年輕人,總是在一瞬間,忽然擁有了一雙他從未見過的,陌生人的眼睛。

  我們家的人,可能都有點毛病。他想。

  就像那個女人死前說的那樣,你們都是瘋子。

  她是個愚蠢的連看見貓咪被車碾死都會哭泣的女人,喜歡春天的花,喜歡噴着香水的書信,孩子一樣的天真,就連下人對她大聲說話都會感到惴惴不安,她不喜歡太大的房子,也不喜歡孤單一人,總是在深夜,拿着蠟燭到她的牀邊,撫摸着他的頭髮,柔和地說:

  羅德,今天怎麼樣,累不累,開心嗎?

  每一天,每一天都會問,那柔和的聲音在燭光裏花瓣一樣的散落,白色的百合花瓣,像是她在牀沿垂落的白色裙子。

  如果他點頭,她就會微笑,如果他沉默,她就會露出悲傷的表情。

  就好像,他開不開心,是她每一天最重要的事情。

  後來她就瘋了。

  那雙細膩纖長的手變得乾枯蒼白,曾經溫柔的撫摸着他頭髮的手指,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美麗的女人面目猙獰嘶啞地咆哮着:

  我爲什麼會把你生下來,你是惡魔的兒子!

  而在最後一刻,脖頸上那雙手忽然消失了,他捂着脖子在地上咳嗽,卻聽見女人哽咽的聲音低低的響起。

  已經瘋了很多天的女人好像在這一刻忽然又恢復了舊日的樣子,她捂住臉,眼淚一滴一滴的從指縫裏落下,打溼了百合花一般白色的裙襬,就好像初春的露水浸溼了花瓣。

  她說對不起,對不起,羅德,對不起。

  她說,求求你,幫幫媽媽吧,求求你。

  她死的那天,盛裝打扮的像是要去赴一場期待已久的約會,房間裏擺滿了鮮花,玫瑰,山茶,鳶尾……無數絢爛的色彩流動不歇,而她在這花海正中心張開手臂,對他溫柔地微笑着,說,

  羅德。

  就彷彿她還是正常的,就好像她完全不明白,這是個多麼殘酷的日子似的。

  她的葬禮,她的丈夫並沒有出席,這是一樁從頭到尾都不存在任何溫柔感情的婚姻,所謂的愛情一開始只是少女的不切實際的幻想,那天下着小雨,他孤獨地站在無數黑色的人影中間,陰影裏的每一雙眼睛都在偷偷望着他竊竊私語,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像一隻斂起翅膀的烏鴉,雨水打溼了他的羽毛,那麼沉重,而一切都無聊透頂,並且毫無意義。

  有着暗綠色眼睛的毒蛇公爵忽然開口,聲音有着輕微的沙啞。

  他說:“你決定了嗎。”

  黑色頭髮的少女慢慢地說:“嗯。”

  很簡短,又很輕柔的口氣。

  毫不猶豫的,似曾相識的。

  就好像在很多年前,面對那跪倒在他面前痛哭不已的已經瘋掉的女人,他也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個好。

  命運從不斷絕,它只是暫時沉默,分享你血的人,都將是你命運的僕人。

  麥瑟爾似乎曾經很喜歡把這句話掛在嘴邊。

  難得他還能說幾句有道理的話。

  羅德里克忽然捂住臉,在查理·坎貝爾見鬼的眼神裏,低聲笑了起來。

  然後他說:“好。”

  作爲父親的男人閉上眼睛,俯下身,第一次低下了頭。

  “等等!”

  查理上前一步,努力抓着自己的頭髮,瞪大眼睛,“你們到底在說什麼鬼東西?”

  黑髮少女腳步一頓,她擡起頭,在今夜第一次正視他,口吻平靜:“爲什麼要這麼問呢,在十年前,你不是做過同樣的事情嗎。”

  “我可沒有,”查理咬牙切齒,“那是老頭子和他寶貝兒子乾的好事!”

  在坎貝爾家那場名爲玫瑰暴雨的內部政變裏,那是一個被詛咒的夜晚,所有的矛盾與衝突都在那一刻彷彿無可避免的爆發,猜忌,怨恨,憤怒……誰也不知道那天夜裏發生了什麼,人們只知道只有作爲私生子的查理·坎貝爾在天亮之後從那血腥的莊園裏走出,成爲了唯一存活的贏家。

  人人都畏懼地稱呼他爲弒親者,卻從來沒有一個人曾從他口中得到那天夜裏的真相。

  對於他的驟然激動,黑髮少女慢慢點點頭,口吻輕柔。

  “你的事情,我並不感興趣。”

  “所以,我的事情,和你也沒有關係。”

  男人有些焦躁似的咬了咬牙,回過頭,高喊道:“喂,你不說點兒什麼嗎?你知道你在讓她做什麼嗎?”

  公爵平靜地糾正道:“我什麼都沒有讓她做。是她自己決定的。”

  “你!”

  “而且,”暗綠色的眼睛冷冷地掃了他一眼,“這是和你無關的事情,退下去。”

  查理·坎貝爾陰沉着臉後退一步,而黑髮的少女卻已經緩緩地從黑色的刀鞘裏拔出了銀色短刀,刀刃映出了她的臉,臉色蒼白,神色平靜,和她的父親像照鏡子一樣的,同樣無動於衷的臉。

  一隻有力的手,忽然橫空伸出,緊緊地按在了她的手腕上。

  年長的男人閉了閉眼睛,聲音沙啞的說:“我來吧,把刀給我。”

  那雙淺紫色的眼睛裏並沒有憤怒,甚至帶着一種超乎年齡的耐心,他一瞬間有一種錯覺,彷彿這雙眼睛正清晰地注視着他內心深處的動搖,所以少女纔會用平穩的聲音補充了一句。

  “我不害怕。”

  這彷彿是安撫,又彷彿是解釋一般的口氣,卻忽然讓男人泄了一口氣般地苦笑起來。

  “老天爺,你還是讓我來吧,你不害怕我害怕行了吧……媽的,你們家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一羣怪物嗎!”

  他彷彿是還是心有不甘似的,惡狠狠地吐出了後半句話。

  “我真是欠你們家的,我可以發誓,你讓我用什麼發誓都行,讓我用了那死去的倒黴的老媽都行,我會向所有人說明就是你殺的,他的腦袋是你砍下來的,你纔是那個爲了消滅異端而大義滅親的英雄,聖女,什麼玩意兒都行,絕不會說是我的功勞。”

  “所以——”他的聲音忽然低沉下來。

  “你不要自己動手。”

  “不能,不可以,不應該。只有這一件事,絕對不行。”

  “……如果你還想認爲自己是人的話。”

  素來浪蕩的男人聲音低低地,少見的嚴肅至極的口氣。

  黑髮少女慢慢偏過頭,靜靜地,認真地,凝視着他的臉。

  而巍峨的白燭光焰依然盛大的明亮着,照耀着四面的聖君雕像,無數張垂目望向人間的面孔被染上淺淺的金色,好似漠不關心,又好似隱約悲憫,歸根到底只是齊齊沉默着,然後,注視着一切發生。

  —

  夜色深沉,安塔爾副官看過剛剛送達的手令,對身邊的傳信官指揮道:“通知下去,馬上可以準備進攻。”

  萊因神父當即一驚,下意識勸阻道:“安塔爾大人,現在是不是還……”

  “萊因神父,”安塔爾副官冷冷地望向他,那沙啞又粗劣的聲音,此時此刻,簡直像在磨損着萊因神父的心臟,“我不知道什麼時候神父的職責有行軍打仗這一項。”

  “我……”

  “慈悲是可貴的品質,但我認爲那與刺殺教皇的邪惡異端並不相配。”

  萊因神父啞口無言。

  安塔爾神父迅速下達發動攻擊的指令,彷彿風聲一般在聖殿騎士們之中快速流傳,僅僅只是一瞬間,聖殿騎士們拔刀出鞘,而在臺階上堅守修道院的黑色士兵們也彷彿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恐懼使得他們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強硬,紛紛高舉盾牌,揮舞着長木倉,表現出一種寧可流盡鮮血同歸於盡也寸步不退的瘋狂。

  血流成河,屍橫遍野……彷彿一切都已經無法避免,殺戮的弦已經崩到了極限了。

  而就在這時,修道院的大門忽然轟然洞開。

  那是一個漆黑的洞口,沒有燭光,也沒有聲音,然而,長久關閉的修道院中那陰森又冰冷的腐舊氣流驟然向四面八方流出,吹過每一個人的臉頰,讓每一個人都驟然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彷彿他們眼前的是一座忽然被揭開棺蓋的巨大棺材,長眠的魔鬼已經甦醒,即將要從這裏走出,重臨人間。

  有不少黑色士兵下意識地調轉銳利的鋒刃,警惕而恐懼地對準身後的大門。

  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從那漆黑的洞口緩緩走出的只是一個紫色裙子的少女,她生的很美,面色蒼白,看上去非常的柔弱,無論在任何時候,這樣的少女都應當讓人心生憐惜,都會讓人聲音溫柔的問一句,這樣深的夜,小姐,您爲什麼還不回到溫暖的家裏?

  然而在場的所有人都彷彿在那一刻被割下了舌頭,無數雙眼睛緊緊地盯着她,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

  美麗的少女懷抱着一顆鮮紅的頭顱。

  她的每一步踏出,紅色的鮮血都在白色的長階留下長長的痕跡,而她每前進一步,黑色的潮水與白色的潮水都沉默着,不約而同地,向後退讓一步。

  她前進,於是所有人褪去。

  就彷彿受到震懾的世人,要爲那神明或者魔鬼的前行而讓出道路。

  一片沉默裏,只有熊熊的火光蔓延而上,彷彿月亮與星光,都在這一刻都被燒得通紅,血一樣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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