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佩刀

作者:東翠
昏黃的燭光之中,金紅色的帷幔彷彿舞臺上的幕布,有黑袍的男人悄無聲息地踏入這舞臺中,俯下身對着牀邊的教皇附耳低語。

  教皇蒼老的臉上閃過一絲溫和的微笑,那笑容像是他正撫摸着那些痛哭流涕向他尋求救贖的人們的額頭。

  他低聲笑着說:“真是驚人的直覺啊,弗里德里希,他們總是如此。”

  黑袍的男人靜靜立在教皇身後,他的裝扮和普通教士的服裝有些不同,身體兩側佩戴着六把銀色的短刀,面容用被布籠罩,那黑布之上繪製着一面鮮紅的十字架,遮蓋了他們的表情,也遮蓋了他們的意志和聲音。

  皇帝渾濁的眼睛在燭光之中瞪大,那是鬼火一樣的亮,閃着如此怨恨又憤怒的光,那感覺像是他恨不得自己的頸動脈在這一刻轟然炸開,讓滾燙的鮮血如刀刃般噴出,將面前的老人殺死。

  教皇卻仍然微笑着,他緩緩地說着

  “弗里德里希,坎貝爾,潘塞拉,和卡佩彭斯,在帝國的歷史上,似乎總是這些名字在熠熠生輝。”

  “不是嗎,坎貝爾放蕩不羈,潘塞拉不動聲色,弗里德里希漠不關心,還有,卡佩彭斯,極端的愛,與極端的憤怒的,卡佩彭斯。”

  教皇的臉上流露出一個老人在回憶往事時的神情。

  “我總覺得,以蛇來比喻卡佩彭斯,責備他們冷血殘忍的人,都是一羣無知又可憐的人。”

  “他們一定不認識真正的卡佩彭斯,從來沒有感受過卡佩彭斯的鮮血濺到臉上的溫度,他們的每一滴鮮血都在咆哮和怒吼,關於他們極端的愛,和他們極端的憤怒,以至於連死亡都這樣滾燙。我從不曾見過比他們更加激烈的人們。”

  他沉吟片刻,又笑着否定了自己。

  “不,確實像蛇。就像故事裏那條攀繞在世界樹上,一心一意地向着天空而去,至今也不肯回頭的大蛇。他們總是喜歡去追求那些遙遠不可見的,又毫無道理的東西。”

  “可是,追求自己不應該追求的東西,是會受到懲罰的。”

  “那條卡佩彭斯的大蛇至今仍然在世界樹上,向着永遠不可能抵達盡頭的天空絕塵而去,而借用了大蛇名字的這個家族,卻已經到了應該結局的這一天。”

  “說到底,神終究比我們凡人慈悲許多啊。”

  教皇嘆息着。

  皇帝的額頭猛然青筋凸起,可怖至極。

  他太老了,老的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一夜之間,他就已經老到了幾乎死去的地步。

  “我曾經聽說過一句古語,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想黃雀如果能夠抓住螳螂,一定會把那獵物毫不留情地撕碎了喫下去。不過現在我改變主意了,麥瑟爾,多活些日子吧,不必那麼急於離開這人間。”

  “只是很可惜,你也許並不能爲你最好的朋友送上一束弔唁的鮮花了。”

  教皇的聲音慈悲而平緩,而皇帝本來幾乎湮滅的聲音卻因爲他的話語而驟然響起,模糊又激烈的喘息在燭光之中起伏不定,像是有誰在拉動着他胸中殘破的風箱,就連鮮紅帷幕上有金色的鳶尾花也彷彿斂起花瓣,沉默地注視着,關於人世的悲哀與絕望。

  —

  靜謐的修道院中,白色蠟燭如山巒一般的托起燭光,查理·坎貝爾靠在石窗邊之上,目光往外望去,夜色之中,火光如林,守衛着修道院的黑色士兵盡忠職守,以嚴整的隊列分佈在高高的臺階之上,高舉着盾牌與□□,與臺階之下聖殿騎士們針鋒相對,寸步不讓地對峙。

  從修道院的高樓上望下去,會恍惚覺得他們就像棋盤上的棋子,一白一黑,森嚴對峙,只是沒有棋子會像他們這樣,只能與死亡和鮮血來前進。

  “真是奇了怪了,以前我每次從暗道溜進來的時候,怎麼從來沒發現這些傢伙這麼有骨氣?”查理·坎貝爾吹了個口哨,一副絲毫不以自己爲恥的樣子。

  接着,他轉過臉,問道:

  “所以,你到底在做什麼,羅德里克叔叔?教皇睡了你老婆嗎,所以你要去殺那個老頭子?或者說你直接睡了教皇本人?哦,聽上去真可怕,你真應該仔細看看外面那些聖殿騎士,他們的樣子簡直像要攻打一頭魔鬼。”

  “你問的太多了。”羅德里克冷冷地說。

  “喂喂喂,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查理·坎貝爾不滿地抗議,沉默片刻,他又再次開口,將目光投向被映紅的夜色之中,“你還是這幅討人厭的樣子,一副誰也看不起的模樣……幸虧安妮羅傑一點兒也不像你。”

  “是嗎?”

  “不是嗎?”查理說,夜風吹起他的衣領,帶着被火燒紅的熱意,和隱隱約約的桐油氣味,還有一點兒不合時宜的糜爛的花香。

  到底是夏末了。

  “你還記得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嗎?那時候我那個倒黴的老媽剛剛因爲酗酒過度而死在了街上,坎貝爾家的人把我帶了回去,我表面上叫那個男人父親大人,私底下卻叫他禿頭的白癡,或者隨處發—情的公狗。”他嗤笑一聲。

  那時候,坎貝爾家的人都叫他野狗查理,大概是因爲他低賤的私生子的出身,也或許是那時的他沒有現在這麼強壯,瘦骨嶙峋,並且結結巴巴。

  一點兒也不愉快的回憶。

  有什麼辦法呢。有些人總是和有些回憶綁定在一起,就像一個個還活着的墓碑,銘刻那些早已死去的歲月。

  沉默了一會兒,以粗魯和放蕩聞名的男人像是要驅散什麼東西似的,不耐煩地在耳邊揮了揮,聳了聳肩。

  “你那時可比現在看上去威風多了。”

  “好了,和一個男人我可沒那麼多讓人憐愛的悲傷往事可以說,你逃吧,這個修道院裏的無數暗道你可比我更熟,只要能從這裏逃到外面去,你總有其他辦法。”

  查理·坎貝爾嘖了一聲:“對了,走之前記得把我打暈,我很願意到時候向皇帝和教皇聲淚俱下地痛陳一番,我是如何受到了你這個異端的迫害和折磨,並且面對你的再三威脅,始終堅定地維護着教廷的體面與榮光,不肯和你這個污穢的人一起墮落。”

  哐噹一聲輕響,一把黑色的刀被丟在了他的腳下,是他很眼熟的羅德里克的佩刀,造型古樸的蒼黑色刀鞘,只有刀柄處用銀色勾畫了一條纏繞的小蛇。羅德里克一直是個對享受生活毫無興趣的,極度無聊的男人,對此,他始終感到十分鄙視。

  查理掃了一眼腳下的刀,莫名其妙地問:“幹什麼?”

  “會用刀吧。”

  “說什麼明知故問的話,你……”

  “那就用這個,把我的腦袋切下來。”羅德里克簡短地說。

  他脫下被血浸溼的沉甸甸的外袍,隨手丟在地上,白色的襯衫卻一樣被血染的斑斑駁駁,他的人生裏還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狼狽的時候,他帶着一點不愉快的表情盯着自己被血弄髒的袖口,好像剛剛在說的是“羅曼,給我準備一套新衣服”。

  查理坎貝爾猛然站直了,好半天都沒能說出話,他嘴脣動了動,每一個字都像是被舌頭從喉嚨深處硬推上來。

  “……喂,你瘋了嗎?”

  “小聲點。”羅德里克皺起眉,“我不記得我教過你這樣大喊大叫。”

  “你不是一直想證明你不輸給任何人,想讓你的家族更上一層樓嗎,我現在給你這個機會。”

  “我是想!但是不是用這個方式!”查理先還試圖壓低聲音,然而到了最後一個字,已經憤怒地咆哮起來。

  “見鬼,你到底是在爲了什麼在發瘋?你要我砍下你的腦袋,但是我連你找死的理由都不知道!”

  “爲了世界。”羅德里克皺眉盯着自己袖口的血跡,平靜地說。

  查理坎貝爾啞口無言。

  他的表情就像是看見一具屍體在他面前跳踢踏舞。

  “不要擺出這種表情,看上去很蠢。”羅德里克終於擡起頭,暗綠色的眼睛望向窗外的夜色,眉頭緊擰,就好像有一把刀從那裏刻了下去。

  “我沒時間和你說那麼多,時間很緊,外面的聖殿騎士隨時都可以衝進來,然後我會被審判,被吊死或者殺死。這是最糟糕的結局。”

  “查理,你要割下我的頭腦,然後你會成爲誅殺異端的英雄,你在教廷之中的威望會迅速上升,並且,會對我以及因我而起的所有事情的處置,都擁有毋庸置疑的發言權。”

  查理·坎貝爾咧嘴,白色的牙齒森冷如野獸,他試圖笑出來,但是諷刺的聲音卻比他想象的要更加乾澀冷酷。

  “原來是這樣,你輸了,卻還不甘心,想利用我來替你彌補那最糟糕的後果,保全你可憐的家族。”

  “我的家族不需要你來保全,我有幾個很聰明的女兒,她們知道如何活下去。至於其他的,你到時候就知道該怎麼做了。”

  “還有。”羅德里克平靜地說,“我們只是失敗了,但是沒有輸。”

  男人的聲音冷冽而高傲,帶着不允許任何人反駁的威嚴,那是他所習慣的發號施令的口氣。

  事實上,很多年前,在他還是個被無數人排擠輕蔑,隨意捉弄的私生子的時候,能夠第一眼就記住這個男人,並不是因爲他尊貴的姓氏或者皇帝心腹的身份,也不是因爲他所擁有的翻雲覆雨的權柄,而是因爲他那種冷冷的說話的口氣,就好像天底下沒有什麼事情能夠逃脫他的掌控,他天生就立於所有人之上,理應支配他們的命運,他將這世上的生命像下棋那樣擺在棋盤上,以自己的意志逐一擺弄。

  那樣的自信,那樣的強勢,又那樣的殘酷。

  會有孩子不想變成這樣的男人嗎?

  年幼的查理·坎貝爾躲在牆角,忽然發現自己心裏的不甘與渴望,那小小的火苗,第一次照亮他孤獨的眼睛。

  查理·坎貝爾俯下身,沉默地撿起地上的佩刀,雪亮的刀刃上還有凝固的黑紅色血跡,淺淺地凝結在放血槽上,他猜測那來自某個倒黴的下人,更大的可能是屬於教皇本人,他流暢地換手,銀色的刀光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圓滿的弧形,刀鋒向前,直指羅德里克。

  而刀光的盡頭,羅德里克微微揚起頭,好像在吩咐着,不要弄髒我乾淨的衣領。

  查理·坎貝爾猛的將短刀狠狠丟開,發出一聲響亮的聲音,鋒利的短刀在地上飛速旋轉,而他幾步上前,憤怒地提起他的衣領,咆哮起來,猙獰的臉像是有惡鬼附身。

  “你到底在想什麼?你以爲我是什麼東西,‘拿起刀,砍下我的腦袋’,我是你的僕人嗎?我是你的家臣嗎?我是你養的狗嗎?你少來這一套,真以爲所有的事情都會按你的預料發展嗎?我纔不會動手,你……”

  而在他的怒吼聲裏,輕微的腳步聲忽然響起,那是並不太高的鞋跟穩穩地踩在白色的花崗岩上,輕輕地,韻律平穩,由遠而近,像是盛大的暴風驟雨裏奏響一曲低低的鋼琴。

  那把仍然在不住旋轉的鋒利的佩刀,被一隻纖細蒼白的手按住,撿起來。

  “誰?”查理猛然回過頭,聲色俱厲。

  那漆黑的走道深處,腳步聲清晰而平靜,越來越近,高高低低的白蠟有很巍峨的光,彷彿舞臺上層層疊疊的金色幕布,隨着她的踏入,向着兩側徐徐拉開。

  他脫口而出:

  “是你!你怎麼會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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