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戰馬

作者:東翠
火光映紅半邊天空,萊因神父腳步越來越快,沿着聖殿騎士的隊列向前而去,終於在火光的盡頭看見了熟悉的人,一身軍裝的安塔爾副官,他是尼格魯斯主教最爲倚重的左右手。

  他那飽經風霜的臉上,每一根線條都彷彿是由刀刻出來的,在火光之中,凜冽而傲然。

  浸透了桐油的火把火光熊熊,火光與刀光融爲一體,好像一面面隨風而起的旗幟,那火光蔓延,那旗幟鮮紅,在風裏發出轟轟烈烈的響聲。

  像宣告審判的號角。

  彷彿大戰在即,一觸即發。

  萊因神父按捺住心裏的焦急和慌張,走上前,握住胸前的十字架,儘量以平靜的口吻詢問到

  “安塔爾大人,請問發生了什麼事……皇宮之中,到底是什麼需要這樣大動干戈?”

  即使退一萬步,真的有亂臣賊子謀逆作亂,那也不應當由塵世之外的聖殿騎士來主持公道。

  帝國的王座,只應該以帝國的劍來守衛。

  安塔爾副官垂下眼簾,他是一個個子十分高大的男人,無論在任何地方,都彷彿鶴立雞羣,他和他所侍奉的將軍,那位個子矮小的尼格魯斯將軍,兩人一直是教廷中十分令人矚目的組合。

  以至於絕不能算作矮小的萊因神父依然比他更矮了半個頭,這一眼如同輕蔑般的垂視,更是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壓迫感。

  他的嗓音沙啞,這是曾經討伐異端的戰爭上給他留下的勳章,即使聖職者們竭盡全力救回了他的生命,然而被損毀的聲帶卻無法還原,他的喉嚨裏總是像嚥下了滾燙的火炭,沙啞,粗糲,每一口氣都帶着戰火那尚未燃盡的,不詳的餘溫。

  “萊因神父,這皇宮之中有,潛伏着信奉魔鬼的異端。就在剛剛,那異端試圖行刺教皇大人。”

  萊因神父倒吸一口冷氣。

  “什——什麼?教皇大人他此刻是否安好?這皇宮裏今夜只有僕人,護衛,和備受信任的近臣……怎麼會有異端,到底是誰?”

  他渾身的血都幾乎冷透,不受控制的許多話語從他的喉嚨裏接連不斷地奔涌出來,他幾乎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這樣驚慌過,除了年少時母親死去的那一天,他再也不曾經歷過如此刻般天崩地裂般的恐懼。

  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在那教廷的深處,握着權杖的就是那個慈悲的老人,他總是那麼衰老,就好像他生下來就是一個髮絲皆白的老人,沒有人覺得他會倒下,他是一尊活的神像,象徵着教廷的光榮,也象徵着信仰的堅貞,龐大的教廷在他的手掌下如一個溫順的嬰孩,以他的意志爲意志,以他的喜悅爲喜悅。

  他無法想象這樣一尊支撐着教廷的神像轟然倒塌的場景。

  ……恐怕天地都會爲之傾覆。

  安塔爾副官打量着這個在教廷中備受期待前途無量的年輕神父,他毫不作僞的蒼白臉色讓這嚴厲的副官微微緩和了臉色,然而他的聲音卻依然沙啞冷酷。

  “就在不久之前,羅德里克·卡佩彭斯試圖行刺教皇大人,幸好教皇大人今夜並不在行宮之中,故而安然無恙,可惜的是,行宮之內的所有人全部喪命於異端之手。”

  這出乎意料的消息,和出乎意料的名字,讓年輕的神父大腦一片空白。

  他完全無法思考這背後的意義和後果。

  他只是茫然地聽着安塔爾副官那沙啞粗糲的聲音,近在咫尺地響起,在無數搖曳的通紅火光之中,恍然間,竟然覺得那像是魔鬼在吟唱。

  “……那個骯髒的不虔誠者已經潛逃入羅斯克修道院中。”

  “……等到教皇大人的命令一旦下達,我們就會對羅斯克修道院展開攻擊。”

  “……絕不允許他逃出皇宮!”

  火光燃燒,刀光冰冷,無數的聖殿騎士將這間匍匐靜默的修道院層層包圍,每一個聖殿騎士都蓄勢待發,鎧甲之下,身經百戰的身體肌肉隆起,就算那裏面真有一個無惡不作的魔鬼,也會被這教廷的尖刀撕的粉碎!

  —

  皇帝的寢宮坐落於皇宮的最深處,宮殿之外種植着許多月光薔薇,這是如今的皇帝麥瑟爾登基之後下令從薔薇宮中移植而來的,他對於這種鮮紅花朵的愛情象徵並無興趣,只是許多醫生都給出過相似的建議,皇帝陛下不宜太過操勞,最好能夠時時欣賞美麗的花朵與舒緩的音樂,平靜的情緒有利於他孱弱的身體。

  皇帝性情寬和,並且一貫樂於接受他人的意見。

  於是在這皇宮的最深處,本應最爲重兵把守的地方,卻反而安謐幽靜如森林深處中的一片平湖,下人們總是踮着腳輕輕走路,彷彿一隻只膽怯的兔子,士兵們脫下厚重的鎧甲,唯恐驚擾了皇帝陛下的睡眠,就連風吹拂到這裏,都要停下腳步,不願意吹起一絲漣漪。

  然而,今夜,從來如平湖一般不起波瀾的皇帝寢宮掀起前所未有的洶涌波濤,夜色被火焰映照的如同白晝,黑色軍服的士兵們一層又一層將這純白的寢宮包圍,那火光映照在白色的牆壁上,好似鮮血四方八面地流淌,就好像這世上最尊貴的寢宮是一個受傷的巨人,如今正被肢解與殘殺,源源不斷地,又無能爲力地,流下那高貴而衰弱的血來。

  空氣中的熱意幾乎使得光線扭曲,鮮紅的月光薔薇在這夏末的時候幾乎凋零殆盡,然而在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的火光之中,那花朵彷彿再一次綻開,不是爲了春天,而是爲了殺意與毀滅。

  所有聖殿騎士最前端,一身筆挺軍服的尼格魯斯主教神色冷漠至極,就在片刻之前,他帶領着黑色的士兵們從天而降,無聲無息地包圍了整個寢宮,守衛寢宮的侍衛們甚至來不及反應,便被這些黑色軍服的士兵盡數殺死。

  侍衛們認得出這些不速之客的身份,所以才驚慌失措,甚至臨死前他們都沒有想明白,那傳聞中忠心耿耿的,只爲神而戰的軍團,爲什麼會忽然與帝國爲敵?

  每一個士兵的衣領上都有被荊棘纏繞的紅色十字架,這是血十字軍團的象徵。

  血十字軍團的組成是最普通的普通人,他們並沒有聖殿騎士那樣過人的武力,也不存在對異端與邪惡天然剋制的能力,他們所擁有的只是無與倫比的虔誠,死亡是最高的光榮,如果能以血肉鋪平通往勝利的戰場,他們將甘之如飴。

  這是一羣堅貞至極狂信徒。

  聖殿騎士團,血十字軍團,以及宗教裁決庭麾下的清道夫。

  除去後者,教廷的三把尖刀,在今夜已經有兩把出現在皇宮之中。

  而皇帝的寢宮的所有的侍衛與僕人全部都被驅趕到花園裏,乾脆利落地殺死,只剩下身體孱弱,不能移動的皇帝,依然留在那空無一人,彷彿一具純白的棺材一般的寢宮之中。

  殘酷的單方面屠殺迅速地結束,花園中再次迴歸一片寂靜,血十字軍團的士兵們默然無聲,越過尼格魯斯主教的肩膀,望向那寂靜無聲的寢宮。

  就在這時,所有人都忽然感受到了腳下大地的震動,好像巨獸在大地上狂奔,又好像狂雷在鞭打着塵世,那顫動彷彿顛沛的海潮,越來越洶涌,如鋼鐵一般紀律嚴明的血十字軍團也驚慌起來,他們茫然無措地擡頭,試圖像往常那樣得到長官的命令,卻發現長官也是一臉不知所措的模樣。

  只有尼格魯斯主教回過頭,向那道路盡頭冷冷望去。

  漆黑的夜色盡頭,一輛比夜色更加漆黑的黑鐵馬車從地平線盡頭轟然衝出!

  那是一座讓人終身難忘的馬車,周身都被厚厚的黑鐵包裹,車頂的猙獰狼頭在風中發出暴戾的咆哮,像是一間密不透風的龐大房子,又像是一座足以葬送死神的巨大棺材,然而在戰場上,那就是一輛最勢不可擋的戰車,那驚人的速度和龐大的重量,足以將阻攔在道路前方的一切都碾成碎片!

  血十字軍團的士兵們憑藉着本能,想擋住那輛馬車的前行,四匹體格健壯異常的黑色駿馬披着黑色的輕甲,橫衝直撞,每一次重重地踏足,都將腳下的道路踩出深深的裂痕,煙塵四起,而面對前方阻攔道路的人肉防線,它們不僅沒有減速慢下的意思,甚至因爲這些弱小又不知好歹的阻攔者而被激發出更加暴烈的兇性,四匹兇悍非常的怪異駿馬以更快的速度拔足狂奔,黑色的鬢毛在風中狂亂的散開,如同熊熊燃燒的黑色火焰,要焚燒這世上的一切!

  “退下。”

  就在這時,長官的命令終於姍姍來遲。

  儘管大腦已經一片空白,但是在長期的良好訓練之下,血十字軍團的士兵們依然準確地執行了長官的命令,毫不猶豫地四散而去,只是一瞬間,原本應當血流成河的道路再無阻攔之人,火光籠罩着暢通無阻的道路,只有個子矮小的尼格魯斯主教冷冷屹立在道路的盡頭,在皇帝寢宮入口的臺階之下。

  狂烈的氣流呼嘯而來,已經足以吹起尼格魯斯的衣襬,無數士兵發出驚慌的尖叫,尼格魯斯主教目光冷漠,那黑鐵的戰車越來越近,就連那車頂的銀色狼頭都看得一清二楚,黑色的駿馬高高揚起四蹄,轟然踏下!

  尼格魯斯主教身下的磚石瞬間被踏出數米深深的裂痕。

  小山一般高大的趕車人在最後一刻控住兇悍的烈馬,健壯的手臂上肌肉隆起,青筋暴起,他的體型足以讓任何人瞠目結舌,然而在這一刻卻沒有任何人多向他看一眼,在火光籠罩的庭院中,所有人都寂靜無聲,目光緊緊地望着無聲打開的馬車車門。

  黑色的皮鞋踩着黑色的臺階,低低的鞋跟落在白色的大理石磚石上,發出輕微的響聲,長過膝蓋的衣服下襬被夜風吹起,挺括至極的質地,沒有一絲褶皺,也沒有一粒灰塵,那姿態讓人想起初生的神祇第一次巡視人間。

  足以讓任何人心生懼意。

  但那任何人裏,絕不包括尼格魯斯。

  這位唯一以將軍的身份披上紅袍的主教冷冷地說

  “駕駛着‘斯萊普尼爾’來到血十字軍團面前,北境是想要謀逆嗎,弗里德里希公爵。”

  “我不知道這皇宮之中,什麼時候開始由你做主。尼格魯斯主教。”

  年輕的公爵慢慢地說,聲音冷而平。

  他的臉色是很蒼白的,甚至有點隱約的病容,說話的聲音也並不高,但是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帶着極其孤冷的傲慢,就像鋒利的刀劍釘死在最堅硬的石板上。

  兩個男人相差了幾乎四十歲,但是這一瞬間針鋒相對,毫不退讓,卻散發着如此相似的讓人窒息的血腥氣。

  無數跟隨在黑鐵馬車身後的黑甲騎士勒馬不語,彷彿一尊尊黑色的雕像,但是沒有誰會輕視這些沉默的騎兵,六百年前,就是這些黑甲的士兵阻攔了神皇凱撒一統天下的步伐,也贏得了凱撒的尊重,而六百年裏,也是這些黑甲的士兵默然矗立在冰天雪地的原野之上,一次又一次擊退更北邊的兇暴外族,也從帝國的試探裏,無數次捍衛了北境的自由。

  北境的尊嚴,從來都屹立在最鋒利的刀尖之上。

  血十字軍團的士兵早已列隊整齊,他們從不畏懼任何敵人,在過往無數大大小小討伐異端的聖戰中,他們見識過許多彷彿不可戰勝的敵人,血十字軍團的戰士們成千上萬地死去,前仆後繼地倒在通往戰場的路上,鮮血如同流水,洶涌地沒過腳底,每一次前行就像在地獄中穿行,但是他們從不退縮,敵人越是強大,他們越是勇敢,他們的神在雲端注視,犧牲是獻給神的贊禮,沒有人可以在玷污神的榮光後不必付出代價,而最終每一次都是他們的勝利,他們必將以異端的鮮血清洗被玷污的十字架,這是神賜予他們的命運!

  夜色之中,殺意凜然,就連那寄宿在花枝上的光與焰都顫抖地沉寂下來,只有風吹過刀劍的鳴響時不時響起,又尖又細,像是咆哮,又像是哭聲,轉瞬就被風撕碎,散入夜色之中,不見蹤影。

  —

  金紅色帷幔垂落的寢宮之內,蒼老的皇帝躺在牀榻之中。

  他才四十出頭,但是他面容的衰老會讓任何一個人膽戰心驚,甚至此時此刻,他又比昨天更加蒼老百倍,而他仍然拼命地想要睜大渾濁的眼睛,瞪視着上方的人。

  另一隻滿是皺紋的手,緩緩地摸過他的頭髮,那隻手比他更加的蒼老,只剩下薄薄的一張皮,然而被它撫摸過的地方,一寸一又一寸地坍陷下去,彷彿其中的水分與生命力都一瞬間蒸發,皺紋如同漣漪在他的臉上擴散開,然而那一隻原本更加蒼老的手,卻一點一點的充盈起來。

  那仍然是一隻老人的手,卻不再像之前那樣,乾枯彷彿一具老朽的乾屍。

  而那隻手的主人,卻是一張並不陌生的臉。

  世上絕大多數人,都會在看見他的第一眼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地親吻他手指上的戒指。

  教皇溫柔地撫摸着皇帝乾癟下去的臉頰,就像一個父親在撫摸着疼愛的兒子。

  他低低地說,慈悲的像是在爲迷茫的人們佈道。

  “爲什麼要做愚蠢的事呢,麥瑟爾?羅德里克,多可憐啊,他一直以爲你只是想要拯救這個帝國,你怎麼忍心欺騙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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