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獻神禮
溼潤的風聲裏,海因裏希的聲音低極了。
“聖人維克托殺死了自己的兒子,他的妻子回到家中,抱着兒子的屍首痛哭流涕,她對丈夫發誓,從此之後,除非石頭涌出泉水,稻草里長出黃金,否則,我再不與你相見。後來,即使她摯愛的兒子死而復生,她也始終堅決地踐行那一天的承諾。”
“我第一次聽這個故事的時候,是在一個爲我們家服務的神父口中,你知道的,北境的教堂並不多,冰天雪地,如果僅僅是依靠教廷的勢力,這些神的僕人並不能很好的生存下去。”
“神父對我說,妻子的哭泣和憤怒,都是出於對兒子的愛,就像聖人維克托殺死自己的兒子,也是因爲對神的愛,他的兒子死而復生,則是因爲神愛着人,這個世界是建立在愛之上的,光是萬物,而愛也在萬物之中,無所不在,無所不至,世界燦爛而光輝,人就活在其中。”
“但是那個時候我卻在想,那這個故事裏的兒子呢,他在想什麼呢?被信任的父親殺死,又被神復活,故事裏的每個人都在去愛,去怨恨,去憤怒,去給予,唯獨只有他一個人,沒有人問過他的想法,沒有人在意他的感情,只有他一直在被剝奪,被捨棄,被拯救,被決定一切。孤身一人地佇立在那條阻隔生死的河邊,永遠永遠,地老天荒地活下去,那就是他的結局,但是沒有任何人在意。人們只是讚美聖人維克托的虔誠,讚美聖人妻子的愛與悲傷,讚美神的博愛與慈悲,但是,他呢,孤獨地活在天上,永遠孤身一人的他呢。”
海因裏希說。
“然後神父看了我很久,說,海因裏希少爺,您可真是一個奇怪的孩子啊。”
伊斯特靜靜地坐在長滿青苔的圍牆下,蓋在她身上的黑色的外衣太長了,漫過她紫色的裙襬,幾乎將她包裹起來,她的臉色蒼白,長長的眼睫毛垂下遮住她的眼睛,一線若隱若現的紫。
她的生命力,以及個人意志,這些能夠表明她仍然活着,並且試圖活下去的東西,似乎都全部寄宿在她的眼睛裏,當她的眼睛被遮住,那種毫無人氣的柔弱與蒼白便會壓倒性地展現出來。
就彷彿她是一朵無聲生長的花,哪怕她手上衣服上滿是已然乾涸的血跡,依然會讓所有看見她的人情不自禁地傷心哀嘆起來。
——我最親愛的姑娘,是什麼人竟然忍心讓你觸碰到這些可怕的東西?
她應該活在永遠安靜乾淨的玻璃房裏,而不是這個熙熙攘攘吵吵鬧鬧的人世間。
這塵世間的一切東西,哪怕是一陣風輕輕吹過她,都好像太殘酷了些。
身側海因裏希的聲音平淡,帶着一點兒漫不經心的倦。
“我的父親——帝國的人們也許並不認識他,就算認識應該也不太熟悉,但是北境的人們卻對他的故事如數家珍,放蕩,軟弱,荒唐……他的故事是人們在閉門不出的冬夜裏最好的下酒菜。”
“他喜歡女人,尤其是那些身份低賤的女人,他喜歡將最珍貴的珠寶與衣衫贈予那些在街頭巷尾招攬生意的女人,將她們打扮的像一位女王或者皇后,然後匍匐在她們的腳下,嚎啕大哭,求她們的責罰,然後和她們上—牀。許多年,無止無休,從不改變,也從來沒有感到厭倦。而除此之外,他對一切都沒有興趣。”
“他是個非常糟糕的領主,總是醉醺醺的,離了女人就會暴怒或者放聲大哭,亞歷克斯對我說,那是因爲我的父親病了,就像感冒或者頭疼一樣,這是一種出現在他身上的小小病痛。但是我覺得那種病更像是一種不可能治好的絕症,世界上任何一個醫生看見他那副樣子都會掉頭而去。”
“然後是我的母親,在我有記憶開始,她總是說她愛我,直到在十二歲那年,我終於發現我身體不好的真正原因,是她一直在偷偷給我下毒,每一天,每一天,一邊說着愛我,一邊在我的茶裏下着讓我慢性死亡的藥物,理由是她更愛我的弟弟,她希望我這個和她所不愛的男人政治聯姻生出來的兒子能夠儘早死去,將北境的繼承權交給她和真愛唯一的兒子。”
“即使到現在,她仍然無時無刻不強烈希望我早點死去,在今年我離開北境之前,我的父親終於在女人的懷裏暴斃而死,似乎是覺得我父親的死是最後的機會,她發動了一場十分可笑的政變,結局是她被囚禁在皇宮中,而我將我的弟弟關在高塔之上。”
“當然,我的弟弟害怕我殺他,所以不顧一切地從高塔上跳下來,在雪地上摔斷了腿,如果不是巡邏的士兵及時趕到,他應該很快就會被凍死。而他一直認爲是我派人打斷了他的腿,我的母親則爲此對我咒罵不休。”
說起這些聳人聽聞的家族隱祕,年輕的公爵口吻很平淡,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起,他也靠在了黑髮少女的身邊,倚着牆,長腿伸直,望着天上若隱若現的星星。
“很早以前,我就一直在思考着聖人維克托的故事,我一直不知道爲什麼,可是卻最喜歡這個故事,神父每一次講,我都會像第一次聽一樣認真。後來,神父認爲我是個奇怪的孩子,便不再和我說這個故事,但實際上我在第一次聽完後,就已經會背了。”
“直到有一天,我望着外面,風雪呼嘯,這個世界上像是一個巨大的白色牢籠,而父親的女人們在門外歡笑打鬧,她們在嬉笑着讓我的父親舔她們的腳,電光火石之間,我忽然知道了我爲什麼這麼喜歡這個故事。”
他一直平靜的聲音越來越低,好像要沉入深深的水裏。
“……因爲這是個弒親者的故事。”
“我覺得他那樣子活着,實在太難看了。”海因裏希簡短地說。
而這一次他沉默了很久。
“事實上我一直在想,想了很久很久,想通了所有可能會遇到的障礙,這是不需要考慮的事情,在我和我父親之間,沒有人會選擇他,我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無論是因酒而死,還是因女人而死,都沒什麼麻煩的,我可以做得到。”
“但是最後,我依然什麼也沒有做。”
海因裏希說。
“……弒親就是這樣的大罪。”
不知何時,伊斯特已經偏過了頭,靜靜地望着他,眼睛微微地閃着光,那是微弱的幾乎看不見的月光的倒影,倒影裏有近在咫尺的人的輪廓,模糊的像是湖面的煙氣。
“我厭惡罪孽深重的人,也厭惡罪惡,他們讓我感到不潔淨。一直都是。”他說,忽然回過頭來,和黑髮的少女對視。
她黑色的頭髮依然壓在黑色的長外套中,就好像一隻被大雨淋溼的貓,被人類的衣服包裹起來。
他想起剛剛循着血的痕跡找到她的時候,她縮成很小很小的一團,匍匐一般地縮在牆角,嘔吐,那一瞬間,他以爲她哭了,但事實沒有,她的臉色蒼白,眼睛睜的很大很大,但是裏面沒有淚水,甚至表情也不是悲傷,就那麼面無表情地,又毫無自覺地,痛苦至極。
就在這個夜晚,就連所向無敵的聖殿騎士都爲她的氣勢所震懾,流血的月亮,以父親的死亡證明對神的忠誠,從而換取前程的殘酷少女,從父親的鮮血中誕生的全新的不虔誠者……無數的讚美與惡名,都從今夜加諸於她的身上,可是誰會知道呢,在這個天翻地覆的夜裏,曾經被他輕輕按在肩膀上的那個人,肩膀是怎樣的冰冷和單薄,這好像稍微用力,就會忽然破碎。
就像此刻和他對視的這雙眼睛,那麼的空茫和渾濁,像是一片幽靜的湖水,好像很淺很淺,讓人想要走進去,走到那深不可及的地方,然後在一無所知又猝不及防的巨大痛苦裏,無可挽回地溺死在那裏。
風輕輕的吹,吹起海因裏希黑色的頭髮,他菸灰色的眼睛沒有避開地望着那雙淺紫色的眼睛,然後他問,聲音輕而又輕。
“你現在還需要我嗎。”
伊斯特也盯着他的眼睛,像是在分辨他的話語是否有虛假,她的臉上沒有表情,蒼白的就像淋過暴雨,但是她就那樣盯着他,緩慢又輕微地搖頭,一下,又一下。
很堅決地,沒有任何退縮的樣子。
原本蜷縮着顫抖的少女,不知何時,已經隨着月光的褪去,漸漸消失了。
“是嗎。”海因裏希說。
他仰起頭,這時候,恰好有一片烏雲飄來,遮住了頭頂的月亮,原本就隱隱綽綽的月光,完全消失了,四下一片暗淡,他站起身,望向四周,說起無關的話題。
“要下雨了。”
身後有輕微的摸索聲響起,他回過頭,伊斯特拎起他長長的外衣,遞給他。
她已經不發抖了,也不再幹嘔,儘管她的臉上還是那麼蒼白,但是看上去和今夜之前的她沒有任何區別,就如同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也不曾發生在她身上。
如果說真的有所謂的絕望的痛苦。
那麼大概就是無法意識到自己正在痛苦這件事吧。
只會有這一種了。
海因裏希伸出手,接過外套,搭在手臂上。
他說:“明天見。”
他並不準備讓她知道這是他第一次說這句話。
伊斯特嗯了一聲,將他的衣服還給他,慢慢地點頭,聲音輕輕地,有些沙啞。
“……明天見。”
—
一推開大門,溫暖的空氣和氤氳的紅茶香氣撲面而來,亞歷克斯老管家端着茶盤,立在桌邊。
海因裏希相信,在他回來之前,亞歷克斯必然一次又一次地泡好紅茶,在茶涼之後倒掉,然後再次泡好,一直望着門口。
亞歷克斯在看清了他的樣子之後,終於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快步走到門邊,接過他搭在小臂上的外衣。
“您終於回來了,明明跟着那麼多人出去,卻只有您一個人不見了,如果您能再不回來,我就要……發生什麼了?”
海因裏希順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襯衫,平淡地解釋了一句:“這不是我的血。”
“啊,我當然知道不是,但是……”
亞歷克斯從他的中接過外袍,不錯眼地盯着襯衫上的血跡,又忽然覺得手裏的手感不對勁,低頭一看,頓時大喫一驚,原本黑如夜色的外袍上,如今滿是血跡和沙塵,被銀線精緻勾畫的地方已經被蹭花了,不知道是在哪個牆上地下,被暴殄天物地糟蹋成了這幅鬼樣子。
他簡直不能相信,他那有輕微潔癖的主人竟然能夠帶着這個東西,若無其事地穿過半個皇宮回到了無憂宮裏!
他努力地瞪大眼睛,看着主人與平常並沒有什麼差別的側臉,試圖找出一絲他其實已經被人偷換了的證據,就在一瞬間,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電光火石涌入他的腦海中,他睜大眼睛,脫口而出:“是伊斯特小姐?”
海因裏希喝茶的動作微微一頓,菸灰色的眼睛擡眼向他望來。
這個反應對亞歷克斯來說,證明了他猜測的正確,於是他越發地感到不可思議。
“親愛的主人,請不要這樣看我,在伊斯特小姐身上發生的事情,如今恐怕整個皇宮都已經傳遍了,您的事情也是……所以您忽然離去,是爲了尋找伊斯特小姐嗎?你們是提前約好了嗎?”
威廉情不自禁地追問着。
“恕我冒昧,畢竟,這些不潔的東西,您已經許久沒有接觸過了。”
在許多人的眼中,年輕的弗里德里希公爵是一個傲慢冷酷的人,他年紀輕輕便成爲北境的統治者,麾下有歷史悠久震懾大陸的黑甲騎兵,既不畏懼皇帝,對教廷也從無膽怯之意,他天生就是狼羣中那一頭最驕傲兇狠的頭狼,所有的人都應該在他前行的道路上,畢恭畢敬地低下頭去。
亞歷克斯卻知道,不是這樣,從來不是。
他從小就照顧着年輕的公爵的飲食起居,於是也十分了解,在外人眼中,一手遮天殘酷冷血的弗里德里希公爵,其實是個和野心之類的詞,從來沒有什麼關係的人。
他從小就是個過分安靜的孩子,沉默寡言,總是坐在窗臺上,用那雙少見的菸灰色眼睛望着窗外紛飛無盡的大雪,下人們都很畏懼他,儘管他從沒有對他們說過什麼。
由於從小就有輕微的潔癖,他從不飲用外人提供的茶水,如果離開熟悉的地方,那麼便需要把日常使用的東西一併帶走。
而他的潔癖不僅體現在物品上,也體現在對活人身上。
他的情感十分淡漠,在亞歷克斯的記憶裏,他曾經對人表達出的最強烈的感情,就是厭惡。
當然,厭惡這種情感,在弗里德里希公爵身上毫不稀奇,儘管大多數時候,他對於一間沒有打掃乾淨的房子的厭惡之心,遠遠高於一個活人。
在亞里克斯看來,促使這個年輕人不偏不倚地走到今天的,並不是璀璨奪目熊熊燃燒的野心,而是一種名叫責任的東西,他肅清北境的敵人,捍衛北境的尊嚴,不允許任何勢力進入北境,減少人民的稅收,整頓軍隊的風氣……這一切,並不是爲了要將北境打磨成一把抵住某個東西的尖刀,他沒有那麼複雜的功利性,這一切也是僅僅是因爲他認爲北境本來就應該是一把鋒利的尖刀,潔淨,冰冷,銳利逼人,而他有責任保持這把尖刀鋒利的狀況,於是他就做了他認爲應該做的一切。
除此之外,他並沒有多餘的興趣。
他是一個鋼鐵一樣的人,也是冰雪一樣的人。
潔淨,無垢,冰冷,鋒利至極。
亞歷克斯無數次地想,一個這樣的年輕人,會有怎麼樣的人生呢?他會愛上什麼人嗎?他會想要和某個人度過一生嗎?在某個大雪紛飛的早晨,他會不會也想要閉上眼睛,依然能夠準確摸到某個人溫暖的手指?
全世界的所有人中,亞歷克斯唯獨希望這一個人不會感到孤獨。
他這樣想,也這樣問過,年輕的公爵對此顯然興趣寥寥,但也並不覺得這是個不能回答的問題,他思考片刻,給出了回答。
潔淨,安靜,乾淨。
一瞬間亞歷克斯很想提醒他,我是在問您想要共度餘生的類型,而不是想要的衛生條件。我們的城堡已經很乾淨了。
只是公爵平淡地望着窗外大雪的側臉,又讓他忽然說不出什麼話。
他想,也許是因爲公爵父親和母親給他留下那些記憶,關於婚姻,關於愛情,關於人與人之前許多親密的情感,一切都糟糕又乏味,以至於他一方面對乾淨環境的過度執着,另一方面,則對人的情感毫無需求,他不需要別人的愛,也沒有那麼多的愛給別人,他就像冰雪一樣,乾淨,安靜,沒有罪惡,也沒有慾望,只是孤獨而公正地活着。
而許多時候,人未必真的會愛上與自己相同的人,甚至可能是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人。
因爲,愛情並不是一種選擇,也不是一種定義,更不是一種理想。它是一場自然而然的夢,一次不期而至的暴雨,是所有不必知曉,也沒人能夠知道的,某個早上的窗邊雪落。
請讓那片屬於他的雪花落下吧。
亞歷克斯無數次地這樣祈禱着。
而今夜,他的襯衫上留下了別人的血跡,他的外袍沾染了沙塵和泥土,而這一切,都是爲了別人。
別人。
亞歷克斯想。
這聽上去真是一個美妙的詞彙,我以前爲什麼沒有發現呢?
“親愛的主人,我想說……”
“你話太多了。”海因裏希冷淡地說。
“哦,不,雖然我不知道您在想什麼,但是,請原諒我,我只是想問,這件外套您還要嗎?如果不需要的話,我便將它處理掉了,畢竟……您還沒有穿過這麼髒的衣服呢,對嗎。”
海因裏希轉過臉,菸灰色的眼睛冷冷的盯着他。
亞歷克斯臉上掛着相當燦爛的微笑,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茶冷了。”
最後,年輕的公爵放下茶杯,低聲說。
對於主人面不改色的側臉,亞歷克斯慫慫肩,顯然十分遺憾。
“……好吧,我這就爲您換上一壺新茶。”
—
昨夜後半夜依然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雨,第二天早上卻豔陽高照,燦爛的日光籠罩着皇都,一切都明亮輝煌,如同在這盛大的日子裏,要驅逐所有不應該存在的陰影。
而隨着時間的臨近,悲嘆廣場上盛裝出席的人們卻驚訝地發現,羅斯蒙德大教堂那鮮紅長毯的盡頭,出現的並不是他們所熟悉的那位虔誠溫和的皇帝,而是年輕的皇太子凱撒。
騷—動如同被風吹過的麥浪,一層一層在人羣中擴散開,而行走在灑滿百合花瓣的紅色地毯之上,位於所有人視線正中心的皇太子,身着莊重華麗的禮服,看上去卻比他們更加惶恐不安,他稱得上英俊的臉蒼白至極,一雙眼睛如同一對驚慌失措的游魚,在狹窄的眼眶裏來回轉動,人們的反應讓他顯然更加慌張,即使他努力地挺直脊背,表示出沉穩從容的樣子,但是他走過的地方,卻無一例外的掀起一陣又一陣的驚濤駭浪。
到底發生了什麼?
皇帝陛下去了哪裏?
爲什麼是皇太子殿下出任這個儀式?
教廷與皇宮的人們爲什麼沒有事先通知?
……
無數的疑問竊竊私語,在人們口中交相流傳。
而一小部分消息靈通的人們此時卻都沉默不語,他們只是默默地注視着皇太子,看着那紅色的披風被侍從們托起,一步又一步,踏着長長的階梯,走入羅斯蒙德大教堂之中。
走過金碧輝煌的長長走道,走道盡頭,執劍的聖殿騎士俯身行禮,拉開大門,剎那間,挑高穹頂之上那色澤豔麗的巨型油畫當頭壓來,聖母托起嬰孩,獻給雲端的神明,管風琴的音樂聲彷彿一陣陣的風,將祭壇上如山一般的白燭的光吹向大廳長椅上靜坐的衆人。
教堂大廳中的人遠比教堂外夾道欣賞的人們更加身份尊貴,整個帝國最高貴的家族匯聚一堂,沒有騷亂,也沒有人表示出驚訝,他們只是沉默地地望着大門口臉色蒼白的皇太子。他們的沉默好像兩側佇立如山的高牆。
皇太子的嘴脣輕微抽搐了一下,緩緩邁出步子,向着道路中心的祭壇走去。
當他走過第一排時,忽然飛快地向右側看去,在屬於第一排的最中心四個座位中,本來應該是那位毒蛇公爵位置上竟然坐着一個他過於熟悉的少女,很簡單地挽發,甚至稱不上盛裝打扮,她臉色蒼白,表情卻很平靜,並沒有看他,而是仰起頭,望着教堂前方的高大神像,說不出的專心致志。
幾十步路很快便走到了盡頭,年邁的教皇身穿教袍,頭戴黃金的冠冕,冠冕用巧奪天工的工藝雕琢着一座古老城市,這是六百年前第一個因爲信仰神而被異端毀滅的城市的剪影,栩栩如生,彷彿十字架,白鴿,與死難的英雄一齊於教皇蒼白的頭髮之間忽然甦醒,他一手持權杖,一手捧經書,手指上巨大的祖母綠戒指在燭光中散發出光輝,筆與劍在這凝固的幽綠潭水中熠熠生輝。
黃銅的大鐘敲響,鐘聲渾厚不絕,兩側數不清的彩繪玻璃斜斜投下綺麗的彩光,一切恢宏盛大,好似諸神將臨。
而一身盛裝的皇太子終於走到了教皇的面前,然後,緩緩地向這個手握最高權柄的老人單膝跪下。
如若參與這場儀式的人是皇帝,於是無論如何,他也絕不會向教皇下跪,在場的無數貴族,也絕不會允許皇帝彎一彎膝蓋。
也許在神的偏愛上有所差別,但是,皇帝的尊貴絕不遜色於教皇,並不是所有貴族都樂於看見黑衣的教士們以□□義僭越屬於他們的世俗權柄,皇帝往日的過於虔誠,已經招致了他們的不滿,他們曾經爲了帝國的和平與繁榮流盡了一代又一代的血,最終那鮮血澆灌出的果實卻被一羣唸誦經文的人所摘取,這是何其的可笑!
但是此時此刻,當皇太子在無數的貴族和黑衣神父的注視下緩緩屈膝跪下時,卻沒有任何人發出聲音,所有的眼睛只是默默地注視,然後任憑一切發生。
左右兩側侍奉的神父已經從教皇手中恭敬地接過權杖與經書,教皇舉起象徵着皇帝世俗權柄的冠冕。
這是這次萬衆矚目的獻神禮中最爲關鍵的環節,名爲“授冠”的儀式,象徵着神藉助教廷的手,將管理塵世的權力給予塵世的人主,世上之物皆屬於神之所有,人以他的虔誠得到了神的恩賜,而試圖忤逆神之意志着,必將爲神所懲罰。
以雷霆,以烈火,以死亡。
那冠冕應當牢牢戴於皇帝的頭頂,然而皇太子卻並不配這樣完整的禮儀,皇太子有些顫抖地接過這頂人世間至尊至貴的冠冕,然後閉上眼,親吻了教皇的手指上的那枚戒指。
他在教皇溫和而慈悲的眼神裏,低聲說。
“……光明神在上。”
教皇高舉權杖,高聲喚道:“光明神在上!”
所有的神職人員也吃了一驚,立刻隨之高呼:“光明神在上!”
於是整個教堂大廳的人們也高喊起來,那聲音彷彿雄渾的鐘聲,震的燭光搖曳,穹頂戰慄,廣場上的人們也聽見了這聲音,面面相覷,也隨之高呼起來。
“光明神在上!”
“光明神在上!”
那歡呼的聲音一遍又一遍響起,以至於在更遠處的人們也聽見了,他們有些爬在樹上想要看一看熱鬧,有些則只是在進行日常的勞作,卻聽見來自那潔白的大教堂裏山呼海嘯般地呼喊,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也立刻呼喊起來。
“光明神在上!”
“光明神在上!”
觸目所至,所有人都在呼喊着這句話,表情狂熱,慷慨激昂,沒有敢停下,也沒有人知道應該何時停下,他們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高喊着,將這陣洶涌的聲浪波又一波地傳向更遠處。
在這樣一種燦爛光輝,卻又帶着隱約陰霾的氣氛之中,這場盛大的儀式終於順利地結束。
而在這獻給神的儀式結束之後,關於毒蛇公爵行刺教皇失敗,皇帝陛下傷心過度臥牀不起,血十字軍團和弗里德里希公爵的黑甲騎士曾經共同守衛在皇帝寢宮之外,保護皇帝的安全,以及最聳人聽聞的,名爲伊斯特的少女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父親,清洗了家族的恥辱……等等等等,一個又一個目不暇接的消息,迅速如狂風暴雨一般,瞬間傳遍了整個皇都。
—
黃昏,喬西亞街。
這是皇都的八條主幹道之一,橫亙着一條名爲塞博涅河的寬闊河流,據說在許多年前,愚昧的人們相信這條河流能夠通往死神的衣袍,於是懷着美好的願景將親人的屍體拋入河水之中,而最終卻造成了史無前例的瘟疫,讓無數人死於非命。
世界上所有關於命運的願望,似乎總會背道而馳。
而在數百年後,唯有河水依然亙古不變地洶涌向前,將整個皇都劃爲兩半,夏已經末了,黃昏的天氣卻依然有些炎熱,無數金紅色的霞光倒映在河水之中,隨着波濤起伏的河水一起流向下游,彷彿無數隨水而流的合歡花。
獻神禮結束的第二天,尋常的人們已經從狂熱的氣氛中抽身,回到了日常的生活裏,皇宮與教廷里正在發生的天搖地動般的變故他們毫不知情,也並不感到和自己有關,河岸邊人來人往,一如往常,而一顆蓊蓊鬱鬱的梧桐樹下,有一個頭戴黑色寬檐帽的年輕女子。
她手中捧着一簇花團錦簇的捧花,花紋繁複的紅色絲帶隨風飄起,和她玫瑰紅的頭髮交織在一起,難以辨認。
她靜靜望向波光粼粼的河水,片刻之後,將花束高舉過黑色的欄杆,張開手,捧花跌落,束住花朵的紅色絲帶被風吹去,無數綻放的鮮花落在河水之中,濺起小小的水花,隨着河水的波濤而漸漸遠去,很快便不見蹤影。
“你在幹什麼?”
一道年輕的男聲從身後傳來。
玫瑰紅頭髮的女子有些驚訝地回過頭:“普萊特,你願意出現了啊?”
身後紅髮碧眼的年輕人輕輕皺了皺眉,不悅地說:“又在說什麼蠢話?”
“是嗎?”艾琳娜咯咯笑起來,環顧四周,“怎麼就你一個人,卡戎呢。”
普萊特回過身,大拇指向巷子背後的一圈不起眼的陰影處指了指:“在那邊,會嚇到其他人。”
“真體貼啊。”艾琳娜扶了扶黑色的帽子,笑了笑。
她是紅色的頭髮,普萊特也是一樣的,他們家裏,只有他們兩個是紅色的頭髮,只是她是紅眸,而普萊特有一雙和父親十分相似的綠眼睛。
儘管她和普萊特身上所流淌的血液,只有一半是相同的。
黃昏要盡了,半輪紅日沉到了地平線之下,另外半輪卻還在地平線之上,奔流的河面上映出半個紅彤彤的落日,動盪不定,像是精神失常的人塗抹出的拙劣油畫。
普萊特凝視着落日,說:“是什麼花?”
“祭奠那個人的花,有玫瑰,百合,茉莉……還有其他的吧,沒注意看。”
“哪裏來的,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普萊特一聽就皺起了眉,他是俊美的有點陰鬱的長相,一皺眉便有種說不出的戾氣。
艾琳娜點着腮,一副努力回想的樣子:“別人送我的啊……啊,是誰呢?”
“那你還用來弔唁?”
“這有什麼辦法,那個人的屍首都已經被教廷帶走了,我們也不能爲他修建墓碑,就連提起他的名字都會成爲忌諱,還不知道後面會怎麼樣呢……本來想摘幾朵花送給他的,但是都已經是這個時節了,很多花都快要開落啦,找來找去,沒一朵好看的。”
紅髮女子輕聲說:“不可一世了一輩子,竟然是這麼個結局呀。”
“再說了,有什麼關係嗎,那個人又不喜歡花。”她說,像是想到什麼似的,忽然笑起來,夕陽落進她玫瑰紅的眼睛裏,竟不如她的眼眸明豔。
普萊特望着她,沉默片刻,忽然說:“你不恨他?”
“什麼?”艾琳娜轉過頭,勾起鮮紅的脣角,露出嫵媚的微笑。
普萊特也不太清楚,事實上他們這幾個名爲兄弟姐妹的人,對彼此的人生都毫無瞭解和關心,他只是隱約聽說,艾琳娜似乎是愛過某個人,在她很年輕的時候,然後無疾而終。
大概是個悲情的故事吧,關於被棒打鴛鴦甚至有可能天人永隔的愛情,放在舞臺上,會哄的貴婦和小姐哭紅了眼睛。
“咦,有這回事嗎。”艾琳娜卻眨了眨眼睛,狡黠又美豔,“這是我的故事嗎?”
普萊特瞟了她一眼,艾琳娜的目光卻已經投向來遠方,她按住帽子,笑着說:“說起來,我也很驚訝呢。”
“什麼?”
“我還以爲你會很高興呢,”艾琳娜說,“不是嗎,我以爲你是最怨恨那個人的呢。”
“說起來真是好笑,最應該精通毒藥的人卻被人算計喝下不應該喝下的藥物,與你的母親發生了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意外,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使你誕生,”艾琳娜噗嗤一聲笑起來,“所以從此之後他再也不在外面喝清水以外的東西。這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吧……聽起來像是一出滑稽劇呢。”
普蘭特冷笑了一聲,卻無話可說。
事實上這確實是他對男人最早的記憶。
下着雨的灰色天空,石縫裏生出的青草被雨水打的東倒西歪,葉片碧綠如翡翠,他抱着小小的,溼漉漉的卡戎,在低矮破舊的巷道里狂奔,濺起高高低低的水花。
快一點,再快一點,他想告訴媽媽,他撿到了有趣的東西,他想媽媽,他能夠養它嗎。
然而他急促的腳步卻在家門口猝然停下,低矮的房門口停着一輛從未見過的華美馬車,那是和母親從前的客人不一樣的人物。即使是年幼的他也分辨地出。
屋子裏各處都在漏雨,一燈如豆,昏黃的燈光之中,他看見他的母親從白色的牀單下伸出枯朽的手臂,她一直病得很重,這幾天卻精神忽然好了些,用冰冷的手撫摸着他的臉,一遍又一遍地說: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普萊特,會有人來接你的。
他其實根本不在乎,他只想母親能夠好起來,就像以前一樣。他呆呆地鬆開手,小小的卡戎摔落在地上,發出輕微的嗚咽聲。
母親的牀邊立着一個高大的男人,他穿着看不見針腳的黑色衣服,衣服下襬有華貴的暗綠色花紋,聽見門口的聲音,緩緩地轉過頭來。
那麼傲慢的冰冷的綠眼睛。
看着他的眼睛,就好像在看一條骯髒的野狗。
這就是他對名爲父親的生物,在世界上的第一個印象。
“所以你才總是欺負比你小的伊斯特,”艾琳娜笑嘻嘻的,“真是幼稚的傢伙。”
普萊特挑挑眉,卻沒有反駁。
或許是因爲夕陽太好,人們熙熙攘攘,到處都是此起彼伏的聲音,與嫋嫋升起的煙火,於是便很難說出什麼不好的話語來。
艾琳娜長嘆一口氣,望着快要完全墜落的夕陽,自言自語地說:
“有時候會想,真是寂寞啊。”
“明明流着世界上最相近的血,但是卻從來都沒有靠近過,到了最後,誰也不瞭解誰在想什麼,我不瞭解你,普萊特,你也不瞭解我,那個人也一樣,總是在教育我們,要爲了家族的利益而前行,不可以出賣家族,不可以做愚蠢的事情,但是他卻不聲不響的做了最蠢的事情。”
“你曾經有對誰說過真心話嗎,我沒有哦。”艾琳娜轉過臉,玫瑰紅的眼睛全是嫵媚的笑意,像是在說,你猜一猜,這句話是不是我的真心話?
“有時候我會想,這樣的我們,爲什麼會成爲一家人呢,或者說其實世界上每一個家庭都是這樣的,表面上緊密相依,實際上,不管流着多麼相似的血,都一樣寂寞的活着。”
艾琳娜的側臉隱沒在夕陽最後的餘暉裏,看不清表情。
普萊特沉默片刻,像是有些震動似的,張了張嘴,像是想要說些什麼。
艾琳娜卻哎呀一聲,一陣風吹來,將她黑色的帽子吹去,她下意識地想伸手去抓,可是帽子已經飛旋着飄向天空,旋了幾圈,便越來越低,落進了黯淡的河水中,一沉一浮,便消失不見。
她看上去完全沒有要和弟弟推心置腹的意思,很遺憾似的撩起玫瑰紅的頭髮:
“這可是我很喜歡的帽子呀。帽匠已經去世了,這已經是最後一頂了。”
普萊特已經閉上嘴,默默地看着她,艾琳娜輕盈地旋轉一圈,紅色頭髮在空中獵獵飛揚,而她快樂地笑着說:
“走吧,回去了,今天我玩的挺愉快的,偶爾扮演一下傷心人的感覺還真不錯……伊斯特應該已經從宮裏回來了,我猜,應該是不錯的好消息哦。”
:https://www.bie5.cc。:https://m.bie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