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會談
若是往日,黃昏正是晚宴開場的時刻,這條筆直的長道早已車水馬龍,言笑晏晏的貴婦人,英俊逼人的青年,各種香水與歡笑交織在一起,溶入夜色降臨前那片橘黃色的光海中。
而如今,四下寂靜無聲,金黑色的馬車徐徐前行,車輪孤零零地碾在道上,發出咕嚕嚕的響聲,風中隱約傳來馥郁的花香,甜蜜如爛熟的美酒,秋天特有的氣味。
馬車內,坐着一個一身筆挺軍服的男人,左右兩肩的肩章是荊棘纏繞的鮮紅十字架,十字架兩側,有潔白的翅膀無聲展開。
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能夠肩負起這樣的肩章。
紅衣主教尼格魯斯。
他是統治着足以與聖殿騎士團分庭抗禮的血十字軍團的強勢軍人,雖然身披紅袍,人們依然更傾向於將他看作一位揮斥方遒的將軍,而不是手持經文勸人向善的神父。
他率領軍隊所奔向的地方,無數猙獰的地獄都張開裂口,咬碎所有被他驅逐跌落的異端邪道,鮮血漫山遍野地涌出,好像大地的動脈被割破,源源不絕,直到連十字架也被染的鮮紅,猶如從罪人的腹中取出,尚且散發着滾燙的腥氣。
人們的記憶裏,他是個矮小而精悍的老人,縱使頭髮已經發白,但是依然脊背挺直,攥緊拳頭,好似隨時都蓄勢待發,只要教皇一聲令下,他依然能像年輕時候那樣,不可阻擋地毀滅任何玷污神之榮光的東西。
然而,此時此刻,在昏暗狹小的車廂裏,軍服依然筆挺,肩章依然鮮豔,然而尼格魯斯卻閉上眼睛,在長久的奔波之後,終於能夠看出,他是一個年近六十的老人了。
疲憊,並且衰老,眉心中一道深深的刻痕,如同內心無數的憤怒和掙扎。
然而,當馬車行駛過無數黃昏里人聲鼎沸的街道,在一間僻靜的宅邸中停下時,他霍然睜開眼睛,一雙銳利的眼睛依然明亮如猛虎,他不等車伕來開門,便起身,徑直邁出狹小的車廂,走下馬車。
薄紗般的夜色裏,一片洋洋灑灑的桂花的香氣撲面而來,像是一陣溼潤的秋霧,兜頭落在臉上。
刷着白漆的雕花欄杆之中,數棵枝幹筆挺的高大桂樹立在大門兩邊,紅白相間的道路延伸到臺階盡頭,在無數淡黃細碎的花朵之間,隱約透出暖黃的燈光,風一吹,簌簌作響。
他頓了頓,邁着大步流星的腳步,向燈火通明的主宅走去。
推開大門,暖洋洋的燭光兜頭撒下,驅散秋夜的寂寥,年輕的金髮女子身披白色的披肩,一襲淡綠色的長裙,雙手在胸前交握,從那燭光的盡頭,猛然回過頭來。
她正在做祈禱。
尼格魯斯說:“你……”
他低沉的聲音忽然消失了。
印象裏,她一直是個溫柔而沉穩的女人,臉上總是帶着不疾不徐的微笑,低垂着眉眼,那姿態又是忠貞又是悲憫。
然而,在這一刻,金髮女子轉過身,秀麗的臉上帶着他從未見過的憂傷又歡喜的表情,她向他奔來,因爲走得太快,甚至不由得小跑起來,淡綠色的裙子揚起,像是一片春日的柳葉。
她說:“大人,您平安回來了!”
尼格魯斯沒有開口,她毫不介意,依然關切地說着:
“那麼,請您稍作休息吧,喝一些茶怎麼樣?外面的天氣是否有些讓您不習慣?皇都的天氣總是與聖地大不相同,如果能夠儘早回去就好了……”
“安妮羅傑,”尼格魯斯終於打斷了她,“我有話對你說,你的……”
一隻白皙柔軟的手抵在了他的脣間,安妮羅傑眨着綠色的眼睛,那綠色的眼睛裏倒映着他的聲音,她口氣溫柔說:
“大人,如果您是想說我父親的事,那麼便不必再說了,我的父親既然試圖獲得罪,也自當得到懲罰……這就是所謂的命運吧。”
年輕的女子是如此坦然地面對着發生在自己至親身上的慘劇。絲毫沒有像尋常人那樣大哭大鬧,失態崩潰,正如她一直以來表現的那樣虔誠與和順。
尼格魯斯望着她善解人意的臉龐,以及眉目間隱約的憂傷,五指握拳,又緩緩鬆開。
安妮羅傑輕輕微笑了一下,柔聲說:“那這樣吧,大人,您操心了這些天,應該還沒有用過晚飯,我叫琳娜爲您準備一些喫的東西。請您好好地喫飯,不要再讓我擔心了,好嗎。”
淡綠色的長裙消失在房間盡頭,尼格魯斯在房間中央靜靜佇立片刻,終於取下腰間的佩劍,放在桌上,哐噹一聲輕響,隨後食指和中指合攏,捏了捏緊緊繃着的眉頭。
長達一天的宮中會談,實在是太過疲累了。
皇帝臥牀不起,不能出席,各種事務全權由皇太子代理,教廷方面則是教皇陛下一人決斷,需要談論的事情相當多,羅德里克·卡佩彭斯的罪行,曾經與羅德里克交往過密的教廷內部人員的清查,以及隨之而來的席捲整個教廷的巨大清洗,他們決議讓這次的事件成爲一顆火星,蔓延成禍是會,長達數年的燎原野火,燒死所有神之庭院裏悄然長出的雜亂野草。
至於世俗方面,最爲爭論不休的則是對於卡佩彭斯家的處置,潘塞拉家對此表示沒有任何意見,聽由教廷與皇族的處理,弗里德里希則選擇了繼續保留,這不得不說讓他頗爲驚訝,他以爲像弗里德里希公爵這樣傲慢冷血的小子,會趁這個機會擺脫掉這樁被皇帝強加的婚約,而坎貝爾家的那個浪蕩小鬼,在嘿嘿笑着詢問了能否和坎貝爾一樣選擇中立卻被拒絕之後,終於在最後一刻也選擇了不必過度了問責。
最終,除去皇太子對卡佩彭斯家依然並不強烈地表示不喜以外,幾乎是大部分帝國最上層的勢力,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對這一家族進行保留和諒解。
尼格魯斯很難不認爲,這樣鮮明並且順利的結果,在這場大會談正式開始之前,就已經確定了。
教皇大人在這場大會談的開始之前,如同是爲了緩解衆人的緊張情緒一般,溫和地與衆人閒談,親人,朋友,藝術……零零總總,不一而足,他是一個在許多領域都頗有成就到學者。
隨後,他口氣和緩地向弗里德里希公爵詢問了他未婚妻的狀況,身體是否健康,精神上有沒有感到過於憂傷,在全部得到了否定之後,如今整片大陸手握最高權柄的老人在所有人面前慈悲又和藹地讚歎道,是麼,這真是這這幾天唯一的一件好事呀。
於是,本來應該激烈爭吵各執一詞的卡佩彭斯家的處置方式,以及所有蠢蠢欲動試圖瓜分這個龐大家族屍體的準備,全部都在這樣輕飄飄的寬和話語裏,悄無聲息地蟄伏了下來。
尼格魯斯其實很理解教皇大人的決定,過於長久的和平對信仰的忠貞並不是一件好事,曾經如烈日般籠罩着整片大陸的信仰之火已經逐漸暗淡,人們習慣於與所有塵世的慾望與罪孽一同生活,而此時便需要新的鮮血去塗抹那些有關聖人與信徒的故事,那些落滿灰塵的油畫重見天日,讓人們重新銘記神的威嚴,神的殘暴,以及那殘暴之下,最濃烈的愛。
但是。
尼格魯斯已經不太記得那個在宴會上驚鴻一瞥的少女,似乎和安妮羅傑並不像,那樣蒼白而冰冷的臉,在一片輝煌的光海里,彷彿無限寂寥一般地低垂着眼簾。
誰能想到那樣的少女會做出那麼激烈的事情?
越是安靜,便越是瘋狂。
如今,他幾乎要相信,那個少女心裏一定藏着最可怕的魔鬼。
魔鬼穿上聖徒的長袍,來遊歷人間了。
所以他極其少見的,對教皇的另一個安排,感到難以認同。
也許這纔是他感到如此疲憊的真正原因,而不是所謂的年齡。他這樣想到。
淡綠色的長裙再度出現在門口,安妮羅傑親手端着白色的餐盤,緩緩放在他的面前,聲音柔和:“久等了,大人,請用吧。”
尼格魯斯吃了一兩口,始終感到難以下嚥,安妮羅傑注意到他的焦躁,溫柔地問:“怎麼了,大人,有什麼煩心事嗎?”
尼格魯斯擰着眉頭,終於嘆了一口氣,他放下餐叉,在瓷盤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他說:“根據皇太子以及教皇大人的一致決定,你的家族最新的家主,今後將由你的妹妹擔任。”
這是半個小時之前才最終塵埃落定的決定,整個皇都之中,知道這件事的,不會超過十個人。
他並不覺得安妮羅傑不可信,妻子在父親和丈夫之間,自然會選擇丈夫,那麼縱使是曾經的家族,也不過是外人的事情。
今夜,在他回到家中之前,安塔爾曾用粗糲的嗓音言辭懇切地勸告他,說不可太過信任卡佩彭斯家的女人,她們的狡猾與殘忍會十倍勝過她們的父親與兄弟。
此刻想起來,尼格魯斯簡直感到不可思議,那一瞬間他竟然有些動搖地想要相信安塔爾的言論,他甚至忘記了,在十年前,安塔爾是態度最爲激烈的反對他婚事的人,而在這十年之中,安塔爾也從來不曾對安妮羅傑有過片刻的和顏悅色,而安妮羅傑實在笑臉相迎。
他爲何會有一瞬間懷疑安妮羅傑,甚至想要聽從安塔爾的話語,以她父親的罪孽忽然發難,將她留在皇都,而他獨自迴歸聖地?
安妮羅傑是他的妻子,始終忠誠,虔誠,和順,尊敬他,敬愛他,與世無爭,天真爛漫,是世上所有女人中,最純潔無瑕的一個。
世上的女人大多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貪婪,愚蠢,殘忍與放蕩,唯有安妮羅傑一塵不染,所以十年前,他在陽光籠罩的花園裏,第一次看見那個溫柔微笑着的金髮少女時,就下定決心,哪怕堵上前半生積累的一切,也要將她收攏在自己的手掌之中。
他想這大抵也是教廷權力衰弱的表現吧,女人們穿着袒胸露乳的裙子,毫無廉恥地與每一個男人熱舞纏綿,而在六百年前,她們只能高居在美麗又安全的房間之中,透過窗戶,看着這個渾濁的人間。
女人生活在在塵世之中,自然會被塵世的骯髒所污染,而被污染的女人也只會生下骯髒的孩子,讓這個世間滿是慾望與罪惡。
歷史上曾經也有過一任教皇與他的想法不謀而合,但是十分可惜的是,那位英年早逝的主教並沒能把這一決策順利推廣,而當今的這一位教皇卻是一個過分慈悲寬厚的老人,他總是傾向於中庸,熱愛神,勝過引導塵世中具體的人們。
對於將安妮羅傑隔絕雨俗世的渾濁之外,他一直認爲,是他人生裏做過的無數正確選擇之一。
果然——
安妮羅傑聽見了這個足以讓整個皇都都天翻地覆的消息,臉上的表情卻沒有絲毫的變化,她就像聽見了一朵花落,那麼禮貌又溫柔地說:“是嗎,那麼伊斯特會很辛苦吧……大人,盤中的食物要涼掉了,請您再喫幾口吧,不然您又會感到胃疼的。”
就彷彿眼前的男人,便是她在世界上唯一關心與在意的事情。
尼格魯斯沉默片刻,緊繃的表情鬆動了些,拿起餐叉,繼續用餐。
美麗的金髮女子立刻燦爛地微笑起來。
桌上鋪着白色桌布,黃金的三頭燭臺上,蠟燭的火光明亮,溫暖的橘黃色光暈漲滿整個房間,安妮羅傑聲音溫柔,時不時地勸慰着,秋夜的玻璃窗也被映得閃閃發亮,隔絕了溼潤的秋霧,凝結出細小的水珠,彷彿一派安閒寧靜。
—
在整個皇都的樹葉從翠綠轉爲金黃的時候,一則驚人的消息猶如颶風一般,迅速席捲了整個帝國上層,在不久之前,曾經傳出過巨大丑聞的卡佩彭斯家,即將要迎來全新的主人。
曾與皇太子陛下交往甚密的千金小姐,弗里德里希公爵的新任未婚妻,曾經被羅德里克·卡佩彭斯驅逐出皇都的女兒,以及,曾經以鮮血染紅整個修道院的長階的,無比虔誠的少女。
這帝國最古老的姓氏的權柄,如今,竟然要落在了一個這樣年少的女孩手中。
更讓人們議論紛紛的是,在法理上,有比她繼承順位更靠前的二少爺普萊特,與尚未出嫁的二小姐艾琳娜,在這一消息傳出之前,人們大多認爲,會是由那個紅髮的年輕人成爲帝國中這個罹受大難的家族的新一任掌舵人。
許多人都堅稱,這兩位舉足輕重並且才能非凡的年輕人,絕不能接受這樣輕率無理的安排,沒有誰會允許自己與這樣的權柄擦肩而過。
果不其然,普萊特與艾琳娜二人從來沒有在公開場合發表對此事的意見,而流言一日勝過一日,彷彿是在人們心頭颳起的燥熱的秋風,在不見天日的昏暗燈光下,一摞又一摞的黃金被推上賭桌,所有人都相信,就在不久的以後,卡佩彭斯家將會發生一場與坎貝爾家那場玫瑰暴雨相似的內部政變,而在積滿鮮血的淺水之中,那個最後的勝者將登上榮耀的巔峯。
而那可憐的少女,只能睜大眼睛,倒在早已冰冷的血泊之中。
甚至有人言之鑿鑿,說其實這纔是皇帝與教皇真正的目的,他們不願意親手鏟除這個對帝國貢獻非凡的家族,於是設下精妙的詭計,誘使他們互相殘殺。
無數雙好事者的眼睛投向那大門緊閉的宅邸,滿懷惡意地幻想着,也許就在此時此刻,那華美的大門之內,腥風血雨便已然發生。
—
秋夜,薄霧瀰漫。
卡佩彭斯的宅邸之中,草木茂盛,薄薄的霧氣在枝葉間流轉,四季常青的樹木尚且碧綠,巡夜的人們提着玻璃的油燈,按照慣例,巡邏在靜謐的花園之裏。
隨着羅德里克老爺的故去,卡佩彭斯宅邸中曾經的肅然莊嚴之氣也隨之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不安又陰鬱的氣息,而這種不安在侍奉了這個宅邸超過三十年的羅曼管家離去後,一度達到了頂峯。
羅曼管家的家族歷代都以管家的身份存在於這間宅邸之中,羅曼管家沒有妻兒,但是旁枝之中也有許多優秀的子嗣,但是他並沒有向即將上任的女主人提出任何建議,他只是表示他希望離開皇都,而唯獨希望女主人能夠允許他帶走一套主人的衣物。
他是個沉默卻忠誠的僕人,一生只會有一個主人。
縱使那位主人已經臭名昭著,千夫所指,他也沒有絲毫的改變,就如同他這個人,嚴肅又刻板,一旦認準,至死不變。
他對這個黑髮的小姐從來沒有過多的親厚,但是在她慷慨地允許他的願望後,卻沉默地低下頭,隱藏起自己泛紅的眼眶。
而隨着他悄無聲息地離去,卡佩彭斯宅邸中的人們比任何時候都要感覺到,這曾經榮耀一時的巨蛇,彷彿終於到了不得不枯朽的時候。
巡邏人搖鈴的聲音遠遠地傳來,傳到樓上走廊盡頭的房間前,兩側的兩名侍從挺直脊背,目光銳利地警惕四周,他們身後,厚重的黑色大門緊閉,隔絕所有的光與聲音,彷彿是一扇投向地獄的門扉。
門內,白色的蠟燭如同白色的花朵,綻放在精緻的黃金燭臺上,輝煌燦爛的燈光好似搖曳的玉山,將整個房間映照,無論是房頂還是四面牆上,那些色澤綺麗筆觸詭異的巨幅宗教畫也彷彿被蒙上了一層金灰,唯有油畫上人物的眼睛,依然熠熠生輝,聖母,惡魔,諸神……乃至於死去的嬰孩,都居高臨下地注視着這長桌邊圍坐的人們,不懷好意的,彷彿在發出竊竊媚笑。
桌邊的男人們身着正裝,正在發出激烈的爭吵。
“……這一次的事情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糟糕。”
“……商會的經營,包括採礦在內的各種特權,全部都受到了不可逆轉的影響。”
“更糟糕的是,那些曾經藉助卡佩彭斯家上位的官員們,他們失去了依仗,彷徨不安,滿心憂懼於自己的前路,搖擺不定,試圖投向別的家族,而其中收益最大的,毫無疑問是那個虛僞的潘塞拉家!”
“……而對商會生意影響最大的,卻是那個瓦爾倫商會,不過是個平民商會,竟然這麼囂張!”
卡佩彭斯家旁枝的男人們唾沫橫飛,劍拔弩張,他們中最年輕的也有三十歲,掌管着卡佩彭斯家各行各業的產業,和本家的血緣關係大多數相當淡薄,每一個人名字都足以使得一方水土震動。
這些事業有成手腕高明的男人們使出渾身解數,彼此攻詰,面紅耳赤,青筋暴起,隨意地提起那些聲名顯赫的家族與商會,然後輕易地踩在腳下。
他們是那麼的憤怒與急躁,彷彿這是一場以他們爲主角的會議,以至於,在鋪着淡金色桌布的長桌最上方,那始終默不作聲地黑髮少女,誰也沒有空隙搭理,如同她根本不存在一樣。
然而這也確實是實話,長桌邊的男人們,大多數幾乎稱得上人中龍鳳,而這個僅僅因爲教皇和皇太子的偏愛而忽然成爲他們主人的少女,實在是太過年輕了,哪怕做他們的女兒,都應該是還需要父母寵愛的年紀。
他們最開始還有所顧忌,然而少女的沉默似乎被他們理解爲了膽怯,於是他們迅速輕蔑地忘記了在上方的新任家主,在這最爲隱祕的月桂之間,無所顧忌地喧鬧起來。
他們大聲的討論着手中的產業,激烈地爭辯着家族的命運,渾然將自己看作這個新家的主人,甚至他們談起了從前認爲會繼承家業的二少爺普萊特。普萊特的身世並不是一個不能提及祕密,但是在卡佩彭斯家,母親的身份並不影響兒子身份。
卡佩彭斯商會的總會長嘆息地說起,二少爺曾經替死去的羅德里克公爵管理商會的事情,話語裏滿是遺憾之意。
“在這樣生死存亡的關頭,帶領家族的爲什麼偏偏是……”有人忍不住感嘆道。
他的話並沒有說完,但是所有人都聽得出他的言外之意,喧譁的房間忽然一靜。
卡佩彭斯商會的總會長嘆息一聲,他是個光頭的老人,嘴脣上方有一撇雪白的鬍子,他似乎是想擺出一份長輩的樣子,但是事實上他和伊斯特的血緣關係,已經稀薄到幾乎可以稱之爲不存在。
他聲音低沉,不疾不徐,以一種精湛而經驗豐富的說話技巧,讓任何人都能夠充分感覺到他的真誠憂慮,從而放下戒心。
“親愛的伊斯特小姐,您實在太過年輕了。希望您能夠理解,我們的擔憂,與我們的憂慮,我們也是卡佩彭斯的人,我們也無比的關切着自己的家族,懇切地希望家族能夠度過這一次的劫難,將榮耀與歷史,再度延續下去。”
“更何況,您不是與弗里德里希家那位年輕的公爵擁有一樁婚約嗎,”提到這個名字,他的聲音微微放低,以表示出自己的恭敬,“您以後會留在帝國嗎,還是會隨着弗里德里希公爵北歸?如果是,您會以卡佩彭斯家的產業,去交換丈夫歡心嗎?”
“我們並不能確定這個答案,您也不能,對嗎?”老人言辭懇切地說。
“所以,爲了卡佩彭斯家的利益,我們有些擔憂,但是,這並不是一種惡意,而教皇與皇帝的命令也無法違抗,所以,我們希望……”
“卡爾,你的廢話還是這麼多!”
一道粗魯的男聲響起。
一個衣衫凌亂的男人大敞開胸口,擡起兩隻腳,隨意地架在淡金色的桌布上,腳底的污泥瞬間在珍貴的手工桌布留下一道道斑駁的痕跡。
他是卡佩彭斯家採礦產業的主管人。
他放肆地將兩手抱在腦後,一雙眼睛意味深長地打量着蒼白而纖弱的美麗少女,他顯然沒有商會總會長那樣溫和有禮,他肆無忌憚地譏笑起來。
“我就直說吧,現在,除去在北邊不問世事的弗里德里希家,無論是潘賽拉還是坎貝爾,都對着卡佩彭斯的產業蠢蠢欲動,其他原本像狗一樣蟄伏着的小貴族也跟在後面,想要瓜分一口卡佩彭斯倒下的巨大屍首。”
“漂亮的小姐,如果你聽得懂的話,那麼我就原原本本的告訴你,只憑你,是不可能保住這樣一份龐大的產業,你必須與我們合作,相信我們,信任我們,比你的父親更加信任,否則……”
“……這個家族只會在你手中破滅!”
他嚴厲地說。
軟硬兼施,又嚇又哄。
許多人隔着桌子,迅速地交換着視線。
人可以憑着虔誠獲取教皇的信任,但是虔誠是做不好生意,也無法處理好政治關係。
他們絕不希望卡佩彭斯家這棵大樹倒下,但是在保護這棵大樹的過程中,他們也希望自己能夠嚐到更多甜蜜的果實,他們一直有這樣的夢想,但是從來不敢奢望能夠在羅德里克手裏得到這些。在羅德里克那樣冷血傲慢的人面前,他們甚至連呼吸都感到是一種驚擾。
但是。
如果是這個十幾歲的少女呢?
他們並不認爲他們的聯合會不足以與她抗衡。
僅僅是能夠想到能夠從她身上撕扯下多麼巨大的利益,他們幾乎要興奮的渾身發抖。
而這黑髮的少女卻始終沉默着。
她沒有挽發,長長的黑色頭髮垂落在身後,臉上缺乏血色,連嘴脣也輕微的發着白,脊背挺得很直,耳邊兩顆紫水晶耳環靜靜地垂落着,用很細的密銀串連。
她似乎並沒有因爲要面見未來的下屬而刻意盛裝打扮,試圖讓自己顯得成熟些。
她也沒有嘗試着加入他們刻意營造而出的熱火朝天的談話。
自始至終,她都彷彿一個局外人一般,靜靜地坐在上位,平靜又漠然地望着他們,用那雙淺的不可思議的紫色眼睛,任憑他們使盡渾身解數的表演。
就如同一尊精心雕刻的美麗雕像。
但是人是不可能是雕像的,永遠不可能。
有人隱約意識到,或許,她的沉默,並不是出於膽怯和不知所措。
越來越多的人閉上了嘴,安靜下來,如同有無形的壓迫,自半空中降落。
有人環顧四周,有些喫驚地高喊:“你們怎麼了?”
沒有人回答,那沉默裏帶着讓人心悸的震懾,足以使人後背發涼。
不知不覺中,所有高談闊論的人都沉默下來。一片壓抑是死寂籠罩了這個富麗堂皇的房間。
然後,緊閉的黑色大門突然向內開了。
如同一片燦爛的朝霞在這夜色裏驟然升起,彷彿才從一場宴會中途退下的年輕女子環顧四周,被那雙玫瑰紅的眼睛掃過的人,都渾身一凜,情不自禁地挺直腰背,爲她那盛大的美麗肅然起敬。
艾琳娜嫵媚地吊起眼角,點着嘴脣,笑着說:“真不好意思,大家來的好齊啊,是我來遲了嗎?”
“卡爾總會長,好久不見,您的身體還是一如既往的健康,哎呀,斯凱特先生……您的姿勢可真是瀟灑啊。”艾琳娜嫺熟地一一望過座位上的人們,目光一頓,咯咯笑起來。
主管採礦產業的斯凱特睜大眼睛,有些驚愕地望着她,不知道這位以美貌聞名的小姐爲什麼會忽然出現在討論家族前途的會議上,但是短暫的驚愕後,他依然放肆一笑:
“是嗎,能得到您的誇獎,我十分榮幸。”
靠近門邊的人卻在這時發出悽烈的慘叫。
衆人大喫一驚,紛紛轉頭望去,頓時倒吸一口冷氣。
不知何時,一隻金紅色豹形魔獸出現在門口。
它的體型流暢而巨大,毛皮在燭光中如同散發着燦爛的光焰,尖尖的爪子彈出,每走一步都會噴出滾燙的熱氣,露出鋒利至極的的牙齒。
如同一個全副武裝的殺手,無聲降臨於此,那雙綠色的眼珠冷冷的凝望着他們,像是豹子在挑選即將狩獵的獵物,那是屬於最頂端的野獸纔會擁有的,極度兇惡冰冷的光。
足以讓任何一個人渾身戰慄。
而更讓人們喫驚的是出現在他身後的紅髮男人,他那雙和魔獸十分相似碧綠眼睛被燭光映照的明暗不定,眉目間帶着讓人驚懼的陰鬱和戾氣。
他的陰晴不定和壞脾氣,在每一個卡佩彭斯的人們耳中都如雷貫耳。
他慢慢地走進室內,卡戎也徐徐地上前,腥氣的風無聲流動,每走一步,都有壓抑的驚呼與恐懼的聲音響起。
然後他俯下身,伸出手,掐住最放肆的斯凱特的脖子。
他壓低聲音,但是他的聲音是那麼的陰森,在這個精美絕美又詭異非凡的房間裏,響徹在每個人耳畔。
他冷笑着說。
“你們在幹什麼,這麼快就忘記你們曾經像狗那樣趴在桌子下面,如何祈求卡佩彭斯家主的施捨是嗎?怎麼,曾經壓在你們頭上的男人死去,你們認爲就輪到你們來做主了嗎?”
“卡佩彭斯的主人是誰,什麼時候輪到你們這羣狗來決定了?是誰允許你們向主人吠叫?”
刻薄尖利的一席話,好似暴風驟雨,讓在場每個人都臉色鐵青,這些慣於西裝革履的人忽然被剝下光鮮亮麗的的外皮,有人想要拍案而起,然而只是剛剛擡起手,卡戎便轉過頭,向他低低的咆哮一聲,那人便立刻渾身僵硬,不敢動彈。
男人的臉在普萊特的手中漸漸青白,而普萊特眼神輕蔑而毫不在意。
“卡佩彭斯給你們的東西,卡佩彭斯隨時可以收回……包括你們的生命。”
紅髮的美豔女子愉快地笑起來,柔軟潔白的手臂攀在黑髮少女的肩膀上,彷彿一枝臥倒的海棠花。
“多讓人驚訝呀,我和普萊特都收到了在座的許多人送來的禮物,這是想要做什麼呢,向我們預定互相廝殺的演出門票嗎?那場景確實很有趣,我也很有興趣看看,不過在此之前——”
她湊近妹妹平靜的臉,即使因爲他們毫無預兆地忽然出現也沒有流露出驚訝,她們兩張臉的輪廓並不相似,艾琳娜華豔,伊斯特纖秀,然而此刻這樣緊密的貼在一起,卻讓人從眉目之間的線條隱約驚覺出密不可分的血緣聯繫。
她嬌豔地微笑起來。
“……我更想看冒犯卡佩彭斯家的人,在這裏流下血來呢。”
—
“真是蠢貨。”
普萊特煩躁地拉開衣領,一截形狀優美的鎖骨顯露出來,卡戎平伏在地,似乎是感知到主人的心情,彷彿是安撫一般,用腦袋輕輕碰了碰他的小腿。
“真是遺憾呀,沒有帶一位畫家一起來,如果能把他們那副臉色蒼白唯唯諾諾的樣子都畫下來,那肯定是一副了不起的名畫,掛在這間房子裏,一定很有意思。”艾琳娜接過威廉遞過來的茶杯,笑着抿了一口。
“我沒有說他們,我在說她,”普萊特冷笑一聲,“不用想都知道發生過什麼,她平時倒是牙尖嘴利,這個時候怎麼什麼也說不出來了?瞧他們那副噁心的樣子,真想把他們的頭全部給擰下來。”
“還有,明明只是一些旁支的人,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傢伙,爲什麼要把他們帶到月桂之間裏來?那麼多的會議室不用,你腦子壞了吧?”普萊特咄咄逼人。
伊斯特今夜終於第一次開口。
“……因爲這裏隔音最好。”
“隔音好?”普萊特擰着眉,沒有弄明白她的意思。
艾琳娜放下茶杯,饒有興趣地問道:
“咦,如果我們不來,你要怎麼辦呢?他們依然會將希望寄託在我和普萊特身上,並以我們爲後盾,對你發起挑釁……不能說服他們的話啊,家族的經營會很麻煩的。來晚了和我可沒有關係,普萊特可真是個麻煩的傢伙,優柔寡斷,磨磨蹭蹭。”
“沒有必要馴服,”伊斯特慢慢地說,“家族的經營並不是那麼重要的事情。”
“啊,也是啊,”艾琳娜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出了那麼大的事情,恐怕很多的事情都要收攏規模了……確實很多人都用不上了。”
伊斯特沒有反駁。
普萊特沒什麼興趣地左右環顧,忽然皺了皺眉:“家裏什麼時候有了這些女僕,是你的人嗎?”
在這個月桂之間中,除去作爲家主的伊斯特和參與會議的許多產業管理人,只有侍奉女主人的老管家威廉,以及他們都很熟悉的銀髮護衛阿諾德,然而還有三個從未見過的女僕,其中一個有着相當醒目的暗紅色短髮,一聽到他的聲音便迅速轉過頭來,短髮快速的擦過耳畔,面對主人的哥哥那懷疑的目光,她卻沒有流露出一絲恭敬的神情,而是慢慢笑起來,有些挑釁意味地,露出雪白的牙齒。
普萊特眉頭緊皺,片刻後,轉過頭:“說起來,對於救了你的人,你沒有什麼感謝的話要說嗎?”
伊斯特竟然搖了搖頭,輕輕地糾正道:“不。是你救了他們。”
普萊特嗤之以鼻,冷笑着說:“嘴硬的本事倒是不錯,不過竟然試圖和他們講道理,實在蠢的可以啊。”
伊斯特沒有說話,接過淡黃色頭髮的女僕遞過來的茶盞,聞了聞,放在桌上。
女僕流露出相當奇怪的失望神情。
普萊特皺了皺眉。
……果然這女人身邊的女僕和她一樣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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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萊特和艾琳娜在喝完一杯茶之後,便毫無留戀地離去,女僕和騎士一樣無所事事,在威廉的微笑中也離開了這華美非凡的房間,只有黑色頭髮的女主人依然獨坐不語,靜靜望着天上的月亮。
威廉笑着爲女主人續滿茶水,微笑着說:“恭喜小姐。”
“嗯。”
“不至於走到那一步,實在是太好了啊,”他溫和地說,“即使不會有什麼阻礙,這房間的隔音也很好,但是那場景,終歸是不太吉利啊。”
“而且,請恕我多嘴,”他笑起來,“雖然有些出乎意料,但是來自兄長和姐姐的幫助,那感覺並不壞吧。”
伊斯特緩慢地從窗戶上的秋月中收回視線,秋天的月亮又高又遠,然而天高雲淡,唯獨一顆月亮鑲嵌在夜空上,將四下照的透亮,像是一輪白色的太陽。
她像是沒有聽清在說什麼一樣,片刻之後,她才慢慢地,輕輕地點了點頭。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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