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花厅阖家欢宴
祖孙情深的场面在正厅裡上演了足足一刻钟,直到一個三十余岁的妇人轻咳了一声,向两個丫鬟使了個眼色,上前一步柔声說:“母亲,外甥女儿远道而来,看身子也是弱的,总這么哭只怕受不住。您也要自己保重身子,若是伤心太過,倒是外甥女儿和外甥的罪過了。”
颜氏這才拭着泪坐起了身子,背后的翡翠和刚才在门前接着乔连章的那個丫鬟珍珠立刻一起上前,搀起了乔连波姐弟,绮年這才能上去行礼:“孙女绮年,给外祖母請安。”
這场面真不能說不尴尬。三個人进来,名义上說起来都是颜氏的外孙,结果颜氏抱着两個大哭了一场,唯独把绮年给晾那儿去了。
颜氏自己也觉得有些失态,绮年還沒拜下去就叫丫鬟:“琥珀,赶紧扶起来,那地上凉。”
琥珀就是刚才站在颜氏椅子后头那個丫鬟。去城门外接人的翡翠,刚才在门前接人的珊瑚和珍珠,四人都是穿着一色的水红比甲,年纪也都在十八九岁。绮年看看装束再听听名字,就知道這四個都是颜氏身边得用的。
颜氏接了丫鬟拧上来的温水帕子,又叫乔连波姐弟也擦了擦脸,這才道:“快来见過你们大舅母。”
绮年刚才站在那裡,早就把厅裡众人都悄悄打量過了,知道方才上来劝解的中年妇人就是吴若钊的妻子李氏,当即上前一步行下礼去:“给舅母請安。”
李氏皮肤白皙,一张脸满月一般,眉眼含笑十分温和。见绮年行礼,便叫身边的丫鬟:“碧云去扶起来,刚才說了地上凉,這孩子這般多礼。”拉着绮年的手仔细看了看,又把乔连波姐弟拉到身边看看,拿出三個荷包来,“一点小东西,拿着顽罢。”拉着绮年的手站起来笑道,“你们舅舅今儿還在衙门裡,晚些才回来,兄弟姊妹们先行着礼罢。”招手就叫,“都過来。”
李氏身后是一排的少年少女,這时候都站了起来。李氏笑着挨個指点下去:“這是你们大表哥知霄。這是知雯,今年十四了,不知道跟你们姐妹比起来谁大谁小?”
吴知霄十七八岁的模样,斯文白净,身穿雨過天青色的软缎儒衫,腰坠青玉绦环。给過了见面礼就站在一边,此时闻言轻笑道:“我看乔家表妹年纪似是小些。”
乔连波脸上飞起一抹微红,低声道:“甥女儿今年十二了。”
绮年看一眼吴知雯:“表姐长我一岁。”
李氏略有几分讶异:“還当绮年与雯儿同岁。”两人几乎是一般個头,比乔连波高出一寸。
绮年笑了笑,福身行礼:“表姐。”
吴知雯生得十分秀美,更兼肤白如玉,被身上一件石榴红的织锦小袄衬得越发添了几分光彩。乌黑的头发梳着個小流云髻,插了一枝嵌红宝石的海棠步摇,两边還有几朵蜜蜡珠花。胸前一個九节金项圈,下头坠着绿莹莹一块翡翠,在灯光下宝光熠熠。只是那眉眼间平白就带着几分不好亲近的意思,见绮年三人行礼,便屈膝還了個礼,回头叫丫鬟:“听琴把那荷包拿来。”
小丫鬟捧上盘子,吴知雯也不亲手去拿,只說:“沒有什么好东西,表妹表弟莫要嫌弃。”由着听琴把盘子送到绮年三人眼前自己拿了。
李氏眼神有些不悦,但也沒說什么,只是拉着绮年手指着下头一個十一二岁的少年:“這是你们表弟知雱。”
吴知雱的眉眼与吴知雯颇似,一看便知是亲姐弟。因年纪還小,倒沒有吴知雯那股子傲气,规规矩矩上来行礼:“表姐。表弟。”
既然是叫了表姐,按规矩就要绮年和连波给见面礼了。乔连波顿时涨红了脸,绮年笑笑,从袖子裡摸出四個荷包:“在外头就知道有表弟表妹,我与乔家表妹的见面礼早就备下了,只乔表妹是個不爱拿东西的,竟全装在我袖子裡,累累赘赘的。”說着,拿两個给了吴知雱,又转身把剩下两個直接递给站在最末的小姑娘,“這一定是知霏表妹了。”
乔连波脸上的红色到這时候才下去了些,蚊子一样跟着哼了一声:“表妹。”
吴知霏才十岁,身上的织锦小袄是杏黄的,跟吴知雯戴着一样的项圈儿,却是浓眉大眼的,跟几個兄姐都不像。拿了两個荷包,欢欢喜喜行個礼:“多谢表姐。”又大人样儿的也拿出一個荷包来,上头的花样绣得歪歪扭扭,递给乔连章,“我给表弟的,绣得不好看,表弟别嫌弃。”
绮年看得笑起来,随手摸了摸吴知霏缠着珊瑚珠子的小丫髻。倒是乔连章拿了小姑娘的荷包,很有几分不好意思。
李氏看见她们姐妹和睦的模样,十分欢喜,又点手叫后面两個妇人上来:“這是孙姨娘和赵姨娘。”
孙姨娘跟吴知雯生得极像,眉眼秀气,生了两個孩子,還是袅袅婷婷跟柳枝儿似的。一件湖绿洒绣暗银蔓草花纹的长袄子,腰身還刻意地往裡收了收。赵姨娘却跟吴知霏不像,长相十分明艳,穿着却极朴素,蛋青褙子松花色挑线裙,头上也只一枝珠钗,并不似孙姨娘,除了珠花還戴着镶绿松石和珊瑚的步摇,那三串珊瑚珠子随着她的动作摇摇晃晃,十分招眼。
不過绮年却看得很清楚,赵姨娘那枝钗,头上镶的珍珠有黄豆大小,颜色润泽,价值并不在孙姨娘的步摇之下。
绮年悄悄又扫了李氏几眼。李氏梳着端正的圆髻,身上穿着秋香色褙子,看起来颜色浅淡,但细看就知道那衣料是贵重的妆花缎。头上也是一枝珠钗,那镶的七颗珍珠却俱是拇指尖大小,在灯下宝光莹莹,比赵姨娘的珠钗更高了一等。耳朵上一对赤金坠子,也各镶一颗珍珠,大小颜色都与珠钗上的无异,显然是配套的首饰。看着并不张扬,但這般一模一样的九颗大珍珠,价值就不是一颗珍珠乘以九那种算法了。李氏是内敛,但這身打扮,硬生生把两個姨娘压了下去。
至于两個姨娘,从首饰上来看似乎是平分秋色,但孙姨娘衣着鲜艳,赵姨娘却极朴素。可是赵姨娘那支珠钗,从式样上来看与李氏的竟然有些相似,這裡头是不是有点啥意思呢?一個妾,戴着跟主母式样相似的首饰?再看看一脸天真的知霏,绮年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点什么。赵姨娘沒有生儿子,在别人眼裡看来肯定是不如孙姨娘得宠,可是对李氏来說,她更待见哪一個,从默许姨娘插戴跟自己相似的首饰上,就可以看出一点端倪来了。
這一串儿礼见完,一個小丫鬟笑嘻嘻跑进来:“老太太,太太,老爷回来了。”
吴若钊年方四旬,在這個年纪做了正三品的侍郎,已经算是难得的,且他的前途显然還沒到头呢。人有看得见的前途,自然的就带几分意气风发,看着十分精神。身上官服還未换下来,进门给颜氏行了礼就问:“外甥女在哪裡?”
绮年一眼就瞥见颜氏皱了皱眉。她和乔连波都是外甥女,可是连章却是外甥。吴若钊自然不会不知道乔氏姐弟也来了,但是他只說外甥女——绮年不太自信地想,這是不是意味着在舅舅眼裡,自己這個外甥女要比乔氏姐弟更重要?显然颜氏老太太也是這么想的,并且不大满意呢。由此可见,這继母子二人恐怕也不是那么母慈子孝。
“给舅舅請安。”绮年一边想着,一边上前行礼。
“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凉!”吴若钊满脸笑容,“长得像你娘,真像!”灯光之下,他眼圈竟然微微有点发红。
绮年愣了一下。因为吴氏平素也不经常提起這個哥哥,她還以为兄妹两個感情也就是一般般,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這样,完全是吴氏太宅了啊!
“给舅舅請安。”乔连波拉着弟弟也上前行礼,吴若钊這才把目光转過去,略有些尴尬,“快起来,都是好孩子。舅舅刚从衙门回来,见面礼改日补上。”
颜氏脸上并沒什么表情,只咳嗽了一声,道:“好了,孩子们远道而来,老大也是刚下了衙门,先吃饭,有的是時間叙话。”
侧厅裡已然摆开了热腾腾的饭菜。硕大的八仙圆桌,满满当当坐了一桌。两個姨娘和丫鬟们站着伺候。待众人都坐下,李氏起身为颜氏布了几样菜,颜氏点点头:“难得全家人一起吃饭,都不用客气了,老大媳妇坐下吃。”
說实在的,在马车裡折腾了大半天,进了吴府又要给這個行礼给那個见礼,连绮年都觉得有点饿得眼睛发绿。更何况這些天在旅途中的饭菜又怎能跟吴府相比?当下老太太一声令下,大家都动起筷子来。
李氏把乔氏姐弟安排在颜氏身边,绮年则安排在自己身边。要不是团团坐了一张圆桌,還真是有些混乱。颜氏倒是十分喜歡,特意指派了翡翠和珍珠站在乔氏姐弟身后布菜。吴家倒也不很讲究食不言什么的,尤其几個孩子时时地說上几句,颜氏也笑着应了,气氛一时十分融洽。
颜氏看着心中高兴,问乔连章道:“读了多少书?”
乔连波忙放下筷子:“回外祖母,连章刚刚开蒙,《千字文》……尚未读完。”
颜氏眉头皱了皱:“八九岁的孩子,怎的《千字文》也未读完?”
乔连波不禁红了眼眶:“母亲身子一直不好,父亲也……若是出去读书,又要受欺侮……”
乔家官阶不高,一直也未能进京,辗转只在外头各处任职,颜氏亦是知道的,亦因此才给女儿准备丰厚陪嫁,庶几日子不会难過。后头乔家因着流民之事罢了官,虽有個得力岳家也未能起复。当时颜氏就曾想過将女儿接回来,然而一来离得太远,二来嫁出去的女儿就是人家的人,若为了婆家罢官就回娘家,少不得落個家教不严的名头。颜氏虽有私心,却也不能不顾吴家的名声,只得罢了。却想不到罢官這才几年,女儿竟然就去了,外孙女儿进京投靠,路上竟然只有一辆老驴车!
刘管事派人送信回来,颜氏已然哭了一场。然而這毕竟只是在路上看见,乔家這些年日子是怎生過的,吴家也并不清楚,更想不到唯一嫡出的儿子,八九岁了连书都不曾好生读。且不說吴知霄,纵是吴知雱這天资平平的,八九岁的时候四书也学了一半有余。
乔连波這一句话,颜氏只气得手都哆嗦:“谁,谁敢欺负我的外孙儿?”
李氏连忙起身道:“都是从前的事了,母亲切莫气坏了身子。如今外甥外甥女来了,只管好生過日子,从前的事不提也罢。”
吴若钊也起身安抚,乔连波眼泪汪汪,引得连章也哭了起来。這下子谁也吃不下去了,吴知雯拉了脸,低声道:“好端端的又哭什么,這饭也不必吃了。”
绮年肚子還沒填饱呢,只好放下筷子递了手帕给连波:“表妹快别哭了,不然外祖母也要伤心。今后表妹表弟到了外祖母身边,谁還敢欺负?正该高兴些才是。”
乔连波赶紧拭了泪,去拉颜氏的衣袖:“都是外孙女儿不会說话,祖母别生气了。”
颜氏也知道這时候发火于事无补,长叹一声:“悔不该当初……若是把你们早些接回来,你娘也不会……”說着又流下泪来,“我苦命的儿,只說名声要紧,谁知道却是害了你……”
李氏站在一边,只觉得這话入耳就有几分刺心了。当初颜氏听說乔家罢官,曾对吴若钊說過要把女儿接回来,吴若钊却觉得妹夫甫一丢官,妹妹就回娘家,传出去可有什么好听的?至少一個不能共贫贱的名声是定了的;而且妹妹可以接回来,妹妹生的儿女却是乔家人,难道让母子分离不成?因此不同意。颜氏却总觉得這继子是为了自己的官声,怕受连累才不肯接妹妹回来,此时這话,明着是哭吴若莲,暗裡却对吴若钊不无埋怨。
大家劝了一会,颜氏总算止了泪,向李氏道:“我看连章這孩子聪明得紧,只是被耽搁了,不如就叫他与霄儿同住苦笋斋,读书有不懂的地方,也好叫哥哥指点一二。”
李氏顿时怔了一怔,面带难色:“母亲,霄儿八月就要春闱,虽說還有些日子,也要用心温书才是。媳妇本已将快雪院收拾了出来,让外甥与雱儿同住……”
乔连波悄悄看一眼李氏的面色,也连忙拭了泪道:“外祖母,表哥考试重要,弟弟年纪小,又怕生,让他与我一起住可好?”
李氏只觉头疼,道:“蜀素阁已然收拾了出来,本拟让两位外甥女儿同住……”男女七岁不同席,今天晚上算是亲戚初来接风的合家欢,否则用饭也该分桌的。乔连波与乔连章虽是亲姐弟,按說也该分开居住,更别說绮年跟他们隔得更远,难道让三人一起挤在蜀素阁裡?
乔连波闻言不由得涨红了脸,眼泪又要落下来:“甥女考虑不周,给舅母添麻烦了。”
颜氏怜爱地看着乔连波,柔声道:“莫要哭了,外祖母知道你们姐弟情深,既這样,两人都跟着我住在康园罢。横竖地方也宽敞,连波住香雪斋,连章住听雨斋。你们几個快去收拾,若来不及,今儿晚上先睡我那裡,過几日收拾好了再搬进去。”
李氏脸色不禁有几分难看。本来乔连波姐弟来得就仓促,她不得不忙了一晚上并一個上午,才把原本准备给绮年一個人住的蜀素阁收拾成两处地方,又在吴知雱的立雪院裡挪出個地方来,颜氏這一发话,不但她白白忙碌受累,听起来好像還不体贴亲姐弟,硬要把两人分开似的。
绮年看得暗中叹了口气,媳妇难做,继子媳妇就更难做了。当下笑道:“到底外祖母会疼人,表妹表弟跟着外祖母住,单這园子裡的好景致,就够人羡慕了。這般倒好,舅母收拾的蜀素阁,就归我一個人称王称霸了。”
颜氏微微一笑,语气和缓了些:“蜀素阁也是好地方,你舅母特意给你收拾出来的,過去看了就知道。”
這么一场哭下来,后面的饭也只好草草吃了,颜氏便說天色已晚,自己身上也乏了,又要给乔氏姐弟收拾房间,便让众人都散了。
孙姨娘却笑道:“老太太,婢妾看表姑娘身上這衣裳不甚合身,大姑娘那裡有些衣裳,因個子长得快,虽是前些年做的,却是一次都沒上身。想来针线上就是给表姑娘赶做,這一两日也做不来,不如婢妾先去拿来,表姑娘暂且将就着穿几日?二少爷那裡也有些衣裳,也請表少爷将就几日。”
颜氏闻言,神色更和缓了些,点头道:“多亏你费心,挑几件细致的拿来,且穿這几日就好。”别的东西都可以提前准备,但是衣服沒有量過尺寸是不好做的。何况一件大家姑娘穿的衣服,精工细做,也不是一两日能赶得出来的。翡翠早悄悄问過了吴嬷嬷,知道乔连波姐弟是沒有一件能穿得出来的衣裳,少不得从内到外从头到脚都要做新的。這时候孙姨娘献這殷勤,倒真是献对了地方。
孙姨娘听颜氏說了一句,越发的起了兴,忙笑盈盈道:“婢妾這就回去仔细挑捡,表姑娘表少爷不要嫌弃就好。”說着,忙忙先走了。吴知雯拉长着脸,带了知雱跟着走了,赵姨娘也就领了知霏告退。
吴若钊叫了知霄去问功课,一眨眼,只剩下了绮年和李氏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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