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荒唐事,荒唐言
吐掉嘴邊的一支枯草,提着食盒慢慢悠悠地晃過去。
臺上的人眼角都不曾瞥向他。
他懶懶散散將手肘往演武臺一靠,還未上場的士兵頓時一寂,繼而爆出一陣震天的歡呼,紛紛作鳥獸散。
顧衍扭了扭護腕,微喘着氣,額上的汗順着高挺的鼻樑往下滑,居高臨下俯視高聿其:“怎麼?想來一場?”
“你看我像吃錯藥的?”
“那便滾。”顧衍面無表情,轉身往後頭臺階去。
“行,滾,本侯帶着麻辣兔肉滾了。”
他懶洋洋地才轉身,一道勁風就從身後襲來,黑影撐着演武臺圍欄一個翻身,利利落落地立在他身前,看這眉頭就沒鬆過,緊緊盯着他,準確來說,盯着他手裏的食盒。
“什麼時候送來的?誰送來的?人呢?”
顧侯爺要命的三問,高聿其有些訝然,而後嘴角咧得更大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紮紮實實地氣回去,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過呢,飯菜,早涼、透、了!”
老年纔剛剛把那軟蛋新兵丟進東六營,吹着小曲兒晃晃悠悠地回到草垛子旁,卻見演武臺已然空無一人,頓時傻眼:“人呢?”
高聿其老神在在地顛着一柄袖劍,聞言道:“走了。”
“走了?去哪兒了?”
“回府了唄,爲着誰來,就爲着誰回去了唄。”高聿其拍了拍灰衣大漢的肩膀,“臉色都變了,老子還沒見過他這個樣呢。”
手上一翻,往前一擲,一道銀光劃破清冷夜色,紮紮實實沒入草垛中,才慢條斯理地拍拍手,長長感嘆一聲,“唉……美人關難過啊,前些日子封城找人,今兒連絲火氣都不敢撒在家裏,巴巴地來演武臺打這幾圈,聽說還去挑了隻狗哄夫人?狗崽子沒收拾好他都不敢回府?”
老年砸吧兩聲,“你倆不是一個德性?”
二人說笑着走遠。
顧衍快步回到院落中,掃了一眼正屋,腳步不由自主往那邁,“吱呀”一聲推開門,裏頭空無一人,只餘屋檐下兩盞白石燈盞無聲跳動。
“侯爺。”
顧衍轉身,暗衛七幽然出現,一一道來:“來人是十七,兩個時辰前,僅老六在崗哨上探到,夫人沒有入過大營。”
他翻身上馬。
十七,沒他允許,自來是寸步不離辛越。
他絕無可能自個跑來送個喫食,他的傻姑娘,如今也不知在哪兒,怕是巴巴等了兩個時辰。
冬日夜裏,寒氣深重,院子中都浮着一層薄霧,他額上的汗漬還未乾透,心裏卻早已生出懊惱,白日裏被她幾句胡言氣得發懵,離府前都沒來得及同她說一聲。
在大營裏一忙就不知時辰,窩着一股火在演武臺上都沒散去半分,如今被寒夜冷霧環繞,倒是將他心中的怒氣消得乾乾淨淨。
她還病着,怎的就與她計較起這些小節來。
誠然,那句“我什麼都能接受”讓他心底很有些不被信任的受傷,大丈夫,哪個心裏又不帶點傷,帶點傷又能如何?
一夾馬腹,馬蹄聲陣陣,一聲急似一聲,掠出院門,跨過石堆,衝入了茫茫霧色中。
顧衍心無旁騖,隻手下的空鞭不停,轉過山道時,倏地停下了手,急急拉住繮繩。
馬兒被拉得前蹄高高擡起,他整個人往後仰了仰,數十步開外,分明閃着兩點暖色光暈,在霧靄中不甚分明,卻真切存在。
辛越縮在馬車絨毯上睡得昏沉時,做了一個夢,夢裏顧衍手持長劍,串着一隻六角食盒,斜斜挑在她跟前:“菜都涼了,你喫一個我看看。”
嚇得她一個激靈,睜開眼時馬車內一片昏暗,空無一人,擡眼,馬車簾子被掀開一角,緩緩翻騰的濃霧中立着一個黑衣身影。
“顧衍?”她坐起身揉了揉眼,瞧得不甚清楚。
顧衍站在馬車前,定定看着她,雙脣翕動了一下,到底沒開口說她。
“你怎麼不上來?是不是還在同我生氣?飯菜吃了嗎?啊,若是涼透了便不要喫,不然壞了腸胃會肚子疼。”
她絮絮念着時,聲音有些剛睡醒的沙啞。
馬車不比家裏,雖是置了暖爐,卻也有些冷,她緊了緊兜帽,道:“我今日有些糊塗,你若生氣了,我這便回府,我就是來,來同你解釋一下。”
“還有,我說,我什麼都能接受,乃是一時嘴快,話本子裏賢惠大度的正室都是這麼說的,我自來沒有這個品質,便想從言語上挽救一二。然我,我認真想了一下,我不能接受的。你若是對不起我,我是一定會走的……”
說着聲音越發低下來,“好像這話你聽了倒更要生氣。罷了,顧衍,我胡言亂語,很是抱歉,你生完了氣自己記得回家。”
“走?你走去哪?你不抽我一頓?”黑影終於翻上馬車,撂下車簾,同她隔着小几坐着,眉眼似乎還縈着山間白霧,看着她時像是柔光,又像是冰霜。
她下意識就將真心話吐出了口:“你怎知不是抽你一頓再走?”
“……”
顧衍悶出笑來。
他這一笑,辛越頓時生了些雲消雨霽的鬆弛感,便大着膽子往前湊,不料被一隻大掌定在原地。
啊,她癟了嘴,又是細雨綿綿了。
然而下一刻就聽得他道:“我身上涼,還出了一身汗,又臭又冷,同我的脾氣一樣,你就坐在那罷。”
“……”
直到回到府中,顧衍到底也沒讓她近他的身,只是下馬車時,她的手在他坐過的那片毯子上撐了一下,摸到一手沁涼的水。
畢竟是,山間霧重。
辛越盤腿坐在榻上,顧衍沐浴後出來時她還在發呆。
他停在簾子前,她也沒注意到。
顧衍立時皺起眉頭,轉身退了出去,芋絲正守在門口,慌慌張就要請安。
顧衍輕聲叫起,問道:“夫人今日如何?”
芋絲垂首道:“回侯爺,夫人今日瞧着不大有精神,實是睏乏了的樣子。”
沒聽見侯爺再問,芋絲垂首隻看那雙黑色繡雲紋錦靴略停了停,邁步而入了。
顧衍再入內時,辛越已經歪在了榻上,迷迷濛濛地看着虛空某處。
他彎身將她抱起,辛越倏然回神,順勢勾着他的脖子,“喝了薑湯了嗎?”
“嗯。”
二人躺在牀上,辛越側身扯着他襟前的盤扣。
顧衍笑道:“別扯了,多少衣裳的盤扣都被你扯掉了。”
辛越臉一紅,卻也沒縮手,還是有一下沒一下地扯着,小心問道:“不生氣了吧?”
顧衍似在思索,雙手枕在腦後,半晌無言,些許尷尬氣氛蕩在帳子裏的方寸天地中。
令辛越有些萎靡,神色漸淡下來,指尖一鬆,就要收回手。
突然手上一熱,一隻大掌覆住了她的手背,往他的胸前放。
一雙茶棕色的眸子望下來,“阿越,我是不是個混賬?”
辛越呆愣,這個話題委實轉得太詭異,若說個是,會不會被丟出帳子去?
就愣了片刻,顧衍已經自己答了,“我是個混賬。”
他翻過身撐在辛越上頭:“阿越,你來找我,我很是歡喜,只是往後莫要再這般了。我便是被你氣得狠了,你招招手,我便過來了,你若是不搭理我,我也要回來找你的,所以……你不必低頭,哄人這個事,交給你夫君。”
辛越惘然點頭,又搖搖頭,“可今日你都讓我氣走了。且我說的話,我自己想起來都覺得有些荒唐,你會傷心,我不想你傷心。”
顧衍親了親她的額頭:“又胡言了,怎麼是你將我氣走?若無京郊那檔事,我是連棲子堂都不敢出的。”復又笑言道,“男子漢傷個心又如何,讓姑娘來低頭纔是件荒唐事,你合該將大門關上,讓十七將我打一頓纔是。況且,氣得人跳腳,這不是你們家族絕學嗎?別教它斷了傳承,好好保持下去,給你夫君練練心境。”
一張詭異的餡餅砸在辛越頭上,難得有人主動說,你來氣我罷,而不是提着鞭子來抽她。
含糊應了聲,後幾日想起來時很是後悔沒有教他立個軍令狀。
要麼字條也行啊,她覺得,按她這麼個德性,很有可能會用得上。
顧衍一夜未眠,滿腦都是重重濃霧中,蜷着身子睡在一團白色毛絨中的姑娘,揉着眼睛絮絮地同他道歉,極其認真,又前言不搭後語的樣子。
天剛矇矇亮,他便起來打了一套拳,舞了一會劍。
直到批完摺子,看了眼日頭,已近午時。
他走到內院時,看到門口靜悄悄守着,大氣不敢喘一口的侍女,才皺了眉往屋裏去。
撩開帳子便見着辛越擁着被子坐在牀上發呆。
他坐在牀沿,揉了揉她的臉蛋:“起來了,否則晚間該睡不着了。”
辛越呆呆看向他,忽地說道:“顧衍,我是不是好不了了?”
顧衍臉色驟變,心頭無端用上恐慌、失措、懊悔的情緒,不過頃刻又恢復淡然模樣,拉過她摟在懷裏:“你會好,且在好。告訴我,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我時而覺得有點糊塗。”
譬如這兩日,她便有些昏沉,記憶中的片段時而無端跳出來,她常常會陷入分辨那些片段究竟是何時何地的事情的怪圈。
她將這些奇異的感覺告訴顧衍,顧衍沉吟了一會,聲音溫和地安撫她:“阿越,你如今便像是餓了三日的人,乍然吃了一頓飯,胃腸已然飽了,然腦中還未感覺到飽腹,如此說你明白嗎?”
辛越點頭,他說的是冒險散去腦中瘀血時,一時勁兒太猛,她的身子不大受得住,糊里糊塗丟了一日記憶,再想起來時又是一下刺激,腦子裏不一定能一下子盛滿她的記憶,總之還得慢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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