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溫未了 第31節

作者:未知
僅只目光一觸,俞適野就明瞭了。 他心中陡升一股焦急,當年的事他不想回憶,更不想讓溫別玉回憶。 “爸!”兒子叫了一聲。 這一聲正好給了俞適野靈感。 他向旁走了一步,側身對着溫別玉,不讓溫別玉看清自己的臉。瞭解總是互相的,他能夠看穿溫別玉在想什麼,溫別玉也能看穿他在想什麼。 他正面對上了呂光遠,呂光遠依舊拉着臉,扭着眉,連粗重如同被激怒的公牛的呼吸表達自己的憤怒。 然而父子哪有隔夜仇,父親不過需要一個臺階下。 俞適野遞出了臺階:“我剛纔在外邊和您孩子聊過了……” 他眼角的餘光留在溫別玉身上,看見溫別玉隨着他的聲音擡了擡頭,目光中聚出專注的神采。 “……您的孩子已經知道自己做得不對了。他很後悔,在外頭跟我說,以後一定會多抽時間,帶着自己的家人回來,好好陪您。” 俞適野緩慢說話,將事實做了一個輕巧的扭轉,讓不能改變的“孤獨的老人與無能爲力的孩子”變成了可以改善的“孤獨的老人和自我的孩子”。 兒子還有些失魂落魄,但他跟上了俞適野的節奏,走到老店長面前跪坐下來,握住老店長的手,怔怔從喉嚨裏擠出一句話。 “爸,對不起。” 倉皇和緊張在老店長臉上一閃而過,緊接着變成了對自己感情流露的一些羞惱,他囔囔起來:“幹什麼呢,多大人了,也不嫌害臊,我說你了嗎要你道歉……” 劍拔弩張的氣氛一瞬之間成了父慈子孝的場面,像戲臺上的演員,拿手一抹,黑臉變紅,哭臉變笑,快到蒼白。 可人本就如此蒼白,只要有一點點色彩,就足以孕育出能將生命粉飾的絢麗色彩。 俞適野依然正眼注視這一對父子,餘光觀察溫別玉。 他看見對方有些怔住,臉上帶着的緊張不知不覺消散,消散成爲放鬆,放鬆又星星點點匯聚,匯聚成爲羨慕。 俞適野也跟着放鬆了下來。 他相信了。 這樣最好。 真不希望再在他臉上看見那種一片空白的痛苦。這讓人的心,也變得一片空白…… 溫別玉爺爺的葬禮,幾乎重現在俞適野眼前。 一片森白的靈堂,烏泱泱跪着羣披麻戴孝的哭靈人,頭戴高帽,手舞喪棒,嗩吶聲伴着靈堂哀樂,哭嚎聲裹挾黃紙飛舞,自臉盆裏升起的煙,活了似的,竄在唱作念打的哭靈人周圍,竄在三五成羣的弔唁人旁邊,再撲向棺材,和站在棺材前的人。 那是站在父母身旁的溫別玉。 溫別玉站着,目光原向停靈棺,忽地扭過頭來,朝站在靈堂外的他看了一眼。 靈堂,人羣,煙霧,是隔着他們的三重柵欄,一重深,一重遠,一重一重,輕飄飄的拉開兩個人的距離。 那時溫別玉的面容就是空白的,上面什麼也沒有。 引得他的心也空白起來,委頓下去,和黃紙一同落在火焰中,無聲無息燒化了。 *** 終於嘗試着去理解彼此的父子還有很多話要說,那是不需要被別人知道的私密時間,俞適野和溫別玉沒再停留,趁着父子兩無暇他顧的時候靜悄悄離開了。 這麼一折騰,時間已經遲了,俞適野也沒太多力氣再把車開回東京,於是依然來到昨晚住過的酒店住下。 俞適野對溫別玉晃了晃手中的藥酒:“我幫你把淤青揉一揉?” 溫別玉:“不用了,看着是青了,但其實沒什麼感覺。” 俞適野瞅了人一眼:“你不會害羞了吧?這樣吧,我蒙着眼睛給你上藥怎麼樣?防止我見色起意,犯錯誤。” 溫別玉無語半晌,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你以爲我是小女孩嗎,揉個淤青還要這樣那樣,以防有一塊肉會突然掉下來?” “那……”俞適野再度晃了晃手裏頭的藥酒,暗示含義非常重。 溫別玉也沒什麼好再說的了,他默不作聲脫衣服,將身上的毛衣和襯衫一同脫下來,露出自己赤裸的上半身。 如果說俞適野的膚色是健康的牛奶的顏色,那麼溫別玉的皮膚就像是凍起來的冰,冰上再塗一層瓷器般的釉。 正因背對着的人看不見,俞適野更要保持紳士風度,一眼沒往其他地方多看,只將目光集中在溫別玉的左肩膀的傷處,那裏,青紫從手臂一直蔓延到肩胛,真是素白宣紙上大煞風景的染料。 俞適野先拿起一旁的冰袋,爲溫別玉的肩膀做最初的冰敷處理。 背對他的人沒有吭聲,只是被敷着的肩膀處,應激似地輕輕一抖。 這一抖似乎抖進了俞適野的心裏,讓他忍不住隨之嘶了一聲。 “……俞適野。” “嗯?” “我還沒叫呢。”溫別玉提醒對方。 人誤會了,俞適野也沒有解釋,只笑着應和一句。 “你沒叫也不妨礙我叫兩聲。” 俞適野笑了笑,冰敷得差不多了,他放下冰袋,將藥油倒在雙手,把雙手相互搓熱,纔將手掌按在溫別玉的肩膀,開始揉動。這邊有些技巧,不能太重,要輕輕的,打着圓圈,均勻地一點點把掌心的藥酒搓到皮膚裏頭。 和藥酒一起進入溫別玉體內的,是俞適野手掌的溫度。溫度是燙的,這燙甚至掩蓋了那些微的痛楚。 “不痛。”溫別玉仔細感覺片刻,突然出聲說了句話。 “這證明我技巧還不錯,沒有弄痛你。” 溫別玉扭頭看了俞適野一眼,眼中似乎包含着些許沉思,接着,他扭回腦袋,自言自語:“難道學生時代的我這麼沒有技巧?所以才讓你在塗藥酒的過程中一直大呼小叫?” 俞適野下意識地瞥了下自己的膝蓋。自窗口中落下來的月光灑在他的腿上,像面鏡子,回憶在裏頭水似地流淌過去。 學生時代,有一次他打籃球磕着了腿,磕的時候沒有感覺,下了球場掀開褲子一看,膝蓋連同下邊的半個小腿都是青色的,當時可把溫別玉嚇壞了,馬上跑去藥店,替他買了跌打油過來…… “其實不痛。”俞適野出神一會,坦誠告訴溫別玉,“就是想讓你多啾啾我而已。” 這句話引得溫別玉轉過身。 兩人是盤坐着上藥的,俞適野突然看見前方的人轉回來,他趕緊禮貌地向後躲避,沒想到本來就坐得不是很正的他身體再歪,立刻重心不穩得倒在了榻榻米上,忙亂之中,還引得溫別玉也倒了下來。 溫別玉趕緊伸手,撐住自己,但他一不小心用了自己受傷的那隻胳膊,當下疼得緊皺了眉頭。 俞適野的雙手本來是規規矩矩放在牀上的,這一刻他忽然擡起了手,攬住溫別玉的腰,先把人稍稍托起,讓那隻受傷的手遠離榻榻米,再把人放下去,就放在自己的身上。 兩人臉貼着臉躺了片刻,溫別玉把自己撐起來。 “一不小心。” “沒事……在揉淤青這件事情上,我們總是比較會出狀況的。”俞適野說,“上一回你給我揉到一半,不是還一不小心把藥油揉到自己眼睛裏?” “那是因爲你全程在哼哼唧唧,我心裏擔心,才俯身仔細觀察的。”溫別玉沒好氣說,“誰想到——” 誰能想到呢。 溫別玉塗着塗着,一不小心把藥油碰到了眼睛的位置,當下辣得直抽氣。 俞適野也顧不上打鬧玩笑,趕緊找出溼紙巾,擦拭溫別玉的眼角,那地方皮膚嫩,只擦了兩下,就紅了起來,像飛了道胭脂上去。其時,溫別玉又眨了下眼睛。 閉合之間,眼睛裏被藥油辣出了的薄霧霧氣聚攏,凝成水珠,沾溼眼尾。 這是溫別玉眼旁的痕跡,也是俞適野心上的痕跡。 他向前,親了這一處,把那些揪心的痕跡抹除掉。 他霸道表示:“你不可以哭,你哭了我會心疼。” 溫別玉大概有些想笑,淺淺的笑意盪開來,像池塘裏的漣漪,堤岸旁的微風:“好啊。” 俞適野看着又忍不住有點想要欺負人,於是湊過去,在對方耳旁悄悄說:“在牀上的時候除外,那是可以哭的。” 溫別玉的眼尾更紅了,好像胭脂之上,又疊了一層青澀羞窘。 從那以後,溫別玉果然再也沒有哭過了,就算後來發生了那麼多事情,他也沒看見過溫別玉的眼淚,在承諾自己這件事情上,對方總是做得很好,超出自己預期的好…… 當時的他還不明白,有時候不哭比哭更難受。如果能回到過去,他一定會叫過去的自己,在這些可笑的要求之後再加一句—— “如果你哭了,也沒有關係,我來做那個吻幹你眼淚的人。” 這些事情真像是上輩子的事。 俞適野呼出一口氣,這口氣像是吹散迷霧的風,將過去的畫面統統吹開。 吹散了過去的畫面,吹不散腦海中的些許遺憾。 他把溫別玉扶起來,自己也坐好,正打算繼續爲溫別玉塗藥酒,前邊的人突然出了聲。 “我有點累了。” 俞適野愣了下:“你要早點睡覺嗎?” “嗯。”溫別玉又說,“還有些別的要和你商量。” 俞適野打起精神:“你說。” 溫別玉看着俞適野,他從那一聲虛浮的呼氣聲裏發現了俞適野難過的情緒,可俞適野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心情不好的? 溫別玉仔細回想了兩人的相處,依然沒有發現端倪,無從進行分析。重逢以後,俞適野總是不動聲色,將所有的情緒藏在重重冰川之下,再在上面遍植花木以做掩飾,不願意讓人任何人看透。 ……這些都無所謂,溫別玉可以接受,也早有預備。 可當從那些無數的掩飾裏發現俞適野的悲傷和難過,而自己什麼都做不了的時候,他的心裏有點空,好像一直悄悄收藏在裏邊的某些東西正汩汩往外泄,攔也攔不住。 溫別玉沉默一會,開了口,都沒有注意自己語氣軟了一些,好像在哄人:“累了,接下去不想再處理工作方面的事情,只想四處玩玩,俞適野,要不然……” 他彷彿不經意地建議。 “我們接下去就別管其他,好好在日本旅遊一趟,放鬆放鬆吧。” “……你這個提議讓人有點措不及防。” “還準備工作?” “還是旅遊好。”俞適野萬分贊成溫別玉的建議。 *** 敲定了接下去的方向,兩人也是真累了,沒再說話,簡單洗漱之後,各自尋着被褥,躺了下去。 牀頭正對窗戶,擡眼一看,看見漆黑的夜空裏,亮起了個窄得像把鉤的月亮,鉤着這黯然失意的夜,長長久久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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