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溫未了 第30節 作者:未知 俞適野明確地告訴對方:“在發生地震之前,你爸爸剛剛從東京回來,他來了日本這麼多年,從未看過東京塔,一直期待着在有生之年能去一趟東京,看看東京塔。” 錯愕浮上了兒子的面孔,他迷惑地看着俞適野,像是不能在兩種完全相反的信息中分辨出真實的那一樣。 俞適野有證據。 東京塔前偶然拍下來的照片竟然成了告訴兒子真相的物證,真是上天註定。 他拿出手機,將那張照片給面前的男人看。 兒子沒有話說了,搖擺消失了,可更多的茫然就像濃霧一樣,簇擁着遊曳着,將他籠罩在其中。他有些不明白: “爸爸爲什麼樣這樣子……我很早就跟他說過了……會爲將他接來東京努力的……他既然想要在東京和我一起生活……我當然會努力把他接過來——” “你的努力是一連做兩份工作,一天工作十二個小時嗎?”俞適野問他。 “還要我怎麼樣呢?” “並不要你怎麼樣。”俞適野這樣告訴他,聲音異樣的輕柔,輕柔得和撫過臉頰的風一樣。他垂下眼皮,薄薄的眼皮遮住眸色,“正因爲不想讓你承擔這麼大的壓力,所以你爸爸始終不敢讓你知道他喜歡東京。” 因爲曾經負擔過國內女友在日本生活的老店長,比兒子更知道那種萬分努力依然改變不了現實的疲憊無助。 既然如此,索性不要讓人爲難。 兒子聽明白了,他腳下一軟,跌坐在地上。他的形容已極其狼狽,身上的衣服在又一次的掙扎之中變成了梅菜乾,領帶歪了,襯衫的底部也從皮帶中扯了出來,胡亂在肚子上堆出個小丘來。他在此刻得到了最真切的解答,於是,生氣和不解,激動與憤怒,全被一桶從天而降的冰水澆成了灰燼。 他坐在泥濘又冰涼的灰燼堆中,茫然了好一會,突然抱住腦袋,嗚嗚哭了起來。 俞適野沉默不語。 長輩的愛,無聲厚重,伴着奉獻,伴着犧牲,數也數不清。 於是孩子的嚎哭響了起來。 那是對自己不能十足回報的悲傷,更是對自己無能爲力的慚愧。 他眼中閃過輕微的憐憫,憐憫卻不止對着眼前的人,更對着過去的自己。 越要回避的過往越被人提,越想埋葬的舊事越被人掘。 如今的人事和他與溫別玉曾經經歷過的如此相似,但當年的他是如此的自信,自信能夠改變一切。 十八歲那年的寒假,溫別玉的爺爺中風偏癱。 這對從小被爺爺帶大的溫別玉而言,不吝一場天塌地陷的打擊;而第二個打擊接踵而來,從外地趕回來的溫父溫母,在短暫的商議之後,很輕易地做出決定: “忙,回不來照顧,送療養院吧。” 慘白的病房裏躺着慘白的人,慘白的世界裏,也許只有溫父溫母還一身鮮亮。 他看見坐在醫院病牀旁的溫別玉,溫別玉將雙手緊緊握成拳頭,手背上青筋暴突。 天一直是陰的,沒有雨,雨只在溫別玉心裏滂沱地下。 他將溫別玉抱在懷中,不讓一絲風寒侵入他們,他不願見到這樣的溫別玉。 他想要守護他,想吹開陰雲,雨過天晴。 第二天,他們一起去溫父溫母所說的療養院。 一個大房間裏擺着十三張牀,每張牀上都是一個癱瘓的老人,空氣裏瀰漫着很古怪的味道,像是消毒水混雜着排泄物合成的味道,也像是肉類腐敗的味道,更像是死亡的味道。 他們走近了,看清了牀上的老人。 這些老人一動不動地躺在泛黃的醫療牀上,不說話,很久很久,才眨一次眼睛,像一株類人的植物。 他們離開了。 自那棟療養院出來以後,溫別玉魂不守舍,半天以後,低聲說:“爺爺不會喜歡那裏的……” 就是那時,他下定決心,告訴溫別玉:“我們一起來照顧爺爺吧!” 這個想法並非腦袋一熱,在醫院的時候,俞適野就已經在想了。 他沒有照顧過病人,能夠猜測這是一件挺困難的事情。 但他覺得問題不算太大,有志者,事竟成。 而且—— 他的手被溫別玉緊緊抓住,溫別玉眼裏閃爍的光,是他自認識對方以來,所見最亮的。 而且,他們是一起的,他們如此相信着。 有了決定,溫別玉行動起來。俞適野給溫別玉出了個注意,溫父溫母送療養院的錢不用白不用,只要讓他父母把錢打到溫別玉的卡里,那溫別玉用這張卡里的錢做什麼,就是溫別玉自己說了算。 這一計劃達成得很容易,不用三言兩語,這一對夫妻就被忽悠了——他們的心和神,本來也不在這裏,當然看不出任何蹊蹺。 拿到了錢以後,俞適野和溫別玉正式開始物色護工,學習專業知識,甚至去之前的那家療養院當義工親自實踐了不少次。 一開始有點難,俞適野和溫別玉去了幾次,就吐了幾次。 吐着吐着,慢慢地也學會了不少東西,等到寒假結束,爺爺從醫院裏出院歸家療養,他們也能夠上手,和護工一起照料爺爺。 時間方面還好說,高三已經不需要學習新的知識點了,一個人沒有足夠的時間照料,兩個人輪流,反倒富裕,就將是學習中途的身體鍛鍊。 倒是金錢開始有些不湊手了,溫父溫母找的療養院每月所需費用並不算高,用於支撐護工工資就有些喫力了,至於其他什麼藥品費營養費各種各樣的費用,有些能用老人的醫保抵扣,有些不行。 不行的那一些,俞適野和溫別玉一直在計算着。 他們馬上就要高考了,已經圈定了要考取上海的學校——一個距離這裏很近,很繁華,醫療條件更是國內頂尖的城市。 溫別玉不想留爺爺一個人在老家,俞適野也覺得,既然他們能在老家把爺爺照顧得好好的,那換一個地方,應該也能行,大學還比高中輕鬆呢,唯一值得顧慮的,大概就是這中間很具負擔的開支了。 他們來回商量了好幾輪,想過幾個辦法,都覺得不是特別好,最後,達成了這樣的共識:這四年艱難一點,等大學畢業工作了,就不會再愁錢了。 高中最後那半年的生活,被兩人安排得很緊湊。 確實有點累,但他們所獲得的成就感足以掩蓋身體上的那些疲憊——這半年的認真照顧之下,溫別玉的爺爺漸漸恢復了,可以拄着柺杖自己走路了,這是他們高考前獲得的最好禮物! 他們的高考無比順利,雙雙以超出入取線不少的分數考入了第一志願。 這個時候,意外發生了。 原本已經能夠走路的爺爺二次中風,程度比第一次嚴重很多很多。 他和溫別玉守在急救室之外,等了很久很久,終於等到爺爺再度出來。 爺爺醒了,他失去了聲音,在足足三天之後,才找回語言能力,說出的第一句話,是: “我……不……和……你們……去……上學……” 我不和你們去上學的城市。 俞適野和溫別玉不明白爲什麼爺爺一能說話,說的是這句話。他們還試圖去勸說爺爺,可爺爺表現得異常暴躁。 雙方的對峙,在爺爺激烈的反應下,以俞適野和溫別玉的失敗告終。 他們做了新的計劃:上海離這裏並不遠,他們可以週末回來看老人,如果課程忙,就一週一個人回來,如果不忙,就一同回來。 一開始還是好的。 可是,可是那一次……那一個疏忽。 俞適野從回憶中驚醒。他的身體正在發顫,顫抖讓他打了一個寒噤,他退後兩步,擡手摸了下額頭,摸出滿手冷汗,他的雙眼也變了,好像瞳孔裏貼上了層老舊泛黃的膜,這膜被燒着了,眼前的一切也開始焦黑了。 他無法回憶這些,只能怔怔地想之後的事情。 那後來……他在醫院裏通知了溫父和溫母。 趕過來的兩人兇惡且輕蔑地推開他:“小孩子能幹什麼,什麼也幹不了!早說了要送到療養院去接受專業的照顧,現在我爸走了,就是你的錯!是你們的錯!” 其他的聲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這一道,在耳旁不停大聲循環,怎麼也關不掉。 是我沒有將老人照顧好。 俞適野茫然地隨同耳中聲音想。 是我的錯。 是我的錯…… 是我……的錯。 狂風打碎象牙塔,血和眼淚,讓天真與自負一同坍塌。 作者有話要說:國內的養老院確實存在着設施老化和從業人員嚴重缺乏的狀態,這是一個很辛苦的工作,工資還不算高(。 不過近年還是在這方面投入了很大的政策傾斜的,總體是在摸索着變好。 第二十四章 “我該怎麼辦?” 訥訥的疑問自地上的人嘴裏傳出來, 有些澀, 像在話裏藏了小石子,一顆一顆硌着人。 時間真像一條悠長的迷宮,曲曲折折, 蜿蜒輾轉,人在其中走了許久, 還是回到了最初的位置,面臨同樣的東西。 俞適野將手插在兜裏, 他摸出了一根菸,有點想抽,可最後還是丟進垃圾桶。 他對坐在地上的人說話:“未來固然重要, 現在就可以拋棄了嗎?” 這引來對方茫然的一眼。 俞適野耐心地解釋:“把爸爸接來的希望在遙遠的未來, 你爲之拼搏沒有錯,但未來還在很遠的地方,我們總得把現在的日子先過了。如果給不了爸爸希望, 那總要給爸爸一些安慰吧?” 兒子像是終於明白了什麼。 “我知道了……” 稍作整理, 收拾狼狽,兩人再度回到屋子裏。 他們出去的一會兒裏,地上的雜亂已經被收拾了,老店長垂頭喝着水,背脊還挺着, 但銀白的髮絲和橫生的皺紋盡情將他蒼老的模樣透露出來。 總有那麼一天, 你再也無法掩飾自己的衰老,如同走過歲月的岩石, 遮不去滿身風化出的千瘡百孔。 俞適野的目光在老店長身上一掠而過,很快轉到溫別玉身上。 溫別玉沒有坐着,他倚牆站立,雙手環抱,目光虛擲,有點發怔,有點焦躁。 他是在想當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