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溫未了 第29節

作者:未知
老店長是個乾脆人,被兩人輪流一勸說,他不再猶豫,重重點頭:“那就麻煩你們了,我明天和你們去看東京塔,但不去見那癟犢子!” *** 兩人當然沒把老店長的話當真,做母親的要見孩子,那是早一個星期,話裏話外,每天唸叨;做父親的要見孩子,則非得等到兩兩見着了面,才硬邦邦來一句,“我是路過的”。 秋留野市距離東京真的不遠,沿着高速開一個小時就到了。 紅色的高塔獨樹一幟,掩映在城市的綠樹之間,襯托着天藍的布幕,穿插過絲絨似的雲朵,頂天立地地駐守着這座城市。 俞適野正欣賞高塔,直至不經意的一個轉頭裏,看見了站在旁邊的老店長。 老店長呆呆站立着,穿着過時的衣服,挺瘦,也老,像一株長了一圈圈年輪的老樹樁杵在地上,在忙碌又摩登的世界裏格格不入。 可他與遠方的高塔又有一兩分的相似,它們同樣佇立着,堅強的挺着背脊,守候在屬於自己的地方。 這一幕讓俞適野不覺掏出手機,拍了張照片。 時間總在靜默中流逝,半晌,魂兒也飛到高塔上的老店長回過了神來,他眼中交織着釋然與滿足,好似還沉浸在多年願望終於實現的快樂之中,連聲音都變得輕了: “今天真是多謝你們了,我們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俞適野提議:“都到了東京,要不要給孩子一個見家長的機會?” 後頭沒有回答,於是俞適野朝鏡子裏溜了一眼,看見坐在後排的老店長將臉轉向車窗外的方向, 看着那些車水馬龍和時尚新奇,臉上是一種被震懾的茫然,茫然中又透出一種好奇與羨慕的神氣來。 俞適野順勢看了一眼。 大大小小的招牌林立在高聳的建築羣上,密集的車流將道路覆蓋,無數行人等候在交叉的全向十字路口前,那些橫在地上的白漆,像是欄杆,像是通道,搭載着人流,通向鋼筋林立城市。 幾息靜默,老店長終於從這個全新的世界裏反應過來了,接上俞適野剛纔說的話: “……不用了,他天天加班也見不着人。過去只是和他媳婦大眼瞪小眼,他媳婦不自在,我也尷尬,沒意思,沒意思。” 俞適野不再說話了。家家有本難唸的經,誰又知道老店長家裏的事情呢? *** 總是知道了目的地的路程更加快捷一些,出門還嫌有些遠的路在回程的時候可近了,只是車上打個盹的時間,車子就停在了熟悉的居酒屋前。 老店長下了車,回程的路上,他得知了溫別玉會做飯之後,就非要送溫別玉自制的醬料,說是感謝他們今天的辛苦陪伴。 溫別玉也沒有拒絕,下了車,同老店長一起進入店鋪拿東西。 俞適野就不去湊熱鬧了,他開車開得有點累了,下了車,在外頭站一站,還沒走兩步,突然感覺腳下的地面有點抖。 這個瞬間,俞適野還有點納悶。 難道最近缺乏鍛鍊,身體太虛,走路不穩……? 他下意識地眼睛,朝左右看了看,才發現抖動並不止存在於自己身上,就連道路兩側的房屋,也正輕輕顫動。 他方纔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地震了?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章揭露他們分手的第一層理由~ 第二十三章 當俞適野意識到地震的同時, 街道像是自沉眠中被顛上了發條的玩具盒子, 鏈條一絞,絞得門窗齊齊開放。可除此以外,再沒有更多的動靜。那些敞開的口子像吸納光線與聲音的通道, 陰沉沉的,任什麼進去了, 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俞適野的目光自這些缺口處一掠而過,他沒空思考爲什麼沒人出來, 只下意識地轉過身去,將目光轉向身後的居酒屋。老舊的店鋪還是一副老舊的樣子,門前的簾子在地震之中微微顫動, 像狂風裏抖在枝梢的嫩葉。 它抖得這樣勤快, 以至於俞適野總覺得下一個瞬息,這副簾子就會被人掀開,剛纔進去的溫別玉將再帶着老店長從裏頭出來。 他沒有等到人, 只等到了嘩啦啦接連的炸響, 像是無數瓷器一股腦兒全砸在了地上。這些接二連三的清脆聲響中,依稀還有一道模糊的悶哼,在層層疊疊炸響的間隙裏,見縫插針地鑽出來,一路鑽到俞適野的腦海裏。 這是溫別玉的聲音! 俞適野感覺到了一點兒恍惚, 恍惚還殘存在腦袋裏, 他的身體已經自動行動起來,猛地向前快跑兩步, 已經跑到居酒屋的門口。 粗糙的木頭門框抵在了他的掌心,這一點點的尖銳刺破了俞適野腦海中虛幻的泡沫,他一下冷靜下來,冷靜着俯下身,調低重心,扶着門框的手與雙腳同時用力,整個人如同獵豹一樣,躥入居酒屋。 一步跨出,光暗驟變,居酒屋的小窗戶被地震中掉下來的掛畫遮了大半,剩下的口子裏篩出幾縷探照燈似的光,打在室內,先打出一室浮塵,再直通通地照亮一地的碎瓷和傾倒下來的壁櫃。 壁櫃沒有完全伏倒地面,它被支在了半空中,和地面形成了一個三角形的夾角,而這夾角的支點,正是溫別玉的肩膀,他的前面,櫃子與地面的空隙處,老店長拐着腳,正努力地想要爬起來…… 俞適野及時趕上,手穩得像是手術檯上醫生的手,在一陣陣的晃動之中,輕柔地將老店長自櫃子下抱出來,再蹲下去: “上來,我背您。” 老店長雖然拐了腳,但並不慌張,在日本生活,總要習慣時不時就會發生的地震,而以他判斷,現在的震幅並不劇烈,不會有太多危險,他指導俞適野:“主震結束了,接下去是餘波,我們趁着這個時間,先從房子裏出去。” 俞適野聽了老店長的話,再將目光轉到溫別玉身上,心臟這時才抖了起來,像盛在水波里,無處着落:“還可以嗎?” “沒事。”溫別玉神色清明,吐字準確。 就這兩個字,俞適野胸中的水消失了,浮起來的心臟也跟着安穩落下,他一隻手繞到身後,託舉着已經抱住了他的老店長,另一隻胳膊頂在櫃子上,對溫別玉說:“我幫你撐着,你先出來,我們一起跑出去。” 兩人錯位,支點轉移,溫別玉放鬆身體,從櫃子底下脫身出來,站起來的那一刻,他滿心信任俞適野,頭也不回,立刻向外跑去。 這是很短暫的剎那,可感官又將它拉扯成了很漫長的時間。 這個漫長的過程中,溫別玉能夠感覺到俞適野始終跟在自己的背後,對方甘洌的氣息在這一刻變得溫暖和煦,在他身周攏成了透明的罩子,將危險隔絕在他的世界以外。 這樣的感覺,他許久沒有體會到了。 *** 一進一出,昏暗消失,光明重新降臨下來。 俞適野揹着老店長,和溫別玉一起順利出了居酒屋,也是這時候,周圍的房子裏才陸陸續續有人出來,雖然地面依然有些震感,但大家都很冷靜,並沒有什麼驚慌的樣子。 他們在人羣的聚集處等了一會,感覺到斷斷續續地餘震,也聽見房子裏因爲震動而傳來的一些碰撞聲響……其後,晃動停止,聲音消失,這場突然發生的地震,跟着過去了。 聚集在周圍的大家活泛了過來,一些老人似乎是認識呂光遠的,走過來和呂光遠搭了幾句話,聲音挺低,但神色十分關切,其中一個還來到俞適野面前說話並比劃手勢。 俞適野愣了愣,才意識到對方正告訴自己最近的醫院的方向。 接下去,他開着車,載溫別玉和老店長前往醫院,掛號就診,前前後後忙下來,時間倒也不長,就一個小時多一點。這時,診斷報告也出來了,老店長的腳拐了,好在不是很嚴重,平常多多注意,休養一段就行;至於溫別玉,情況就更加輕微,只是櫃子倒下來的時候碰青了肩膀,骨頭沒有問題,回家先冰敷,再用藥酒揉開就好了。 俞適野拿了這兩份報告,一邊看一邊讓老店長翻譯,等確定兩人都沒有問題後,才長長出了一口氣,徹底放下心來。 也是這時,醫院休息區的玻璃門突然被撞開,一個穿西裝的男子跌跌撞撞地衝進來,他滿頭大汗,髮型凌亂,衣服皺巴巴的,甚至連面孔都有點變形,一副剛從滾筒洗衣機裏撈出來,連甩幹程序都忘了經歷的模樣。 他進到休息區,喘着粗氣停下來,腳步停了,雙眼卻還是活的,咕嚕嚕地倉惶在裏頭轉了一週,直至看見俞適野——更準確的說,是看見俞適野身後的老店長時,才驀地迸發出激動的光彩來。 “爸——” 這一聲呼喊讓俞適野確認了來人的身份,顯而易見,他就是老店長生活在東京的兒子。 接下去,事情就好辦了,俞適野迎上前去,簡單和兒子講了醫生的診斷,接着,幾人一起帶老店長回到了居酒屋。 他們穿過一塌糊塗的店鋪,經由吧檯裏的一扇門,進入後半部分居住用的房子裏,分散坐在一個小小的,十平米左右的和室裏。 這間和室雜亂挨擠,正中央的位置是一臺老式電視機,旁邊是一個神龕,神龕裏擺放着一位年邁的女性黑白照片,她面容平凡,但笑得很溫和,應該是老店長的妻子。 至於其餘的角落,雜亂堆積着書籍和衣服,中間是一張桌子,上邊擺着沒有收拾的瓶瓶罐罐,桌子腿邊居然還有一個花色的保溫水壺,整個顯得雜亂擁擠,擁有任何一張九十年代時期的家庭老照片能給人的感覺。 兒子將老店長放下來坐好,隨即跪坐下來。 回到的一段路上,已經足夠他了解發生的一切了,他俯下身,用略顯生疏的中文同俞適野與溫別玉對話: “真的真的非常感謝兩位的幫助,如果不是兩位,真不知道會有什麼可怕的事情發生在我爸爸身上。” 隨後他直起腰,很嚴肅地面向父親。 “爸爸,如果不是您的鄰居告訴我您受傷的事情,我還什麼都不知道,這麼重要的事情,爲什麼不打電話跟我說呢?” 兒子非常嚴肅,呂光遠卻全不上心: “不過是腳拐了而已,有什麼了不起,讓你咋咋呼呼。” “什麼叫只是腳拐了?這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父親,請您端正態度。” “呦呵,你倒教訓起老子來了?” “我沒有,但我認爲父親您不能再呆在這個地方了,請您和我回東京,同我住在一起吧,我的妻子會照顧您的,孫女也很想她爺爺。” “鬧啥呢你,我在這裏住得好好的,有朋友有店鋪,去東京幹什麼呢?你想來看看我就回來一趟,別老說要工作我就謝天謝地了。” “我確實要工作!”兒子強調一句,又說,“這家店鋪太過破舊了——” 兒子只是說了實話,呂光遠卻勃然大怒。 “舊,舊,舊!你只有這一個詞了嗎?我和你媽就是用這個破舊的店鋪一點一點喂大你,把你喂去了東京,你端起碗喫飯,放下碗罵娘你知道麼你!” “爸爸,你怎麼就不明白我對你的好——”兒子急了。 這一句更加惹怒呂光遠,呂光遠異常粗暴地打斷了兒子,聲色俱厲: “別說了,我早說過我不會去東京,我討厭東京,討厭東京的地鐵迷宮,討厭東京的擁堵人羣,討厭一幢幢怪獸一樣佇立起來的高樓,那種冰冷沒有人情味的鋼鐵城市容不下我一個土老帽!你滾回你的東京去吧!” 這一對父子的性格真是一脈相承,在老店長說出上面一席話之後,兒子也沒有了冷靜,一下子從地上站起來,從脖子到臉頰節節漲紅。 俞適野和溫別玉眼看着不好,趕緊一人上前拉住一個,俞適野扯住了兒子,溫別玉安撫老店長,但拉得住人,拉不住話,兒子開始和父親吵起架來。 這樣可不行。 俞適野不再手軟,給了溫別玉一個照看好老店長的眼色,強硬地拖着兒子離開房子。 掙扎的過程中,兒子的腳踢到了桌子旁邊的花色水壺,水壺撞在牆上,飛了蓋子,碎了內膽,銀白色的碎片摻在水中,從傾倒的壺身汩汩流出來,在榻榻米上留下一片支離破碎的狼藉,狼藉之中,是老店長頹唐佝僂的背影。 *** 俞適野帶着人到了房子外頭,這下,不用他再用力,老店長的兒子先一步泄了力氣,他從俞適野懷中掙脫出來,狠狠踹着牆壁發泄自己的憤怒。 “到底在搞什麼啊,爲什麼他永遠都聽不懂我想說的話,爲了把他接到東京去,爲了照顧他給他養老,我幹兩份工,從早到晚要做十二個小時,已經很累了,可到了他這裏,還是不討好,永遠不討好!我真不理解他爲什麼那麼討厭東京,東京招他惹他了嗎?!” 俞適野看了人片刻。 他轉身,逃避似地往旁邊走了兩步,又停下來,旋轉腳踝,鞋子在地面上磨出沙沙的輕嘲聲,回到兒子身旁,告訴對方。 “你爸爸不討厭東京。” 討厭東京的人,是不會在他的車子上,對窗戶外的城市流露出嚮往的表情的。 兒子反應了一會,終於意識到俞適野在對他說話,他皺起眉頭。 “不好意思,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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