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溫未了 第52節 作者:未知 第四十一章 回憶冗長而混亂, 當將過去慢慢描述完畢的時候, 疲憊突然襲上身體,他揉揉眉心,往房間裏走了幾步, 明明地面平坦,他依然像站在火車上邊, 感到了輕微的搖晃與暈眩。 曾經的房子如同一截正在穿越時間軌道的車廂,來往於現在與過去。 “其實……”俞適野說, 他站在窗戶的邊上,從這裏往樓下看的時候,他產生了一點錯覺, 似乎能看見舊時的剪影, 戀戀地長久停留着。他不太想看見這些。但他強迫自己面對它,揮散它,“過去的都過去了, 別玉, 我們過好現在和未來就可以了。” “我沒有——” 背後傳來低低的聲音,溫別玉說了什麼。 俞適野沒聽清楚,轉回頭去:“你剛纔說什麼?” “……我沒有不要你。” 築在心中的堅固堤壩終於被摧毀,積蓄其中的洪流再也困守不住,他對着俞適野, 在毫無準備下脫口說出了保守這麼多年的祕密。 說完以後, 沒有放鬆。 溫別玉望着面前愣住了的人,宛如被惶恐給正面擊中。他的呼吸急促起來, 雙手緊握成拳,全身上下的皮膚都是白的,失去血色和溫度的蒼白。 他不知道結果。 不知道這句遲來的話是否會給面前的人帶去更多的傷害。 他只是——一直只是——想要保護俞適野,想要看俞適野快樂又驕傲。可毫無必要的負擔是他帶去的,最多的傷害也是他帶去的。他拼命地想要得到一個比較好的結果,可結果是最壞的。 屬於自己的悲哀和爲俞適野而生的痛苦灌滿了他的身軀,溫別玉站在原地,感覺眼睛一陣陣發疼,乾澀的發疼。 “小野,我沒有怪你,從來沒有怪過你。” 愕然從俞適野的臉上消失,他沉默站着,百味雜陳。 心裏很小的一個角落動了,他看見本來以爲早已消失的,過去的自己從中走了出來。 大雨瓢潑。 十八歲的人在雨中衝向前方的傘。 那個拿着傘蹣跚找過來的人,是溫別玉。 俞適野跟上了過去的自己,一路走到溫別玉面前,將滿懷悲哀卻哭不出來的人抱入懷中。 他抱人的姿態有點笨拙,像過去還沒成熟的自己;他拍人背脊的手又額外沉穩,嫺熟得足以掌控一切。 十八歲的俞適野和現在的俞適野重疊了。他們一同擁抱溫別玉,告訴對方: “……我很難過。別玉,你替我哭,好嗎?你替我哭了,我就不難過了。” 奇異的,當耳朵聽見這句話,乾澀的眼睛霎時佈滿淚水,他閉上眼,冰涼的液體順着臉頰滑下來,滑到一半,就被俞適野逐一擦去。 俞適野問溫別玉: “那時候,發生了什麼?” 那時候,在你身上,發生了什麼? 過去不止是對俞適野的折磨,也是對溫別玉的折磨。 溫別玉無意識抱緊了人,半晌,啞聲開口: “我接到一個電話……” 電話裏,父母通知他,爺爺死了,回去奔喪。 昨天晚上還和他親密交談的爺爺死了,他要回去,和爺爺的遺體做最後的告別。 他上了車,再下車,出站的時候看見站在前方的俞適野。 熟悉的人守在他熟悉的位置,麻木之中突然多出了一點波動。 他略顯遲鈍地搬動腳步,向俞適野的方向走去,才走一步,父母出現在他的面前。 父親的表情是平板的,平板裏藏滿埋怨,他的手腕被對方牢牢抓住,父親壓低了聲音教訓他:“你要幹什麼?你想去哪裏?你知不知道,你爺爺死了,你還想去找俞適野,你就一秒鐘都離不開他嗎——” 話開了頭,就不曾停下。 他被他們帶進車子,帶入家中。他停留在自己的家中,卻看不見家的主人。 父親始終絮絮叨叨,囉囉嗦嗦,將每個字每句話顛來倒去地重複着,埋怨着,不知疲倦,不知停歇。 他說你們怎麼能把爺爺一個人留在家裏。 他說你怎麼能讓俞適野前來照顧你爺爺。 他說這是你的錯。 他說就該聽他的,該把爺爺放進養老院,讓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情。 母親在一旁制止。 她說兩句父親。 她說小孩子懂什麼,事情發生了就不要抱怨了。 她說你現在嘮嘮叨叨個沒完,你之前倒是多來看看你爸爸啊。 她又說兩句溫別玉。 她說你父親這一天太傷心了,囉嗦了,但你不能生你父親的氣,是你錯了。 她說你怎麼能把爺爺交給別人照顧呢,別人是別人,自家人是自家人,你實在太不負責任了,枉費你爺爺這麼疼你。 那些聲音,是蚊子,是蜜蜂,繞在溫別玉耳旁不停的嗡嗡作響,他沒有看向他們,他看向窗外,窗外的花枯萎了,焦黃委頓的枝葉定格在溫別玉的瞳孔裏。 很久很久,溫別玉找到自己的聲音,聲音是很濃的迷惑。 “爺爺……是怎麼死的?” 絮叨的父親驀地僵住了,猶如火山噴發,他先是暴怒: “是你,是你的小男朋友!你爺爺就是被你們害死的,你爺爺他是——” 母親狠狠扯住父親,呵斥道: “你不要說了!” “都是我和他的錯,你們就沒有錯嗎?” 父親對俞適野的指責喚醒了溫別玉,溫別玉轉回頭,靜靜問一句。 噴發的火山上,岩漿紛紛滾落。 父親突然哭了,他跌坐在沙發上,崩潰一般的失聲痛哭,淚水在他臉上橫流,決了堤般,收也收不住。 “你懂什麼,你什麼都不懂!” “你知道你爺爺直到最後都還想着你嗎?你怎麼能不回來,你怎麼能讓別人回來!” “爸啊,你怎麼能這麼走了,我還沒有孝順過你——” 這是溫別玉第一次看見父親的眼淚,更多的迷惑和麻木注入他的心臟,他不知道說什麼,也不知道要做什麼表情,只能怔怔地看着眼前荒誕的種種,怔怔地發現自己簡單一句話,就擊潰了父親。 不真實。 溫別玉無法感覺到真實。 他在一邊,其餘人在另外一邊,中間是一層毛玻璃,玻璃攔住了聲音,也攔住了人,他只看見幾道影子,做木偶戲似,兀自說話和動作。 他看了很久,看到一張黑白相片,一朵白色奠花。 他看見了爺爺。 活生生的爺爺,定格在相片中,平躺在棺木裏。 而他站在葬禮的現場,看着許多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圍在爺爺的棺木旁,傷心悲切。他忽然感到一陣噁心和羞愧,對自己的噁心和羞愧。 他這時才明白自己昨天在和父親的對話究竟代表着什麼。 他在推卸責任。 他想把爺爺死亡的責任推卸出去。 可是……是我的錯,就是我的錯,爺爺和我相依爲命,我卻沒能照顧他,沒能見到他最後一面。 溫別玉漸漸地失去了動彈的能力,他像一株植物那樣,僵直在一塊地磚上。 他開始恐懼,恐懼讓他看見了一個人,讓他喃喃地說了一句話。 “小野來了,讓他進來……” 弔唁的人沒有聽見,站在他身旁的父母聽見了。 父親狠狠說了一句:“不許讓他進來!看見他,我就想起你爺爺的死亡,看見你,我也想起你爺爺的死亡!——” 旁邊的媽媽同時打了個哆嗦,彷彿重回了看見爺爺屍體的那個瞬間:“你就體諒你爸爸吧,葬禮爲什麼非要讓他進來看,讓他看見你爺爺的死亡還不夠嗎?” 溫別玉喪失了聲音。 他望着爺爺。 爺爺還是老樣子,只是不再對他說話,也不再對他笑了。 爺爺永遠離開了。 葬禮結束了,那些繁雜的聲音消失了,父母的嘮叨又回來了。 從接到那通電話開始,他耳邊始終有着聲音,讓他越來越迷惑的聲音。 父親再說話,依然是重複來回的那幾個句子,但他似乎聰明瞭,他開始說俞適野了。 他說你差不多好和俞適野分了。 他說我早說了兩個男的在一起就不行,兩個小孩在一起更不行。 他說俞適野肯定會開始怕你,俞適野看見你就想到你爺爺的死。 母親也在說話,她嘆息的,埋怨的說,說讓這麼個小孩面對你爺爺的死亡,你對不起你爺爺你也對不起俞適野。 最後,在從葬禮回到家門前的時候,他們停住腳步,閃閃爍爍說了一句話。 “今年過年我們就不回來了,你……你是不是要守在你爺爺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