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溫未了 第49節 作者:未知 這個回答打亂了溫別玉的步驟。 他先是錯愕,錯愕之後瞬間弄明白這中間的利益關係,反應過來,失聲道:“你是說這些都是俞適野的爸爸做的,是他操縱輿論,掩蓋了真相——” 許音華淡淡道:“冤有頭,債有主,誰做的事情你找誰去。” 她似乎不太想在這裏花費太多的時間,說完了這句話,就轉過身,準備離開。 但背後的聲音並沒有停。在很短的時間裏,又一個問題擲向了她。 “……事情不是您做的,但您默認了。您覺得,讓俞適野替您背鍋,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許音華的神色變得冷漠。 “小野也不在意的事情,要你來替他伸冤嗎?” “就是因爲俞適野不在意,纔要我來說。”溫別玉寸步不讓,“就因爲他是你的兒子,所以他理應爲你負擔一切,包括名譽受損?” “你又知道什麼呢?”許音華輕聲說,“小野如果不願意,他就該自己去澄清,我沒有攔着他,誰也攔不住他……” “他不會澄清的。”溫別玉說。 “你要替他代言嗎?”許音華慢條斯理。 “因爲他愛他媽媽。”溫別玉冷冷說。 草坪上變得安靜,許音華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這一刻,溫別玉確信自己在對面的女人臉上看見了一絲愧疚,可愧疚一晃而逝,就像陽光下的初雪,消融得無聲無息。 許久,許音華的聲音在響起來。 她變得平靜,冷漠一般的平靜。 “我很感謝他今天爲了承擔的一切,但這並非我對他的強迫與禁錮。小野長大了。他該做出他的選擇,我也會有我的生活……一個女人,如果她在家裏得不到愛,那她就該出去找會愛她的人。她有這個資格。” 許音華轉身離開。 她的背影依然直挺,依然雍容高貴,嫋嫋娜娜。 她身體力行地實踐着她最後的自白,這麼多年來,她在俞汝霖這裏得不到愛,就出去換着不同的人,一個個愛她的人。 可溫別玉只覺得荒誕。 她一面渴求愛,一面揮霍愛,明明憎恨着來自丈夫的漠視,卻又似乎看不見親生兒子對她的付出。 他突然擡手,揉了揉眉心。 他一直以爲,俞適野的家庭很幸福,但是……他的目光轉向了別墅,太陽下,別墅反射着蒼白的光,如同他最初對這裏的回憶。 溫別玉曾來過這裏一次。 九年前,那一夜後,俞適野自學校中消失,他驚慌失措,找了無數地方都找不到俞適野,最後來到俞適野的家,見到俞汝霖。 對方見了他,神色也是平靜,平靜中透着冷漠。 “你來找小野?小野不在家,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簡簡單單一句話,讓他所有未盡的惶恐都憋回肚子裏。 他握緊拳,低垂眼,看見杯中茶水裏,自己茫然無能的虛幻面孔,於是,才握緊的拳頭,也不得不無力鬆開。 …… 溫別玉再度看向面前的別墅。 九年過去了,這一次,俞適野就在別墅之中…… 他進了門,方纔踏入,俞適野懶洋洋的嗓音就自裏頭飄出來:“……從剛纔開始,您的所有重點我概括一下,差不多是‘你不好好賺錢你就是心理變態’,得了,我承認我是心理變態——” 溫別玉出奇地憤怒。 他遲疑的腳步變得堅定,衝進去,厲聲打斷這一切:“你不是!” 第三十九章 來自門廳的聲音讓餐桌旁的兩人一齊轉頭望去。 俞適野看見了溫別玉, 下意識出了聲,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在這個地方見到溫別玉:“別玉,你怎麼過來了?你……” 俞適野看清楚了溫別玉的神色。 那是理智即將壓抑不住火焰,火焰馬上就要噴薄而發的表情, 這一表情針對的不是他,而是坐在餐桌旁的俞汝霖, 於是他一下子明白了:溫別玉已經知道所有事情了。 “我——”溫別玉開口說話。 “好了,別玉。”俞適野同樣開口。他的聲音比溫別玉慢上一些, 恰恰好打斷溫別玉的話,更在同時將溫別玉的注意力吸引過來。 對方的視線投過來,落在自己的臉上, 帶着淡淡的委屈, 不是溫別玉自己的委屈,是替他委屈。 他沒有受傷,另一個人爲他心疼委屈……這種感覺很好, 非常好。 俞適野的目光柔和深邃, 他自座位上站起來,走到溫別玉身旁,在對方再一次開口之前,以手指抵住他的脣,制止溫別玉的話。 “不氣不氣。”他和聲安慰, 再將人環抱。 低沉的聲音是一裘柔軟的毯, 自肩披下,擋住四面的風霜雪雨。就像俞適野說的, 溫別玉突然不那麼生氣了,他沉默地栽入俞適野的懷中,蹭了蹭。 “交給我,我會解決這些事。” 俞適野本來無意於這些事情,他不再關注父親的目光,不再在意父親的期待,於是也懶得花力氣去辯解和對抗,父子維持着表面的感情,冷漠一如俞汝霖的冷漠。 但不在意之餘,有一點是在意的。 身爲男人,總不能讓自己的愛人難過。 俞適野牽着溫別玉的手,把溫別玉帶到餐桌旁,坐下。 坐下的時候,他注意到對面的俞汝霖。對方並未針對眼前的情況表露什麼,臉上兀自帶着一成不變的漠然。他連看也不看溫別玉,目光徑自落在自己身上,眼球裏明晃晃是自己的影子,連這影子,都是單薄而片面的。 依然是俞汝霖在說話。 “既然你知道自己的錯誤,就要改正。你想做慈善,可以。但做生意無需和做慈善混合。賺錢的歸賺錢的,花錢的歸花錢的,不要總像個小孩子一樣,連自己的目的都弄不明白……” 但這一次,俞適野打斷了對方,他很客氣地說: “爸爸,這件事先放放吧,我們說點別的事情。之前在網上傳得沸沸揚揚的我和滕宣之間的緋聞,是您授意的吧?” “是我。”俞汝霖回答得很平靜,根本不覺得這有什麼。 “我想也是。”俞適野輕輕點頭,“媽媽雖然交往了不少人,但這不是她會做的事情。能冒昧問一句,您做這件事的時候是怎麼想的嗎?是覺得老婆出軌,面子上下不來臺;兒子花一花,倒是沒多大事嗎?” “這件事給你造成影響了嗎?”俞汝霖審視俞適野,“本來就是捕風捉影的消息,過幾天自然消失得乾乾淨淨。這麼一點小事,你也好拿來質問你的父親?俞適野,我很早就對你說過,你該——” “‘你該學得長大一點了’。”俞適野將俞汝霖會說的話重複出來,他覺得有些好笑,於是挑起嘴角,“爸爸,您覺得怎麼樣算長大一些?是賺很多很多的錢,卻還是受董事會的控制,連自己想做的項目都不能徹底推行;或者是明明和妻子沒有感情,卻爲了自己的面子與形象,爲了不在老人眼中看見失望,所以捏着鼻子過同牀異夢的日子……” “俞適野!”俞汝霖勃然變色,“你就這樣和你父親說話?” 垂死的病人總是能夠看清很多的東西,世界的虛僞和矯飾在他們面前逐漸無所遁形。有些人不顧一切地將之宣泄於口,而有些人選擇沉默,選擇將祕密帶入墳墓。 不說話,絕不代表無話可說。 俞適野可以選擇將這些祕密埋入地底,也可以選擇再將它們從地底挖出來。 當他終於決定使用它們的那一刻,它們就成了他手中致命的槍械與毒藥。 俞適野的眼中合着一層光,光裏是薄薄的譏嘲。 “爸爸,我們只是在禮貌地互相討論而已。顯而易見,這些問題你不大答得上來,那麼我就可以很明確地告訴您:真是抱歉,您這種的成功人生我一點兒也不想要。像我這種沒有遠見,心胸狹隘,不好好賺錢的兒子,現在對您只有一個要求。” 他輕言慢語。 “好歹我是結了婚擁有上市公司的人,爲了我家庭的和睦,爲了我公司的穩定,您是不是該就這次的事情跟我道個歉呢?” “你的公司,”俞汝霖脫口就是冷笑,“那間小公司——” “沒錯。”俞適野告訴他,“既沒有俞氏集團的大批資金注入,也沒有俞氏集團的大批股東入駐的,我的小公司。” 俞汝霖的臉倏然漲紅,青筋從脖子爆出來,突突直跳。他開始憤怒,憤怒燒燬了他的冷漠和高高在上,他再也無法端坐在自己的寶座上俯瞰着兒子,他驀地從座位上站起來了! 俞適野還坐着。 他眼中薄薄的嘲諷已經變成了平靜。 並沒有必要生氣,時間是在不知不覺流逝的,改變是在不知不覺發生的,當然連同力量的增減,時至今日,他已不再是在國外打工維持學費的孩子了。 俞汝霖終於會發現,當他再想要行使父權打壓和控制俞適野的時候,他已無從下手。 因爲俞適野再不需要依賴他,從他身上得到任何東西。 因爲坐在對面的孩子,在不知不覺裏,已經比他更加高大。 之所以今日才發現,只是因爲俞適野對自己的父親始終寬大,勝利者總是寬大的。 俞適野失笑道:“當然,您也可以不說。不過所有的權威和恩情,總在秤子上,用一次,少一點——別玉。”他對溫別玉伸出手,“我們走吧。” *** 兩人一路出了別墅,俞適野坐進溫別玉的車子,汽車發動,背後的房子連同背後的人,都被遠遠拋下。 車廂有點靜,只有自日本求來的御守,在後視燈上晃晃蕩蕩。這些御守,俞適野一份,溫別玉一份,同樣的東西掛在不同的車子內,就產生了些冥冥的聯繫,隔得再遠,也能感應。 俞適野看了御守一會,先打破沉默。他笑道:“本來不想讓你看見這些的,不過紙總是包不住火,你現在看見了,也差不多能夠猜到……我爸爸婚內出軌,我媽媽同樣婚內出軌。這一件事是我爸先起頭的,從這方面來說,我媽是受害者。我不知道她和我爸爸達成了什麼協議,可能總歸日子是要過下去的吧。” 俞適野淡淡地說,並不對許音華的行爲做過多的評價。接下來他說到俞汝霖,他並不需要想,很簡單便出口,也許這些話已經在他心中藏了很久: “有時候我覺得他有點假。他既不想做一個好丈夫,但爲了社會的眼光和奶奶的期待,還是去忍耐;他也不太想做一個好父親,但出於無可奈何的責任和約定俗成的倫理,還是去承受。他永遠在扮演別的角色,可又總是消極怠工。他演得不開心,觀衆看得也不盡興……真是一出敷衍糟糕的話劇。” 接着是一段只有喇叭鳴響和車流喧囂的時間。 光讓物的影撲在擋風玻璃上,灰色的亂影對着車中的溫別玉張牙舞爪,威脅恐嚇。 陽光太亮,溫別玉扶着方向盤的手有點發抖,他用力閉了一下眼睛,再張開,可眼前還是亂晃着離奇的光線。 “俞適野,我……我記得,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你同家裏的關係很好,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你發現的這一點?” 溫別玉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很輕。 紅燈亮起,他在被人按下了暫停鍵的車流之中,轉看俞適野。 “……是在我們分手的時候嗎?” 倉促的話撕開了心靈角落的垂幔,露出垂幔後邊雜亂無章的角落。 過去的事情俞適野已經不再在意。可是發生過的的事情不會消失,曾經體會的絕望也還留下空洞的殘骸……俞適野的目光浮動幾下,重新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