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溫未了 第50節 作者:未知 他避重就輕:“是在我們分開之後,你別想太多。” 如果世界上還有一個人瞭解俞適野,那一定是溫別玉。 他在對方說出這句話之後,眼見綠燈長亮,重重踩下油門,車子風馳電掣駛出去,快速靈活的穿行於密集車流的同時,也脫離了回俞適野家中的道路。 俞適野吃了一驚:“別玉?你在幹什麼?” 溫別玉:“帶你去一個地方。” 這句話後,溫別玉閉緊嘴巴,車子依然開得飛快,兩側的景色飛快地更迭着,從陌生變得熟悉,最後,當車子再駛過一個拐角,駛過俞適野和溫別玉共同考上的大學的時候,俞適野忽然有些口乾舌燥。 他內心躥出一個想法,可這個想法是不可能的,沒有人會這樣做的…… 他否認着自己的猜測,然而車子還是在他記憶中的小區停下來。 溫別玉下了車,拉住俞適野的手,一路帶着人向前,直到一扇狹窄的門前。 狹窄的門,斑駁的漆,還有熟悉的門牌數字。 他從兜裏掏出鑰匙,鑰匙插進鎖眼,只差一旋,便能將房門打開。 兩人都在這裏僵了很久。 終於,溫別玉將門旋開。 門打開,是時光撲面。 鍋碗瓢盆,牀桌椅櫃,小小的房間裏有緊湊的擺設,各歸各位的陳列喚起了藏在俞適野記憶中的一幅幅畫面。 “這是……”他的聲音甚至帶上了一絲無措,“我們當年租的房子……” 這是他們當年當年組的房子。 房子裏有他們當年做的裝飾。 這扇門之外,時間匆匆年輪增遞,一切日新月異;這扇門裏頭,無言的傢俱恆久地固守最初的約定,如被封存於琥珀的蟲蟻,千百年不改容顏。 分別後的很長很長時間裏,有很多很多事情。 溫別玉恍惚茫然或認真痛苦地做了,可說不出口,無法說出口。 他將自己藏在心中的匣子拿出來打開來,從中取出一樣很寶貝的,攤在另一個人面前,低聲下氣,想以此交換些自己應該知道的祕密。 就算這祕密使人痛苦。 “俞適野,告訴我,是不是……”他喉嚨發緊,“是不是那一天?” 俞適野的下頷繃起了,很肅然,很冷硬,他的嘴角抿得很直,直得好像這輩子都不會再開口說一個字。 可是溫別玉同樣堅持不懈的看着人,俞適野不開口,他就不挪眼。 對峙到最後,還是俞適野認輸了,站在這棟最初屬於他們的房子面前,他承認了。 “是。” 溫別玉嘴裏的那一天,是他們正式分開的一天。 俞適野想要回憶這一日,可記憶卻擅作主張,隨意的往時間的上游回溯一段,回到了更久遠的過去,回到了事情發生的最初。 那是他們開學第二個月的月末。 夏日的氣息還殘留在十月份的天空裏,還未休眠的蟲鳥在窗外的枝梢上賣力地清唱,小小的房子裏有盞明亮的光,屋子裏的牀還不夠大,僅有一米五,需要他們相擁着才能睡下去。 可這是俞適野找到房子,是獨屬於他們的空間與家,家裏什麼都有,還有你心心念念隨時想要見到的人。 窗外的一點喧囂反襯了屋內的安靜。 俞適野躺在牀上休息,溫別玉站在窗前講電話,他正和爺爺通電話。 自上大學以來,他們已經接連回去了好幾趟。 他們擔憂的事情並沒有發生,溫別玉的爺爺和護工獨自留在家中,過得不錯,老人精神健旺,每一次他們回去,都會興致高漲得拉着他們談天說地,說過去的事情。 連着幾回都是這樣,溫別玉總算稍稍將心放下,生活也跟着步入正軌,日常在學校,每一週到兩週,必然回去看爺爺。 這一次,因爲一項推不掉的學生會活動,溫別玉打電話給爺爺,說了可能會遲一週回去的消息。爺爺在電話那頭可不以爲然了,說自己完全可以,叮囑孫子好好學習,還讓溫別玉叫俞適野也別回來,難得的週末,好好在上海玩一玩。 等溫別玉掛了電話,躺在牀上的他翻了個身,伸手向溫別玉要抱抱,建議道:“你回不去我可以回去啊,都回去了那麼多次,之前也這樣,這周就我單獨回去陪他吧。” “這,爺爺說不必……”溫別玉有點遲疑。 “哎,你不要看老人嘴裏說着沒事沒事,孩子孫子你們自由地去外界拼搏,實際上他們可和人在一起了。就是不好意思說。”俞適野託着腮,一針見血指出來,“可能覺得老了卻想要人陪,總有些羞愧。” 溫別玉被俞適野輕而易舉地說服了。 “明天麻煩你了。” “到現在還說這種話嗎?”俞適野有些不滿,一轉眼又興致勃勃,“如果你今天晚上主動,那我就不麻煩,一點都不麻煩。” 溫別玉看來的眼,是夜的眼,羞澀裏常含着永遠也看不膩的誘惑。 那天晚上,兩人都很盡興。 等到第二天,雖然俞適野真的覺得不必要,但溫別玉還是抽出時間,將他一路送到人來人往的火車站中,站在安檢外一直看着他,直到沒入人羣,消失不見。 可眼睛看不見彼此,還有手機。 俞適野掏出手機,一路和溫別玉說話,直至隨着人流上了回去的車,聽車門關閉的一聲噗嗤氣音。 他坐在座位上,愉悅地和溫別玉互發消息,愜意得連擡起眼看一下前方都懶得。 人總不知道生命的下一刻將發生什麼。 沒有人知道。 僅僅一天之後,溫別玉乘坐同一班車回來了。 回來參加他爺爺的葬禮。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揭露分手的第二層理由。 第四十章 還是那個車站, 還是那個天氣, 還是和昨日彷彿相似的急匆匆的行人。 可是今天和昨天不一樣,今天和生命裏的任何一天都不一樣。 俞適野恍惚地站在車站的出口前,長長的昏暗的通道是蛇的內腔, 開啓的出口則是其裂張的巨口。 天氣還熱,可俞適野感覺有點冷, 在其餘人還穿着短袖的時節裏,他買了風衣, 用風衣裹住自己。單薄的衣服似乎並沒有起到擋風的作用,依舊冷,冷氣穿透衣物, 無孔不入地鑽進他的身體, 再化作冷汗,黏在皮膚上,如同結在冰上的霜, 刺得人微微顫抖。 他哆嗦着, 獨自一人,等了許久許久,目光一眨不眨的看着出站口,終於在第一時間裏看見了溫別玉。 溫別玉回來了! 一瞬間,巨大的驚喜擊中俞適野, 他的腳只向前衝了兩步就停下來, 他看見了溫別玉的父母,於是無形的恐懼像雜草一樣自地底鑽出, 纏上他的腳踝,將他死死拖在原地。 極短暫的踟躕中,兩人的視線對上了。自車站中出來的溫別玉看見了俞適野。他的腳步,似乎向俞適野的方向挪了下。 這個挪動被溫別玉的父母攔住了,他們將兒子狠狠一拽,拽在身旁。 他們接了溫別玉,往回走,漠然地同俞適野擦肩而過。 沒有人再看向俞適野,溫別玉的父母沒有,溫別玉也沒有。 ……那是他和溫別玉分道揚鑣的最開始。 此後是葬禮。 葬禮結束的那個晚上,俞適野呆在自己的家裏,他沒有開燈,有點害怕光線,光線讓他想到白天,讓他想到晃動的人羣,濃烈的煙霧,煙霧將那些人,黑色的,白色的人羣,淡化了,扭曲了,融合在一起,棺木就從這些融合的煙霧中穿刺出來,直撞向他。 但屋子裏還是有着光,恆定的一束光,是他手機的熒幕光。 一整個晚上,他的手機都亮着屏,屏幕都停留在溫別玉的通訊界面上,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想要發消息,更想要得到消息,什麼消息都可以,哪怕是來自溫別玉的辱罵與詛咒。 然而什麼也沒有。 世界在一無所有裏沉寂,屏幕是蒼白的,它化成一張紙,飄蕩着覆蓋在他臉上,蓋住他的眼,蓋住他口鼻,掠奪走他自由呼吸的權利,讓他陷入長久的窒息之中。 後來他們在返程的路上碰見了,他們意外買到了同一班次的車票,並在站臺上看見彼此。 沒有了溫別玉的父母,沒有了弔唁的親戚,也沒有了平靜的被簇擁在鮮花懷抱中的爺爺,這裏只有他們,和許許多多陌生人。 現實的阻攔沒有了,換成虛無的阻攔。 看不見的東西橫亙在他們面前,使他們在原地停留了很久,久到火車都在氣鳴聲中徐徐到達,久到站臺上的人都上了車,只餘他們兩個,孤零零地站立着,久到列車員都從車廂中探出頭來,呼喊着催促他們。 溫別玉上了車。 俞適野也上了車。 他們坐在緊鄰着的前後車廂中,俞適野明知對方就在前邊,可他的身體像是被釘在了座位上,一步也挪不動,他就這樣僵硬着,到達上海。 下車的時候,俞適野沒有在人流中看見溫別玉,也許是因爲他迴避着溫別玉,溫別玉也迴避着他,所以才分明置身相同的位置,卻看不見對面的人。 可擁攘的人潮會分開,逃避的空間會消失,當俞適野回到租住的小區的時候,他在小區的門口見到了溫別玉。他們再度面對着面,無法面對,還得面對。 沉默變成了壓抑,壓抑之中,俞適野和溫別玉一同在房子裏喫完了晚飯。 那頓晚飯,俞適野一點味道也沒有嚐出來。 也許溫別玉也沒有。 沉默伴了他們一路,一開始只縮在角落,如今已經堂而皇之的佔據了整個房間,擠壓俞適野和溫別玉。 晚飯之後,俞適野將碗筷收拾到水池中清洗,龍頭被他開到最大,嘩啦啦的水流聲將包裹着房間的沉默撕開一道口子,俞適野在這個口子裏大力地喘息着。 水聲同樣掩蓋了些其他的響動。 當俞適野洗完碗,一轉身的時候,他看見溫別玉拿出一大堆衣服,放在牀上。 白晃晃的燈光底下,是放在過道上的黑色行李箱,它就在溫別玉的旁邊,只要溫別玉一伸手,就能將它抓入手掌,可他只是站着,呆呆地看着牀上的衣服。 俞適野打了個寒顫,屋裏的畫面壓在他心頭,壓得他陡然慌亂,慌亂中,他滑了手,碗碟掉在流理臺上,聲音有點大,驚動了屋子裏的溫別玉。 當對方看過來的時候,俞適野覺得溫別玉要開口,他惶恐於對方即將說出的話,於是搶先說話,說出一個蹩腳的謊言。 “最近學校的功課和社團的活動都很多,我——我可能要在學校住一段時間,把事情忙完了再回來。” 有如永恆一樣漫長的等待。 等待之中,惶恐屢次摺疊,成倍遞增,重重地壓下來,壓得他的心一路往下跌,在它跌進深淵那一刻,溫別玉低聲說了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