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溫未了 第62節 作者:未知 認識安德烈,是在俞適野來到美國的一段時間後。 那時的俞適野,在經過一段時間疲於奔命的打工和學習後,已經清晰地意識到,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於是,儘管難受,儘管恐懼,他還是選擇進入療養院,爲自己爭取一份護理的工作。 拿到護理證,進入療養院的第一天,他按照要求,替需要的老人翻身、清潔,忙忙碌碌一整個上午。有時候忙點也好,身體的疲憊能代替心裏的感覺,可能人的感官神經就這麼多,察覺到了一樣,就要忽略另一樣。 這比俞適野想象得好了很多,他微微鬆了一口氣,於午間休息的時間,拿了自己的一份餐點,坐在院子裏有陽光的位置,一邊喫飯,一邊發呆。 就是這時候,耳旁傳來聲音。 “你就是新來的護理?” 他循聲望去,看見一個老頭坐在輪椅上,拿一根草莖,逗着籠子裏的鳥兒,陽光灑在他身上,將他金色的頭髮照耀成雪色。 除了在特定的日子裏,療養院裏的老人都會選擇穿着輕便的衣服,行動不便、需要人幫忙的老人尤其如此。但面前的這一位似乎不太一樣。 他穿着熨燙妥當的襯衫與西褲,外面罩着一件挺括的馬甲,馬甲的口袋裏,還疊放了條絲綢白手帕,正經得隨時隨地可以去參加場宴會,站起來,從日落跳到日出。 那老頭斜着身子,挑剔望着他,末了,嘴角嫌棄撇下: “男孩,你成年了嗎?” *** 第二天的時候,俞適野知道了老頭的名字,安德烈。 安德烈在這家療養院裏可是個名人,上自療養院的主管,下至這裏的臨時工,都知道這個人,而關於這個人的評價,似乎是由性別來區分的。 療養院裏的女人們都喜歡這個老頭,年邁的老太太經常藉由送東西的契機來找他完了,年輕的小護士也熱衷於同他說話,她們都喜歡這個風趣又幽默的老頭,還經常將一個本來不太應該形容這個年紀的男人的詞彙,“瀟灑”,用在他身上。 至於男人們,安德烈是療養院裏男人的公敵,俞適野最初以爲這是因爲女人對安德烈太好,對於這點,他倒是有些體會。但是很快,他就發現了,男人們拒絕安德烈,不全是因爲安德烈太有女人緣,更因爲這個對女人風趣又幽默的老頭,在對上男人的時候,總會變得刻薄又惡毒。 “女人,是這個世界上的天使,她們穿着色彩斑斕的衣服,用清甜的嗓子繞着你嘰嘰喳喳,就像清晨沐浴在陽光中的百靈鳥。” 那是療養院的客廳,安德烈拿着自己老舊的水壺,他總帶着這一水壺,壺子外殼像有個什麼標誌,但經年累月,已經磨損看不清了。他坐在女人環成的圈中,翩翩說着俏皮話,引來女人們一連串的嬌笑,有人問: “那男人呢?” “至於男人,呵,男人。” 安德烈大聲冷笑,冷笑聲中,周圍看報的讀書的男人們,臉色齊刷刷黑了半邊。 道聽途說的瞭解很快截止,因爲在分配給他護理的不多的老人之中,安德烈正是其中一位。 這一天,俞適野輪到了照顧安德烈的任務。一大早,他就來到安德烈的房前敲門,他敲了兩聲,沒人迴應,於是又敲兩聲,裏頭傳來安德烈不耐煩的聲音: “聽得見,我沒聾,進來。” “……”俞適野。 他推門進去,因爲覺得老頭正發起牀脾氣,於是保持沉默,打開衣櫃,準備替人穿衣。 老頭碧綠色的眼睛盯住他:“薑黃色格子的襯衫,黑色的西裝褲,襪子也要薑黃色的,別忘了我放在櫃子底下的手帕和領帶。” 俞適野逐一滿足老頭,老頭的手帕和領帶有些多,他就將盒子拿出來,放到老頭面前,讓老頭自由挑選。 這個動作使老頭額外地看了他一眼:“把它們鋪出來。” 俞適野照做了,把領帶和手帕鋪了一牀鋪。 安德烈望來望去,審視對比,最後,提起手指,矜持點點其中幾件。 俞適野將這幾件東西拿出來,把其餘收好,最後在替人穿衣。 穿套的過程中,老頭頗爲挑剔,不是嫌俞適野手腳慢了,就是嫌俞適野動作粗暴,俞適野沉默着,但仔細改正,等折騰出比給別的人穿衣兩倍的時間,總算把人的收拾妥當,他注意到老頭西裝褲的褲腳上有些線頭,於是,蹲下身,幫人把那些線頭給剪了。 做完這一切,他正要離開,老頭突然出聲了: “我注意到你從進入這家療養院開始就愁眉苦臉。” 已經走到門口的俞適野再度回頭,聽見老頭辛辣的嘲笑: “面對下肢癱瘓的老人,你遇到了什麼天大的事情,可以開始愁眉苦臉了?” “……”俞適野。 這個老頭,真的有點討厭。 第五十一章 討人厭的老頭還是一個活力十足的老頭。 他的身上完全沒有老年人慣常的暮氣沉沉, 他思維敏捷, 行動力極強,正在療養院裏轟轟烈烈地追求一位老太太,今天鮮花賀卡, 明天蛋糕曲奇,鬧得療養院上下熱議不斷。 作爲老頭的護理人員, 俞適野不得不做出很多正常情況下並不需要做的事情。 比如挑選花束,比如製作蛋糕, 比如在這個老太太和某位老先生交談的時候站在旁邊假裝看書,實則聽壁腳,以便於讓老頭於不動聲色間掌握該老太太的喜好, 以便事半功倍;他甚至還學習了些魔術技法, 就爲了配合這老頭,讓他在衆人面前出風頭…… 這家療養院裏,俞適野一共照顧五個老人, 但其餘四個人捆一起加起來, 還沒有一個安德烈麻煩。 但這些並非難以忍受的,他總要在這裏呆這麼長的時間,有事情做總比沒事情做好。 令俞適野和安德烈爆發第一次衝突的,他們出門釣魚的時候。 一條長長的溪水曲曲折折,河邊釣魚的人總坐着, 呆在輪椅上的老頭毫不突出, 他揮動釣竿,漫不經心說了一句話: “你來這裏都兩個月了, 還不夠你從被小女朋友甩掉的陰影中走出來嗎?” 正望着溪水的俞適野一怔,還沒有反應過來。 安德烈繼續評價:“至少六十天了,差不多也夠讓你看明白,明天不是世界末日了吧?這只是一場戀愛而已,人要學會向前看……” 封鎖在內心的傷口突然被挖開,在俞適野毫無準備地情況下狼狽地暴露在天光下。 冷不丁的尖銳痛苦之後,就是極致的憤怒,俞適野的聲音如同一把鋒利的刀:“我的事情不需要別人來評價!” “男孩,冷靜一點,沒人想要評價你的生活。但我也不想身旁天天呆着個苦大仇深的護理,活像明天我就要入土爲安了。要我說,你應該多向前看……” “……你憑什麼這麼說?” 俞適野的憤怒無處着落。 異國他鄉,舉目無親。 他孤零零站在這裏,輕聲問: “你知道什麼?” “我只知道,任誰都該向前看。”安德烈轉過頭,和他對視,翡翠色的眼睛裏,閃爍着冷酷的光,“只有死人才無法向前看。” *** 除了讓俞適野厭煩,單薄的言語不再具備任何力量。 俞適野開始頻繁的夢見過去的事情,夢很凌亂,有時候是他和溫別玉,有時候是他和溫別玉以及溫別玉的爺爺,有時候也有自己的父母。無論是什麼樣的發展,這些夢都以俞適野被驚醒爲結局。然後現實鋪天蓋地的涌來,鉗制他的呼吸,抽取他的養分,讓他日漸暈眩。 這讓他的心情變得更加糟糕,他依然做着療養院的工作,也還滿足安德烈一些額外的要求,但如非必要,他不再和安德烈多說一句話。 一個人的慘事到了別人的嘴裏,就變成故事。 而他不想從別人嘴裏聽見自己的故事。 俞適野的沉默對安德烈沒有任何影響。這個老頭的追求熱情而激烈,有層出不窮的浪漫手段,很快,安德烈就和自己追求的老太太正式確定了情侶關係,總在休息的時間裏相攜相伴。老太太的腿腳還好,於是療養院裏的人經常能夠看見一個矮小的年老女人,推着輪椅,在療養院外的花園走來走去。 她是今年年初才進入療養院的,進來的時候,憂鬱恍惚,常常一天也不出一次房門,偶爾出來,也對其他人的招呼視若無睹,俞適野有時聽過別的護理人員談論這位老太太,她有名字,叫做曼莎,護理人員絕大多數時候都會親切地稱呼她的名字,但有些時候,比如坐在只屬於護理人員的辦公室裏的時候,他們也會叫她“307”: “307最近的健康狀況怎麼樣?” “挺虛弱,沒精神。” “有讓她參加療養院組織的比賽嗎?” “當然,但她興致缺缺,就算去了也是坐在一旁發呆。” “這可不太好。” 這一句話的意思就是,307的房間,很有可能在短暫的時間裏重新空置,並等待它的下一位主人。 但現在不太一樣了,曾經懨懨睏倦,神思恍惚的老太太似乎被安德烈的活力感染了,她開始挑選衣服,梳妝打扮,還將自己蓬鬆的捲髮重新打理成精緻的小卷,這個時候,安德烈會拿出一盒子彩色的蝴蝶結夾子,逐一夾在那頭銀白的發上。 然後他們開始聊天,他們似乎有聊不完的話題,作爲護理人員,俞適野不能離他照顧的老人太遠,他並非刻意聽他們說話,可隻言片語依然傳入他的耳朵。 他們聊電影,聊音樂,聊自己喜歡的東西,也聊過去和未來的生活,他知道了安德烈過去是一位運動員,曼莎好像是護士。 也許是因爲曼莎職業的緣故,他們甚至聊到了死亡。 曼莎告訴安德烈,自己見多了死亡,她只希望,自己的死亡是清醒的,並在最後的清醒的時光裏,能牢牢握住他的手,聽他再說一次“我愛你”。 這個和風靜謐的下午,夕陽金燦燦的,拖曳着光,讓兩位老人的影子,也彼此相擁。 然後,一切來得這麼快。 一天晚上,曼莎突發急症,被送入醫院搶救。 等俞適野得知這個消息,推着安德烈急匆匆趕到醫院的時候,曼莎已經從搶救室出來,進入icu病房,又幾天之後,她從icu轉移到普通病房,口鼻帶着呼吸器,身上插滿管子。 安德烈白天的時候去看了他一眼,她的家人在旁邊,將不大的病房擠得滿滿當當。 晚上的時候,安德烈又讓俞適野帶自己再去看一次。 俞適野無法拒絕,任何美好的感情,都會讓他想起自己與溫別玉。正因已經失去,所以額外想從生活的片段裏尋找安慰劑似的幻影。 他再度帶着安德烈,偷偷來到醫院的病房。 這次,病房裏空蕩蕩的,只有醫療器械的屏幕光攪亂昏沉的夜。 他站在門口,看見安德烈操縱輪椅,來到病牀旁邊。 安德烈握住老人的手,輕輕叫一聲:“曼莎。” 沒有回答。 安德烈又說:“我愛你。” 依然沒有回答。 由呼吸機帶出的沉悶呼吸聲響在室內,老人沒有睡着,她睜着眼睛,泛白的眼球愣愣地望着房間裏的一點。她的心臟還在跳動,她的血液還在流通,她的肢體還是溫熱的。 但她的神智和靈魂,已經遠離軀殼而去。 俞適野看見安德烈用雙手握住曼莎的手,他的頭顱垂下來,一滴淚自他眼角滲出,滑過面頰,來到下顎,最後滴在被褥上,成爲一粒溼漉的圓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