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溫未了 第64節 作者:未知 等到比賽結束,衆人散場,安德烈渾身都被汗溼了,但他滿懷愉悅,他的愉悅就像是雨後的天空那樣明麗清爽。 然後,衆人同安德烈進行道別。 他們穿着肅穆的葬禮衣服,挨個走到安德烈面前,同安德烈握手,同安德烈再見。 安德烈也與他們握手再見。 俞適野站在安德烈的身後,樸實的道別沒有煊赫的聲樂和淒厲的哭聲,沒有俞適野記憶中的紙糊似的荒誕。留存在他記憶裏,對於葬禮的蒼白的畫面,被眼前的覆蓋與取代。 所有人都離去了。 最後,這裏剩下俞適野和安德烈兩個人,俞適野推着安德烈的輪椅,迎着夕陽前進,他們無聲地走了許久,直到來到安德烈爲自己選定的墓碑前。 在這片綠草茵茵的墓地,安德烈指着空白的墓碑,對俞適野說:“我的墓誌銘由你來寫,我相信你會將我這一生概括妥當的。” 俞適野內心的桎梏終於鬆動,橫在他喉間的骨頭消失了,他低低說: “……再見。” “再見,我的寶貝男孩。”安德烈給予了他更多的迴應。 迴應之後,安德烈笑了。 “其實我們還有再見。我還沒有決定什麼時候注射藥物安樂死呢。雖然之前和你說得很好,讓你瞭解它戰勝它,但事到臨頭,我還是怕了……你說,我是不是有點軟弱?” “不,一點也不!”俞適野反駁。 安德烈再一次大笑。 這回,俞適野明白了,今天的吼叫大笑,全是老人對內心情緒的發泄。 之後的時間,俞適野原本想要陪伴安德烈一直到他決定安樂死那一天,但安德烈輕巧而堅決地拒絕了他。 “我們各有生活,之前如何,之後也該如何。” 於是這天的最後,俞適野不再提陪伴,他們又說起了天空,說起了跳傘,說起直面恐懼,戰勝恐懼的快樂,無窮無盡的浪漫再度出現在安德烈的口中。 聽着聽着,俞適野也能把這句話說出口:“……你是在哪裏跳傘的?” 他想去安德烈跳傘過的地方,體驗一次跳傘。 *** 橄欖球場的葬禮之後,日子平靜無波地前進。 直到俞適野接到安德烈的電話。 “我決定死亡的時間了,就是現在。小野,我想見你。” 他在人羣中看見了溫別玉。 溫別玉出現在他眼前。 他沒敢眨眼,可人流經過,不眨眼的他依舊失去了溫別玉的蹤跡。 虛幻的人消失了。 而他還得趕去,趕去參加一場真實的告別。 第五十三章 俞適野一路趕了目的地, 他的心跳跳得過快, 胸膛裏一陣陣作嘔,不用照鏡子,他就知道自己的臉色異常難看。 送他來的學長有點擔憂地看着他:“要休息一下嗎?我給你拿瓶水吧。” 他搖搖頭, 推開了學長,一邊按着胸口, 一邊去找安德烈。在見到安德烈之前,他就放下了自己的手, 假裝什麼事也沒有。 可這一點似乎被安德烈看穿了。輪椅上的老人衝他招招手,在他走進去彎下腰的時候,替他整理了頭髮:“有點亂了, 彆着急。” “……嗯。” “來, 幫我換一套衣服吧。”安德烈又說。 俞適野這才發現,有一個大袋子放在安德烈的腳旁,他打開了袋子, 意外地發現裏頭裝着一個老舊的頭盔, 看款式,很像是之前看到過的橄欖球運動員的頭盔。他將這個頭盔拿出來,放在旁邊,又從裏邊拿出了一套同樣陳舊、但保存良好的運動服。 當他將這些東西拿出來的時候,他注意到安德烈又把自己的自己的水壺拿了出來, 放在掌心摩挲着。他知道, 這隻很被安德烈愛護的水壺上邊有個磨損的標記,看着像是什麼牌子的東西, 現在再看這個同樣老舊的橄欖球頭盔,他忽然明白過來:“這些是你的……” “誰都有些風光的過去。”安德烈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我過去曾經是橄欖球運動員,就是我們之前去觀看比賽的那支球隊的隊員,當然,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在離開的時候回憶一下以前的風光,也是很不錯的決定……” “我再陪你去看一場球賽好嗎?”俞適野突然問老人,“你從來沒有和我說過你是橄欖球運動員,我還沒有了解過橄欖球這項運動,你——” 他的聲音一開始很快很急促,後來慢了,他望着老人,也看見了老人的眼神。 老人的眼神很平靜,也很慈祥,他什麼也沒說,可又好像把什麼都說了。 俞適野的聲音繼續不下去了,他頹然住了口,按照安德烈的意願,先爲他梳洗打理,再幫他換上運動服,最後,將那個大大的頭盔放到他的懷抱中。 老人愛惜地撫摸着這個頭盔,儘管經過了良好的保養,頭盔的邊角,依舊有斑斑痕跡,一如那隻正撫摸在頭盔上的手。 “老夥計,我們又在一起了。”安德烈自言自語,接着對俞適野說,“好了,我們走吧。” 他們離開療養院,去了另一個地方。這是在一系列複雜的程序之後,由醫院安排的告別之地。 但這既不是醫院,也不是酒店,既不冷冰冰,也不標準化。 這是間很好的房子,很溫馨,就像家一樣,它佈置了許多傢俱,每個小角落都有些貼心的設計,桌子上鋪有桌巾,沙發上放置靠墊,還有一條厚厚的綠色毛絨地毯,鋪在地上,像在屋子裏鋪了層草地。 他們和醫生和警察在敞開的門口匯合了。 出乎俞適野的預料,他以爲會看見的警服和白大褂並沒有出現,前來這裏的人,都穿着自己的日常衣服,他們不像是來執行任務的人,更像是來串門的朋友。 他們互通了姓名,隨後魚貫入內。 安德烈的目光看向房間裏的長桌子,並示意俞適野帶自己過去。但俞適野抓着扶手的雙手有點僵硬,他的雙腿也有點僵硬,如同草地一樣的地面對他而言更像泥漿,它們沒過他的腳踝,將他深陷在這裏。 這時,女醫生按住了俞適野的手:“你看起來有點緊張,我們要聊聊天嗎?” “不,不需要。”回答的是安德烈,他對着女醫生笑了笑,接着叫俞適野,“小野,我們走吧。” “我……” “走吧。想想之前我們的道別。”安德烈安慰俞適野。 俞適野不再說話了。 他搜刮着自己的身體,將藏在身體角落的力量都擠壓出來,他雙手上的青筋鼓起來,突突直跳,像他腦袋裏的神經一樣。 但他終於能夠動了,他一路將安德烈推向桌子旁邊。 衆人落座。 女醫生柔聲說:“我現在要問你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在接下去的過程中可能會發生很多次,我希望你能明白,無論什麼時候,你想要喊停都可以……” “我明白,是要簽些文件嗎?” “除了文件之外,我還需要口頭向你確認你的意願。” “這能由我的男孩來做嗎?” 他們的目光落到了俞適野身上。 女醫生的眼神很關切:“你的臉色有點蒼白。” 而安德烈的充滿了鼓舞。 面對着這兩樣目光,俞適野愣了好一會,才意識到他們剛纔在說什麼,他倉皇失措地想要後退,可安德烈先一步抓住了他的手,牢牢的,不讓俞適野退縮。 “由你來,小野。”安德烈說,“我希望聽見的是你的聲音。” 俞適野說不出拒絕的話。 於是文件最終落到了俞適野的手中。 薄薄的紙張在手裏有千鈞重,俞適野的手臂控制不住的下垂,最後,他是坐在椅子上,拿手肘支撐着桌面,用發花的視線努力辨認文字,將話說出喉嚨: “我要再確認一遍:你確定知道接下去將要發生什麼嗎?” “知道。” “這是你本人的意志嗎?” “是。” “病痛使你飽受折磨嗎?” “是。” “你確定要在衆人的見證下……” 這一段,俞適野的聲音突然卡住了,就像突然喪失說話的能力,或者突然喪失理解的能力,他徒勞地張着口,可不知道怎麼讓聲帶震動,發出自己想要的音節。 “——安樂死。” 是安德烈替他補全了這三個。 安德烈握着俞適野放在桌面的手,鼓勵他,告訴他那些詞語。 老人的手脆弱而乾燥,可帶着不可思議地穩定的力量,俞適野像個學說話的孩子,磕磕絆絆地,跟着人,把話說全了: “你確定……要在衆人的見證下……安樂死嗎?” 他的嗓音很啞,也挺痛,好像這個詞語是把刀,拖曳着經過喉嚨之際,便把他劃傷了。 “是的,我很確定。” 濃烈的暈眩衝上俞適野的腦海。 暈眩將俞適野的大腦攪得一團亂,他努力理解着安德烈的意思……漸漸的,暈眩沉澱下去,他似乎冷靜了些,又像是宿醉後的清醒,清醒地痛苦着。 “小野,看着我。” 安德烈說話了,他凝望俞適野: “還記得我們之前的對話嗎?這是純粹出於我理智的選擇,這不是痛苦,至少不全是。這是我爲了自我而做的爭取。這不是殺人,這是幫助。” “小野,你幫助我獲得安寧。” “……爲什麼是我?”俞適野突然很傷心,他反覆問,“爲什麼是我?” 這一次,安德烈沉默了。 隨後,這位老人的眼裏閃過緬懷,他笑了笑:“可能是因爲,看見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吧?是那種會答應陌不相識的老人很過分要求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