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溫未了 第65節

作者:未知
他們都不再說話,自認識以來的一幕幕,同時浮現在兩個人的腦海之中。 片刻,女醫生輕輕提醒了俞適野。 俞適野閉了一會眼睛,再張開的時候,他飛快地看完了注意事項,然後伸手去扶安德烈。輪椅並不舒服,他將安德烈一路扶到旁邊的沙發上,長長的沙發是淺藍色的,一種很讓人放鬆,也讓人聯想到天空的顏色。 他們陷在沙發之中,俞適野慢慢告訴安德烈:“我們待會會喫兩種藥,先是防嘔吐的藥物,接着是令人死亡的藥物。” 他長長停頓,隨後,沒有讓別人催促,繼續說: “藥物有點苦,吃藥之後,你可以喫點糖或者巧克力,然後,你還有兩分鐘的時間……” 女醫生去準備藥物了。有人在對他們拍照錄像,是跟來的警察。那會是他們最後留存下來的照片和影片。 安德烈接過俞適野手中的文件,他的手有點兒抖,翻不好紙張,好像剛纔出現在俞適野身上的顫抖在誰也不知道的時間裏傳染給了安德烈。 我應該幫他。 一道聲音出現在俞適野的心裏,催促着俞適野行動。 俞適野緊緊握住了安德烈的手,像老人安慰自己那樣安慰老人,接着,他幫助老人將文件翻到需要簽字的位置。 這個動作引來了安德烈開懷欣喜的笑容。 他的手變得穩定了,很快在文件上籤下自己的名字。 然後,藥物由女醫生送來了。 先喝防嘔吐的藥物,休息片刻後,再喝令人死亡的藥物。 透明的塑料杯中,有層淺淺的瓶蓋底。俞適野接過的時候,剛纔消下去的顫抖又回到了他身上,他的手一直在抖,哆嗦得下一刻就要將這瓶藥物打翻,可是同時間,安德烈也一直在看他,他的眼神始終充滿鼓勵與溫柔,直到這時,他依舊在告訴他: 你並不在殺我。 你將安寧贈予我。 藥水終於被放進安德烈的手裏,安德烈接過了,仰頭將藥水喝掉。 “是有點苦。”他評價。 “要來點甜的嗎?”女醫生問,“我們有糖果,也可以喫巧克力。” 安德烈整理衣服,抱住頭盔,他穩穩地,將頭盔放在自己的懷抱中,再對女醫生微微一笑:“醫生,如果不是在這個時候,我一定會問你要電話號碼,但現在我只剩下最後一丁點的時間,我得用在最重要的事情上,很抱歉……” 他的聲音突然變了,變了低沉,含混,說話的時候,有了氣音,打着呼嚕似。 那是藥物在他身體裏起了作用。 他轉向俞適野,他伸出了手:“……小野,今天,我勇敢嗎?” “你很勇敢,你是英雄。”俞適野抓住安德烈的手,清晰告訴他。 “……你會比我更加勇敢。”安德烈牽起嘴角,咕噥着,“不要害怕,死亡不等於痛苦,去了解它們。” “好。” “水,我有點渴……”安德烈咳了兩聲,坐在沙發上的身體開始歪斜,“還有,愛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不要拒絕……” “我知道。” “我好像……困了……”安德烈的眼瞼掉下來,遮蓋那雙翠綠的眼睛,可是下一刻,他極力撐大了眼睛,用已經開始茫然的視線,搜索俞適野的臉,“聽我說,愛是件很好的事情,不要……不要因爲害怕糟糕的結果……就不敢再開始……” 他的聲音變得很低很低,只剩下氣音了,可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他還掛懷着,堅持看着俞適野,勸導他。 “你要走出來。你要幸福……” 老人倒在了俞適野的懷裏,他的身體依然是溫暖的。 只是頭盔靜悄悄從他懷中滑落。 女醫生上前來,撫摸了老人,隨後對俞適野搖搖頭。 俞適野將頭盔從地上撿起來,放回老人懷中,讓對方的手扶在頭盔上,他擁抱老人,告訴老人: “晚安,有個好夢。” *** 窗外的天,從明亮變成漆黑。 俞適野長長久久地坐在這條長沙發上,一開始,老人陪伴着他,後來,他們將老人帶走了,他就自己坐着,孤獨地坐着。 時間凝固了,思維延長了,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也許什麼都沒有想。 他沒有哭泣,也沒有悲傷。 這似乎不是個該悲傷的日子,一如安德烈說的,這是個寧靜的日子。 月亮高懸,微風輕拂,還有閃閃的星星,照着不眠的大地的夜之眼。 後來,星星睡了,月亮倦了,太陽重新出現在天空上,俞適野走出了這間房子,屋外有個一直在等他的學長,對方將他送回學校。 到了學校,學長和他說了些話,是些安慰的話。 他聽見了,也理解了,但沒有迴應,他好像有些累,熬夜過後,人總是會比較累的。 學長上前一步,將他抱着,給他安慰。 他有點茫然,目光虛虛地投射在學長背後的一處,也不知應該怎麼反應。等他再醒過來時,他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他將自己關在宿舍獨自呆了好幾天,直到殯儀館的人打電話來,讓他爲安德烈下葬。 他終於從房間裏出去了。 他扶着棺木,親自見證着土壤覆蓋棺材,草坪織上泥地,最後,是空白的碑。 俞適野的腦海也一片空白。 他曾答應安德烈寫墓誌銘,可現在的他無法落筆。 他離開這裏,聯絡安德烈曾告訴他的跳傘教練,初學者有兩種跳傘模式,一種是教練帶着雙人跳傘,一種是自己跳傘,後者需要一定時間的培訓。 俞適野選擇了後者。 他很快結束了培訓,並跟教練一起乘坐飛機,飛向天空。 當飛機的艙門在天空處打開,藍天白雲,整個世界,一覽無遺。 他已經做好了所有的準備,走到艙門口,準備跳下去。 但這時候,教練叫住了他:“你有什麼護身符嗎?可以帶着。或者可以先向信仰的神靈祈禱一下。” 俞適野怔了許久。 他往自己的口袋裏摸一摸,摸出了一樣東西,那是一枚玉扣,是曾經溫別玉求來保他平安的。跳傘本來不該帶太多私人物品,但這枚玉扣就是出現在他的身上。 他無聲看着,握住它,親吻它,最後,將它纏繞在手腕上。 他跳了下去。 緊張控制身體,恐懼撕裂心臟,在高速墜落的時間裏,他以爲自己瀕臨死亡——直至聚集的雲在眼前散開,美麗的世界迤邐出現,他自恐懼和緊張中清醒過來,就像將要溺亡的人在最後時刻,終於記起了自己曾會游泳。 於是,無拘無束的自由取代了對高空的恐懼,他不再手腳發麻,滿頭冷汗。 他終於意識到,這個世界有多美。 他也終於明白,自己想要幹什麼。 無論是溫別玉的爺爺還是安德烈,我都想要…… 我都想要,好好照顧。 我想要老人們,都被妥當的照顧,直到最後,得到安寧的歸宿。 *** 跳傘結束以後,俞適野收到了一封信,是由跳傘教練轉交給他的安德烈的信件。 信中寫道: “……當你拿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長眠了。我要向你道歉,我對你說了謊,我是一個膽小的人。我從來沒有跳過傘,所有對你說的故事,全是我的嚮往。我是一個橄欖球運動員,我有親如兄弟的夥伴,但在一次前往其他城市的比賽中,飛機失事,我的所有同伴都在這次意外之中喪身,而我,因爲賽前被罰,不能前去,於是就這樣僥倖的、偷竊地活了下來……從此以後,對天空的恐懼深深紮根在我心底,我一直想要戰勝它,我和它戰鬥了大半輩子,當我終於能夠去面對它的時候,我得了病,已經無法再跳傘了。 在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面前的孩子有和我一樣的恐懼。 我希望他能戰勝恐懼,能在還有機會的時候,戰勝它們。 絕對不要像我一樣,讓機會自生命中溜走。 現在,你做到了。 小野,我爲你驕傲。” “不,你一點也不膽小。”俞適野將信合上,自言自語,“你很勇敢,你是一個勇敢的人。” 俞適野回到了安德烈的墓碑前。 他知道要在上邊寫下什麼了,他將一行文字,親手銘刻上去。 “他是一個勇敢的人。” 而後,對着這塊碑,俞適野想: 我要走出來。 我會走出來的。 第五十四章 來自熒幕上的錄像放完了。 療養院的家庭放映室內, 小小的房間有個很大的屏幕, 下來是一張大理石茶几和一排蒙着綠絲絨布的沙發,俞適野和溫別玉正挨靠着坐在上邊。 自看完以後,溫別玉就有些怔怔的, 他似乎有些冷,不自覺地朝俞適野靠近了, 緊接着,就被俞適野抱入懷中。 這麼近的距離, 什麼反應也沒法遮掩。 俞適野能夠感受到溫別玉身體在發顫,他聽見溫別玉的聲音,溫別玉正在低低地對自己發問, 問的是安樂死的例行詢問: “他說, 他知道接下來要發生的一切……” 俞適野輕拍溫別玉的背脊,隨後回答他:“知道。” 溫別玉又動了嘴脣,他的腦袋亂哄哄的, 這幾個問題和回答一直循環在他的大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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