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斷髮
阿梔臉上帶着淡淡的倦意:“你怎麼還留在這兒?”
顧彥說:“有一樣東西,她託我交給你。”
東西,他都看過了。
信並沒有封口,他也都讀過了,顯然也沒有什麼怕他知道的。
不過是多年姐妹之間的紙短情長而已。
“這麼說……”阿梔指腹在檀木盒上溫柔地摸索了片刻,“那天你確實在了。”
“是。”顧彥彷彿知道她想問什麼,“跟你想的一樣。”
與你猜的一樣。
“她是不是……不甘不願……”
“沒人知道,最後她到底是怎麼想的。”
阿梔沒再追問,把一個小瓶子遞給他:“解藥。”
傀蠱的解藥。
這件事她始終沒忘,也算是她欠顧彥的吧。
卻沒想到,阿姐也記得這件事,臨走之前把解藥留給了她。
顧彥不知這其中緣故,心中陡然萌生出了一種奢望:“阿梔,我們走好不好?”
走?方梔子彷彿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
“你殺了我姐姐,卻讓我跟你一起走?”
“我……”
一刻的夢境,瞬間就被拉回了現實。
其實那天,看着李令月從城樓上跳下來。顧彥就知道,他和阿梔完了,徹底完了。
除非,此時眼前有一條忘川河、一座奈何橋、一碗孟婆湯。
乾了這碗湯,能忘卻塵世所有的喜怒哀樂,如白紙一張一般從頭再來。
可惜,不可能了……
當年,二哥的死,是陰差陽錯、是一場意外。
而今時今日,李令月臺城之上的一跳,是蓄謀已久、是塵埃落定。
他們都回不去了……
“你不用跟我走,你想去哪兒,我都送你去。”
我只盼着,你獨自一人遠離這一切,跟誰從頭再來、都行。
“我哪兒都不去。”方梔子淡淡說,“我就在這金陵,等着你們再來殺一次。”
她掏出匕首,反手割下一縷長髮。
“顧彥,我不怪你,其實我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的,但我沒法再面對你了。”
她把那一縷長髮放在掌心,好似一段柔軟的綢緞。
“今日之後,咱們恩斷義絕,就當那三年是一場夢,而今這場夢終於還是醒了。”
“阿梔……”
方梔子輕輕吹了一口氣:“顧彥與方梔子曾經結髮爲夫妻,如今我斷髮爲祭,給去了的阿彥和小梔。”
“日後再見,不必手下留情了。”
日後相見,不必手下留情了。
很多年後,阿梔始終記得那句話。
也是從說出這句話開始,她靈魂深處、最後那一點點的方梔子徹底煙消雲散了。
從此,再沒有石榴鎮、也再沒有顧彥了。
以後,這世間只有一個李梔了。
李令月的妹妹,大業建安大長公主李梔。
不過,最後顧彥也履行了曾經的諾言,把明月還給了她。
“阿梔,我……”
李梔抱着她:“不怕了,回來了就好,有我呢……”
以後我會一直保護你的。
她把這三年發生的事,都慢慢講給明月聽了。
只除了一件事——李簡其實是她的孩子。
當日李令月殉城而死,蘭萱也服毒自盡,李繁親生的那個小公主也早被送出宮了。
如今整個大業,知道李簡身世的只有阿梔一人。
“阿梔,我要替公主報仇,我自己去殺了蕭宏,你就當什麼都不知道。”
“再等一等。”
經此一役,金陵數十年積累毀於一旦,高門士族幾乎是滅頂之災。
蕭宏確實是勉力支撐,先是再三請陸諳出山主持京口軍務,而後也籌謀着收復彭城和壽春的事。
畢竟如果這兩鎮長期被趙軍掌控,無異於門戶大開。
所以,他一定要牢牢地把小皇帝捏在掌心。
“陸續,令尊現在執掌京口?”
“是的,但家父是個固執的人。”
陸續嘆氣,他很難說服父親。
“陸家於京口有故義,你也是姓陸的。”
這意思很明確了,而且陸續是長子,很有可能日後會接替父職,京口這些將領很難不賣自家少爺這一個面子吧。
陸續沉默了片刻,阿梔明白他的顧慮:“自古忠孝難兩全,你做好選擇就行,明日此時我等你答覆。”
既爲忠臣,就做不得孝子了。
……
次日夜間,程昭明領五千兵自江陵順江而下、陳兵姑孰。
京口陸愔按兵不動,建武將軍朱擇扼守各大城門,嚴令任何人出入。
李梔長刀一跨、凌然站在燈火通明的大殿之上,身後是抱着小皇帝的太后庾君文。
“你……”蕭宏哆哆嗦嗦指着她,“你到底要做什麼?!”
“我要做什麼,丞相不知道麼?”李梔手握住刀柄:“丞相既是先帝託孤大臣,就改任太傅吧。”
“你……”
“司空程昭明收復益州,功高卓著,進位丞相。”
“你就什麼也不說?”蕭宏不可置信看着自己的外甥女,“您纔是太后啊!”
庾君文低着頭:“一切聽公主安排。”
有荊州五千兵馬在姑孰,金陵城內誰敢說一個不字,程昭明順利入主金陵。陸諳遷任車騎將軍、依舊出鎮京口。
短短半年時間,幾乎沒有經過什麼大戰,程昭明就先後豪取益州、吳州,幾乎擁有了半個天下。
荊州軍內將士對他的態度,立刻由陽奉陰違變成了奉若神明。
程昭明迅速處置了之前力主投降趙明睿的那幾位,掌控荊州大權。
“江陵那邊,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放心,都已安排妥當了。”程昭明說,“趙明睿不可能在此時再出手了。”
兩年兩場大戰,就算趙明睿撐得住,青州中州的百姓也撐不住了。
連續出兵涼州吳州,中原可是三口之家出一丁、五口之家出二丁,絕非長久之計。
想當初,趙明睿可是打着爲民請命的旗幟的,如今還沒過去兩年,自然不得不略微顧忌一下民心。
“趁着眼下百廢待興,想要做什麼得趕緊了。”
鍾白此番在金陵的這一場揉擰,幾乎摧毀了江東士族的根基,反是讓寒門奴婢們揚眉吐氣了。
現在如今局勢平穩下來了,怎麼處理這二者之間的關係,也是夠頭疼的。
程昭明於這些其實並不是真懂,他出生的時候父親已在荊州站穩了腳跟,所以他錦衣玉食、並未見過民間疾苦。
陸續提議說:“趁此機會,應當立刻開展檢籍。”
檢籍,就是大規模戶籍清查。
這十數年南方大量編戶平民因不堪沉重的賦役,或虛報年齡、假稱疾病,或投奔士族、成爲部曲,導致朝廷的賦稅和兵源一年不如一年。
賦稅和兵源,可都是一國之本。
所以土斷檢籍歷朝歷代都有,但若流於表面、不嚴厲執行,則毫無用處。
這兩個月的戰役之中,吳州的士族可謂是摧枯拉朽。
比如刺史殷淵源,出鎮一方卻因畏懼而不敢出兵,再比如庾蘭成,朱雀航上一場慘敗,可謂扯下了高門士族的遮羞布。
而檢籍土斷,最大的阻力就是來自於士族。
“之前蕭丞相收押了不少在此戰中或敗或逃的士族,殿下可先赦免他們,安撫士族之心,再厲行檢籍,想來他們若是識相自會收斂。”
“正是。”李梔點頭,“對了,丞相大人初來金陵,正應該見見江東的才俊,看看有沒有什麼可用的人才。”
如此,就讓人以程昭明的名義,以清談會的名義遍請吳州子弟,且並不拘於高門士族,只要自認有才的都可以前來。
十日後,阿梔就坐在簾子後。
一年多前,她也是坐在這裏,聽着蕭宏主持的清談之會,還第一次見到了周南郡。
她幽幽嘆了口氣,只覺得搖曳的燈火之中、寫滿了“物是人非”四個字。
明月跪在她身邊:“你真的準備,與顧彥……”
“沒有顧彥了。”阿梔說,“這世上有的只是徵西大將軍趙明彥。”
既然他們兩人都致力於殺掉對方所有的親人,那確實也無法再手下留情了。
“這是我們兩人的宿命吧。”
她和趙明睿,總是要死一個的。
與其看他糾結,不如她來幫他做個了斷、也替自己做個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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