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兩崽
椅上姜唐正睡得熟,小小一隻蜷在那兒,小肚子有規律地起起伏伏。
他身邊站着傭人,角度合適,用蒲扇給小少爺一下一下地扇。風輕輕掠過去,細軟的額前發稍微掀起來,就能看見姜唐又黑又長的睫毛。
郝佳麗從屋裏出來的時候姜唐還沒醒,她長裙淺色,在家也從頭到腳都精緻。她從傭人手裏接過扇子,蹲身看了看兒子,輕聲笑着說:“瞧瞧這睡得像只小豬玀。”
小孩兒正在最可愛的年紀,哪兒哪兒都白白嫩嫩。尤其這會兒把手墊在臉下面,嘴巴嘟着,軟乎的臉頰肉就被擠得變形,看着手感就好。
反正是自己生的,郝佳麗給姜唐扇了兩下扇子就沒猶豫地伸手,在姜唐臉上戳戳捏捏。姜唐又堅持了會兒才迷糊地哼唧出聲,小嘴叭唧一下,醒了。
他性格好極了,被弄醒了也沒有起牀氣,就是懵懵的。他睜眼看見是媽媽,先露了笑,抱住媽媽的胳膊,打了個哈欠。
“別睡了寶貝,”郝佳麗捏捏他鼻子,“一會兒你爸就回來了。”
姜唐揉着眼睛坐直身,還牽着媽媽的手,問:“爸爸再過多長時間回來呀?”
“十分鐘吧。”郝佳麗看了眼手錶,給姜唐把小t恤上的褶子撫平,問:“喫不喫水果?”
旁邊的小茶几上有西瓜荔枝,姜唐搖頭,說:“我等爸爸回來了一起喫。”
“爸爸媽媽告訴過你,今天爸爸會帶一個小哥哥回來。”郝佳麗把姜唐抱到腿上坐,問,“你一會兒就只和爸爸一起喫水果嗎?”
“不,”姜唐用手指碰碰媽媽的耳環,說,“也和小哥哥一起喫。”
“豆豆是懂事的乖寶。”郝佳麗叫了兒子小名,認真囑咐的時候還是輕聲細語,“那個小哥哥沒來過咱們家,你是小主人,要熱情,要主動,帶着他參觀帶着他玩,和他分享,不能再輕易哭鼻子。他的爸爸媽媽是咱們家的好朋友,所以你們倆也要當好朋友。你不說總說一個人無聊嗎,正好你們一起玩,好不好?”
姜唐從來都是聽大人的話的好孩子,字字往心裏去,對媽媽嗯聲點頭,想了想又問:“那他以後都住咱們家嗎?”
“不一定,”郝佳麗說,“也許就幾天,也許一直住下去。”
姜唐晃晃腿,大眼睛露了天真,問:“他爲什麼不住自己家?”
郝佳麗無聲地貼貼兒子的小臉。
姜唐摟住媽媽的脖子,問:“他的爸爸媽媽呢?”
真相太殘忍,郝佳麗捏捏兒子的小手,委婉地說:“他爸爸媽媽都去了很遠的地方。”
姜唐歪頭,神情中泄露疑惑。他還有問題,先聽着背後有人叫。
“豆豆,”姜德明穿過花園,招手說,“爸爸回來了。”
“爸爸!”姜唐興奮扭頭,郝佳麗輕輕地把他放下地。花園離得近,裏面種着向日葵,這會兒株株昂頭,在酷暑中連成美妙的金黃。
姜唐就是在這時候和邢年第一次見面的,在向日葵花圃的盡頭,在炎熱的夏日午後。
他穿着印着小熊的t恤和牛仔褲,整個人看着又白又軟,期待地站在枇杷樹蔭的邊沿,等着傳說的小哥哥過來。陽光穿過層疊枝葉,在地面上晃成一張網。
姜德明側開身,露出身後跟着的黑小子。男孩兒看着比姜唐年紀大點兒,瘦瘦高高,頭髮很短,穿着很寬鬆的黑色長袖和短褲。衣服上還站着泥,運動鞋很舊了。
男孩兒並沒有跟着姜德明一起走過來,他就停在花圃邊上,沉默地望着姜唐。
“小年,來認識一下,”姜德明站兩個人中間,先對男孩兒伸手,說,“這就是我在路上和你說的弟弟。以後你住這裏,你們倆一起玩。”
男孩兒站在原地沒動,臉繃得緊緊的,嘴脣抿着,眼神讓人看不出什麼情緒。
姜德明笑笑,轉身對姜唐說:“豆豆過來,和邢年哥哥打招呼。”
姜唐毫不猶豫,剛纔郝佳麗的話他是真的往心裏去了。熱情主動的小豆丁果斷邁動一雙小短腿,張開手臂,朝邢年一頭撲了過去。
這一下挺猛,邢年身體明顯被撞得一晃。
“嘻嘻。”姜唐下巴磕在邢年胸口,仰頭軟乎地喊:“哥哥。”
他這麼一擡頭就毫無保留地露出五官,兩隻大圓眼睛黑白分明,溼漉漉亮閃閃,笑起來頰邊還有酒窩。邢年面無表情不說話,姜唐依舊笑得甜,又喊了一聲哥哥。
尾音小小上揚,奶聲奶氣。
邢年人已經僵了。
胸前的小崽是真的漂亮,長得可愛,被養得也細,像個大娃娃似的在他懷裏。他望着姜唐的眼,就自己也沒察覺地慢慢擡起手臂,鬆着抱回去,又覺出姜唐渾身哪兒都軟。
邢年沒見過這麼精緻的小孩兒,也沒見過願意親近他的小孩兒。
而且姜唐身上有股味道,特殊又濃郁的甜,邢年以前從沒聞過,不知道是什麼。
但是很好聞。
黑瘦的小子受了好大的衝擊,站在原地手足無措,最後郝佳麗到跟前又笑着鼓勵了兩句,他纔開口。
他一雙手臂還搭着姜唐,低頭用一點兒也不軟的聲音低低地說:“豆豆兒。”
這是有口音,結尾連着個“兒”,聽得姜德明郝佳麗都笑了,姜唐也摟着他嘿嘿兩聲。但是邢年就垂着眼皮站那兒,臉也沒紅。
“對,就這麼叫。”姜德明對兩人溫聲,“以後你們一起喫一起住,小哥倆相互照顧。豆豆你多帶着哥哥,小年千萬別拘謹,有什麼想要的不懂的就說,聽見沒有?”
姜唐說聽見了,邢年在他身後沉默地點頭。
“玩去吧,一會兒再進屋。”郝佳麗揉揉姜唐腦袋,說,“你和哥哥喫水果盪鞦韆,好不好?”
精緻的小孩擁有精緻的玩耍處,枇杷樹下用長枝掛了粗繩,是姜德明親手給姜唐做的鞦韆,木板上還鋪着小墊。邢年還沒看明白,先被姜唐拉住了手。
“走吧,”姜唐想轉身,“我帶你去。”
握過來的手掌軟乎乎的,還晃一晃。邢年不習慣被人這麼抓着,剛纔那個抱已經是他的極限,所以當時就往回抽手。
這讓姜唐低下頭有點發懵,等他懵完人早把手收回去了。
郝佳麗和姜德明在後邊對視一眼,沒有說話。
這個抽手的動作可不那麼友好,然而姜唐契而不捨,上來又握住,這次把人攥得更緊。他擡頭看邢年,小聲露了不滿,說:“哥哥,牽着手去。”
奶白單純的小孩兒不懂陌生也不懂距離,在他的世界裏沒有看人臉色這一說。他已經快速地把眼前的男孩兒當成了寂寞暑假裏的玩伴,就算邢年有點小高冷,他也覺得無所謂。
邢年這次沒再掙了。
鞦韆不高,以往都有人抱,但這次得自己爬。姜唐個子矮,小腿一擡,先在邊沿卡了膝蓋。
“哥哥,”他回頭擔心道,“你幫我扶一下。”
邢年原本沉默地站着,聽見姜唐叫才往那邊看了一眼。他被曬得黑,臉頰不飽滿,眼皮薄薄一層,其實是個有點兇的長相,這麼看向姜唐的時候顯得有點不耐煩。
他又站了一小會兒,還是走過去給姜唐把繩子拽住了。姜唐說謝謝哥哥,他沒給迴應。
其實邊上有傭人,剛纔就已經要過去幫忙,但是郝佳麗隔空搖頭,讓兩個小崽自己來。
姜唐爬上去之後坐了右邊那一半,用手拍了拍身邊的位置。
“哥哥,”他說,“來。”
邢年身體晃了下,還是沒過去。兩個人就這麼隔着段距離面對面,最後姜唐被迫得出人家不喜歡盪鞦韆的結論。
“那你推我,”姜唐說,“行不行?”
邢年望着姜唐,半天也沒說出句“行”。姜唐逐漸茫然地癟了嘴,他才走到姜唐背後去了。
姜唐這就開心了,覺得邢年哥哥雖然不愛說話,但是能跟他一起玩,鞦韆推得又穩又高。哥哥話少不要緊,他自己可以當個小話嘮,這不邢年在背後推,就聽前面姜唐小嘴不停。
“哥哥,”姜唐問,“你小名叫什麼呀?”
邢年說:“我沒有小名兒。”
這下姜唐就又想起那聲“豆豆兒”,拽着繩半回頭,問:“你爲什麼說話有口音呀?”
邢年面無表情地說:“因爲我是農村人。”
這三個字姜唐聽過,但他沒概念。他只是感到好奇,晃晃腦袋問:“你家在哪兒呀?”
邢年盯着姜唐黑軟的頭髮,說:“豆苗村。”
“豆苗村在哪兒?”姜唐問,“你爲什麼要來我家住呀?”
邢年並不回答。
姜唐絲毫不受他沉默的影響,問:“你上學了沒有?”
邢年說:“沒有。”
姜唐問:“那你會寫自己的名字了嗎?”
邢年說:“不會。”
姜唐在前面驚訝地“啊”了聲,恰逢鞦韆盪出去,邢年垂眼盯着地面。
他就是個農村小子,最熟悉天空和田埂,已經過了七歲也沒被安排上學。他和姜唐之間的差距遠不止會不會寫名字有沒有口音,姜唐覺不出來,邢年卻很清楚。
下午姜德明去接人,車停在村裏,那個豎立的小人車標、穿着西裝的司機、風度翩翩的男士,都沒人見過。邢年被姜德明領上車,只知道這位是他父親生前的好友,要把他帶進一個新的世界。
新的世界什麼樣有什麼,邢年一點兒不知道。
“這是要被接去伺候人家的金貴小少爺了,”他聽見有人這樣說,“進了城就不一樣,小子轉運了。”
“估計去了也得被送回來,”旁邊人冷笑,“沒爹沒媽拖着條賤命,屁事不懂。這就是條養不熟的狗,你當有錢人傻麼?”
鞦韆蕩回來,邢年再輕輕推在姜唐後肩。
小少爺就在眼前,肯定是金貴的,有點笨有點可愛,還有點煩。他要想在這兒住下去,就必須得當人家的狗。
偏偏邢年沒這個打算。
風雪齊來也無所謂,反正他從來沒有躲避的地方。他跟着奶奶長這麼大,老太太身體不好,幾乎聽不見,如今他爹媽都沒了,也不能再做老太太的負擔。村裏人有句話說得對,他命本來就賤,在哪兒都是一樣的賴活着。
前面鞦韆飛得高,姜唐拽緊繩子,開心地笑出聲。
這樣的無憂無慮邢年沒體驗過,他已經明白命運兩個字,姜唐能衝向樹冠飛向藍天,他得站在原地。
起風了,向日葵的大葉子沙沙響。
“......令人唏噓。”姜德明爲郝佳麗攏住長髮,說,“偉利走之後老太太身體精神都崩潰了。本來想把孩子送到他大伯家,但是那邊一直不願意。”
郝佳麗說:“那就住咱們家。”
姜德明從郝佳麗指尖接了髮圈,嘆聲說:“但是老人一直相信血濃於水。”
這是步難走的棋。
邢偉利是姜氏夫婦的好友,走得突然,留下邢年無依無靠。小孩已經到了上學的年紀,得到城裏唸書。現在城裏的邢家人就邢年大伯一個,但邢偉順不願意管別人家的事。哪怕邢年是他親弟弟的孩子,那也是別人。
誰也不是聖人,錢都不是大風颳來的。老太太要把孫子送過去,邢偉順不樂意。
“我看這孩子不愛說話,”郝佳麗說,“到了別人家容易喫虧。”
“回來的時候就一路安靜。”姜德明爲郝佳麗挽頭髮,“鄰居說當時偉利走的事剛傳過去,他聽見了也沒什麼表情。”
郝佳麗說:“不能怪他,他一共沒見過他爸爸幾面。”
姜德明輕輕捋順她的辮梢。
“慢慢來吧。”郝佳麗望向枇杷樹下兩個小孩兒,說,“我覺得豆豆挺喜歡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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