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王大狗借宿
長江東西走向,龍遊河南連長江,北接大海。河面彎曲狹小,因爲與長江相通,就算是盛夏,河裏的水也是清涼透骨。到了冬天,卻又不可能冰凍。因爲江水川流不息,氣溫又不太低,河水凍不起來。
江河如此多嬌,除了運輸方便之外,更爲主要的是水產豐富。每逢雨季,大水由農田流入河中,又從龍遊河南流入江。任你暴雨傾盆,太陽一出來,立即恢復如初。又或者數月不下雨,因爲臨近江河,土地也不可能幹涸,因此不管天氣如何變化,楊家莊始終旱澇保收!
魚、蟹有個特性,喜歡逆流而上,不喜歡隨波遂流!做人這是好品質,做魚那就是犯傻!每逢下雨,水往低處流,魚往高處遊!等到雨停水止,路邊上,農田裏,到處都是魚蝦蟹鱉,不須任何工具,赤手便可以撿上幾斤,加點油鹽,足夠一家人喫上幾天。如果將河段任何地方築上兩個土壩,將壩中水抽乾,每次都能捕上幾十斤魚蝦。捕完將壩挖掉,過幾天再築再抽,又能捕上幾十斤!魚蝦從長江游來,可以說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卻說楊家莊有個農民,名叫楊兆貴。一家四口人,除了他和老伴,還有兒子、女兒。兒子名叫楊繼承。他在河邊建了三間草房,開墾了五畝農田,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農閒的時候,他和老伴到龍遊河裏打魚。一家人談不上富裕,倒也衣食無憂。
這年冬天,夫妻倆到河裏捕魚,一網下去,撈上來一個死人!死者全身赤裸,手裏緊緊抓着一個皮箱!打開一看,箱子裏全是汪僞政府發行的鈔票,加起來足有幾千萬!那時面值大,有幾千萬並不奇怪。楊兆貴將死屍拋進河中,皮箱卻帶了回來。
回家不久,楊兆貴老伴無緣無故死了。楊兆貴覺得鈔票來路不正,可能會給家裏帶來災禍,他決定將皮箱扔回河中,可兒子楊繼承卻認爲媽媽死亡與皮箱無關!畢竟幾千萬元鈔票,扔掉實在可惜。再說江河相通,死者也不知漂到哪裏去了,不可能物歸原主。陰間的錢與陽間不同,還不如燒點紙錢給他,真錢留下來自用。
於是,楊兆貴請和尚爲死者做了幾天法事,又燒了不少紙錢給他。然後花錢在河邊造了四間瓦房,又在屋子旁邊買了十幾畝良田。
楊兆貴有了錢和地,他幫兒子娶了個漂亮媳婦,名叫陳美如;女兒嫁到城裏去了,據說也是一位富戶。
沒多久日本投降,楊繼承參加國軍,49年去了臺灣。公媳倆住在一起多有不便,楊兆貴便住到女兒家不常回來。新瓦房中,只剩下陳美如一個人。
剛解放的時候,楊家莊常有一位流浪漢行走村中。流浪漢三十多歲,衣衫不整,篷頭垢面。他也不向人要錢,也不幫人幹活,不過誰家做喜事、喪事,他便跟親友一起喫喝。主家客人幾十上百,也不在乎他喫點喝點。流浪漢喫得好不幹活,倒也生得肥頭大耳,膀闊腰圓。
流浪漢名叫王大狗,在人家喫過晚飯後,隨便找個草垛一躺,第二天再趕下家。他的衣服從來不洗,有人將舊衣服給他,他便將原來的扔掉。
楊家莊有位農民名叫張仁,父親死後,親朋好友都來弔唁,王大狗也去白喫。張仁狗眼看人低,親友走後才盛了半碗米飯給他,剩菜說要留給家裏的狗喫。王大狗口水直流,可張仁不給他喫也無可奈何。當他準備躺在張仁家的草垛裏面睡覺時,張仁不懷好意地建議他去陳美如家借宿。因爲楊兆貴到女兒家去了,陳美如一個人在家。王大狗果真去了。
陳美如聽到有人敲門,戰戰兢兢將門打開,一看是篷頭垢面的王大狗,立即又將門關上。這時外面下着大雪,王大狗大嫂長大嫂短地不斷哀求,希望陳美如留他過宿。陳美如到底心軟,打開公公房門讓他睡了。見他身上太髒,怕污了公公牀鋪,又燒了一盆熱水給他洗頭洗腳。
一夜無事。第二天可能沒有人家做事,王大狗一直睡到晌午。陳美如催他快點離開,王大狗就是賴着不起!
這天楊兆貴老伴忌日,他從女兒家回來祭奠,看見王大狗睡在自己牀上,心裏很不高興。陳美如忙說王大狗是她孃家表兄,做生意路過此地,因此留他過宿。
聽說是兒媳的表兄,楊兆貴信以爲真,十分熱情地留他喫飯。陳美如哭笑不得,可既然說是她的表兄,現在也只能假戲真做,表兄長表兄短地敬酒加菜。王大狗倒也聰明,陳美如叫他表兄,他反過來叫她表妹,叫楊兆貴幹爺【如皋方言爺爺是爹的意思,幹爺就是乾爹】。
午後王大狗要走,楊兆貴如何肯放?又留他吃了晚飯,第二天才戀戀不捨地讓他離去,並關照他以後常來。王大狗也不客氣,以後三天兩頭到幹爺、“表妹”家來。楊兆貴死後,王大狗仍然常來。陳美如已經習慣了叫他“表哥”,兩個人不久做了夫妻。
這天村裏來了一位相面的先生,大家都去找他看相。相面的人信口開河,他說張學義勤勞善良,不過尖嘴猴腮一臉苦相,過了七十歲,閻王不請自己去;王大狗方面大耳天生福相,一輩子喫穿不愁,過了八十三,還能轉個彎。若是生在封建社會,至少也是個王爺。村民們認爲他在胡說。相面的一本正經地說
漢文帝劉恆有一個叫鄧通的寵臣,兩人關係很鐵。某日,文帝找我的祖先給鄧通相面,我祖先說:鄧通有朝一日會窮困而死。劉恆大爲不解,有朕在,鄧通怎麼可能會窮死呢?下旨賜給他一座銅山鑄造錢幣,開印鈔廠的還能窮死不成?有皇帝陛下罩着,鄧通的小日子過得很舒服,他對文帝更是感恩戴德。文帝晚年背上患癰,鄧通就爲他吸吮患處。劉恆問鄧通:天底下誰最愛我呢?鄧通回答道:當然是太子了!於是漢文帝就讓太子吸吮患處,太子面有難色,這也太噁心了吧!文帝見他不樂意,就讓他下去了。事後,太子聽說這是鄧通給父皇出的主意,而且他自己還很樂意。身爲人子,反不如一個佞臣,太子又憤怒又慚愧,從此記下了這個人。文帝駕崩後,新皇帝上位,下令將鄧通的財產全部沒收,並趕出皇宮。鄧通失去了靠山,又得罪了領導,最後餓死在街頭。所以相由心生,人的命都是天生註定的,非人力所能改變!張學義死於非命,王大狗升官發財。從此三十年,吾言必驗。今日相別,後會未可知也。”說罷飄然而去。
後來有了生產隊,選舉隊長。有人惡作劇,提議王大狗當隊長,大家都一致同意。王大狗又提名張仁當會計【這傢伙雖然只給他半碗米飯,可建議他去陳美如家借宿,其功不小】,李義任記工員,張學義任保管員,馬海濤任飼養員,!這些人家前幾年都曾做過喜事、喪事。王大狗在他們家裏喫過!所以做人不要看不起流浪漢!朱元璋討飯爲天子,姜太公釣魚當丞相,這樣的事情也是有的!
隊長提名,社員們怎好反對?再說都是鄉里鄉親,誰當幹部都是一樣!恨只恨前幾年家裏沒有死人或嫁娶,否則也可能得到任命!
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隊長這官小得沒品,可權力卻大得沒邊。隊裏的人喫飯、睡覺、生孩子休息,都得隊長說了算。隊長,是實實在在的土皇帝。
王大狗當上隊長後,只要聽說哪戶人家有喜事或喪事依然前去蹭飯!他是隊長,他能光顧不叫蹭飯,叫把光!他的稱呼再也不是王大狗:大人叫他王隊長,小孩子叫他狗爹、狗叔。
話說王大狗喫白食出身,他哪裏知道何時播種何時收割呀!不過五人領導班子成立後,王大狗經常召集大家開會。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何況五個人!開會前王大狗總是詢問大家明天干什麼?領導們暢所欲言,基本上觀點一致。王大狗最後總結:“你們說得不錯,我也是這麼想的。”
經過開會討論,社員幹活釆取記工分的形式,每天最高十分工,最低一分。五位領導人全年滿勤,每天都是十分工。男社員乾重活,一般都是七、八分;婦女幹輕活,一天四、五分;小孩子假期或星期天參加勞動,也可以記一、兩分。年終糧食除了上交國家的公糧之外,剩餘的一律與工分掛鉤。工分多的多分,少的少分。如果有副業收入,跟糧食一樣按工分多少進行分配!
王大狗當年三十多歲,人模狗樣的,又矮又胖,因爲蹭飯時喫得不醜,一身橫肉像個立着的石碾。平日裏橫披着上衣,黑肚皮精晃晃地亮着;渾身散發着惡臭,老遠就能聞着。褲管兒一邊挽得高一邊挽得低,走起路來一步三搖,整個兒就是一個痞子,跟要飯時完全兩樣。要飯時王大狗還有點羞澀,叫他坐哪裏就坐哪裏,叫他等一會兒就等一會兒,從來不敢跟人發脾氣。當上隊長之後,王大狗嗓門一下子粗了,就象工地上的項目經理一樣。
那時剛流行廣播,家家門口都掛個喇叭,王大狗門口掛的是高音喇叭,一大早,他就接通廣播,然後通知社員上工。如果上工的人動作慢了點,他就罵人家八代祖宗。樹的皮人的臉,被罵的人低着頭不敢喘氣;沒被罵的人如蒙大赦暗自慶幸。
也有硬碰硬不信邪的,甩開嗓子與王大狗對罵。村民楊大山有次罵他:“縣官不過七品,我看你有十六品,架子比皇帝還大!”楊大山以爲數字越大官職越大,十六品肯定比七品大。王大狗理直氣壯地說:“我就是十六品,你今天遲到扣三分工!”
好漢不喫眼前虧,反正鬥不贏,不少人也就學乖了,捱了罵賠上個笑臉,也就過去了;更多的人則是曲意巴結。會計張仁就是這樣的人,以前王大狗討飯,他連剩菜都不肯給他;現在王大狗當上隊長,又提名他當了會記,於是王大狗說長,張仁說不短;王大狗說方,張仁說不圓;王大狗說公雞能下蛋,張仁就說親眼見。張仁深得王大狗信任,他不叫王大狗隊長,人前人後總是叫他“頭兒”。
有這麼一個笑話:王大狗有天與張仁到田間視察,王大狗驚呼:“蛇!蛇!”張仁道:“聽見草響的!聽見草響的!”王大狗:“原來是死的。”張仁道:“聞見臭味的,聞見臭味的。”王大狗:“不是蛇,是根草繩。”張仁道:“我也這麼想,這兒怎麼會有蛇呢?”
剛加入生產隊,社員們的勞動積極性很高!這年年底,所有社員都分得了與工分相對應的口糧!交公糧時糧站象徵性地給了一些錢,每戶人家還分了幾塊甚至十幾塊錢!
值得一說的是,楊兆貴是我舅舅,除了他女兒之外,我和媽媽是他最親的人。他爲我家買了三間瓦房十畝農田,還一直出錢讓我讀書。解放後我家被評爲富農。
到了1958年9月,桃園人民公社成立,我們大隊辦了三所食堂。這天媽媽告訴我說:“喫食堂去,喫飯不要錢了”我提着鋼精鍋飛跑到王大狗家。這天喫的是紅燒肉,有茨菇,厚厚的油浮在碗麪上。我們平時一個月也喫不上一次肉,來親戚了割三、四兩肉,都是燒的白湯,白色的肥肉浮在湯上面,那時候都不願意要瘦肉,要肥肉,很少喫到紅燒肉。當天飯剩下很多,肉也剩下很多,張仁興奮地說“現在共產主義了,天下一家,喫飯不要錢了”。張學義不知從哪裏學來一首打油詩,當衆便念起來
“自從實行喫飯不要錢,
農村風氣大改變;
男的聽到喫飯不要錢,
渾身幹勁衝破天;
女的聽到喫飯不要錢,
做活趕在男人前;
老的聽到喫飯不要錢,
不服年老也爭先;
小的聽到喫飯不要錢,
勤工儉學成績顯;
鰥寡聽到喫飯不要錢,
滿面春風笑開顏;
病人聽到喫飯不要錢,
毛病頓時輕一半;
懶漢聽到喫飯不要錢,
連聲檢討就改變;
做活想到喫飯不要錢,
一分一秒都爭先;
睡覺想到喫飯不要錢,
越想心裏越是甜;
爲什麼越想心裏越是甜
共產主義快實現
人人幹勁足,
個個齊向前,
明年定有更多的不要錢”。
這是五十年代的特產雖然不講究什麼文辭,但讀的時候特別流暢,每個人聽了心裏都燃燒起一股要起火的激情。
不過從那天以後,食堂便一頓不如一頓了。後來,三個食堂辦不下去,最後只辦一個食堂。一個月時間不到,食堂裏頓頓都是稀粥,乾飯也喫不成了,最後稀粥變成了清水湯。
1960年春天,是我們對飢餓體會最深的時候。1959年9月,喫食堂過後接着是秋收減產,勉強把春節熬過去,到了三月裏柳樹飄絮的時候,家家戶戶斷了糧。我中午放學回來,太陽在上頭一照,頭暈眼花,走路搖搖晃晃的。當時的桃園橋是用幾十塊木板鋪起來的,很窄。我走到中間腿肚子打顫,看到河裏的水,心發慌,頭皮發麻,嚇得蹲了下來。與同學們相互攙扶着纔敢過橋。過了橋腳步便拖不動了。後來我看到浩然的小說《豔陽天》中有一句:“餓得連自己的影子也拖不動了”,我很佩服浩然的這句話,覺得他了解農村。那時候,我們便是看着自己在太陽下的影子,走不動了,看着,看着,眼就花了。
到了六月,生產隊裏收麥,婦女們拿着鐮刀,一把一把地往前割,“割麥不回頭,回頭無後程”,後面是本隊的男人,負責往大場挑麥。等大人挑走麥穗後我們便一轟而上,在麥茬裏尋找遺留下來的麥穗。這樣一天也能拾二、三斤麥穗,回家後磨了煮粥。
多年後,我看到米勒的名畫“拾穗”,便想起拾麥的日子,引發我對當年的思索。我覺得米勒畫得不象,因爲他畫得太美了,他那融渾的色彩,顯得太深沉、太冷靜了,特別是婦女很悠閒地彎腰拾穗,太富於詩意。米勒不瞭解災荒的歲月,拾麥穗哪有他的畫那樣美啊!
1962年高考,我總分名列全省前10名,考上南京大學,政審時因爲家庭成分是富農,被“不宜錄取”。
1963年高考,被南京師範大學歷史系錄取。又因家庭成分問題,政府不給辦理戶口遷移手續,我到南京師範大學報到。三個月後,南師大因拗不過桃園鄉“四·清”工作組的胡攪蠻纏,不得已讓我退學。
1964年5月,我去公社申請報名被拒。悲憤、無奈之際,寫下一首《別考場》詩:
理想崇高志永恆,
常將寸步比長征。
六年求學關山阻,
三次臨場劍戟橫。
如此登科笑范進,
毋寧報國走“零丁”。
深藏答卷待時到,
不向人前怨不平。
當我打算放棄高考外出流浪的時候,父親給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兩個探險者迷失在茫茫的大戈壁灘上,他們因長時間缺水,嘴脣裂開了一道道的血口,如果繼續下去,兩個人只能活活渴死!一個年長一些的探險者從同伴手中拿過空水壺,鄭重地說:“我去找水,你在這裏等着我吧!”接着,他又從行囊中拿出一隻手槍遞給同伴說:“這裏有6顆子彈,每隔一個時辰你就放一槍,這樣當我找到水後就不會迷失方向,就可以循着槍聲找到你。千萬要記住!”
看着同伴點了點頭,他纔信心十足地蹣跚離去……
時間在悄悄地流逝,槍膛裏僅僅剩下最後一顆子彈了,找水的同伴還沒有回來。“他一定被風沙湮沒了或者找到水後撇下我一個人走了。”年紀小一些的探險者數着分數着秒,焦灼地等待着。飢渴和恐懼伴隨着絕望如潮水般地充盈了他的腦海,他彷彿嗅到了死亡的味道,感到死神正面目猙獰地向他緊逼過來……他扣動扳機,將最後一粒子彈射進了自己的腦袋。
就在他的屍體轟然倒下的時候,同伴帶着滿滿的兩大壺水趕到了他的身邊……年紀小的探險者是不幸的,因爲他放棄了堅持,同時也就放棄了自己寶貴的生命。很多時候,在我們人生的道路上,面對困難和挫折,只要我們堅持熬過最漫長最艱難的時刻;成功一定會與我們伸手相握。
父親講完故事,接着說:“既然富農的成分讓你無法參加高考,何不將你過繼給表叔。他在新疆無兒無女,又出身貧農,你到那裏再參加考試。”
我一聽也有道理,當年6月,我站在西去列車的窗口,回望逐漸遠去的故鄉,以詩明志:
凝眸回首意難詳,
去地歸期兩渺茫。
汽笛聲催家戀淡,
車輪響報路行長。
但須後事爭前事,
也或他鄉勝故鄉。
尋覓英雄用武地,
好花無處不芬芳。
1964年9月,我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新疆廣播師範大學。畢業後,我回到如皋市楊莊中學任教,表叔也跟我回到如皋。雖然弄虛作假不對,可富農的成分不能改變,我就不能參加高考不能當老師,即使學富五車也只能聽從目不識丁的生產隊長王大狗的安排。
值得一提的是,在新疆廣播師範大學,我和一位來自上海的女孩相愛了。那時校園裏禁止戀愛,校方對我們一再勸阻、警告,可我們始終如膠似漆。校方只有使出最後一着,畢業時將我分回老家,,女孩卻照顧回到上海,實際上是將一對鴛鴦拆散。女孩不肯獨自留上海,死活要跟我一起來到如皋。
我們在如皋落下戶,卿卿我我,日子雖苦猶甜。然而一個飢餓的時代到來了。
這天中秋節,隊裏每戶分一塊月餅。我正好在家休息,女朋友還沒回來。我從隊裏把月餅領回來,等着她。
薄暮降臨,女朋友還不回來。我實在忍不住,把月餅對半切了,先吃了自己那份。不喫則已,一喫更饞。我現在都想不起當時是怎樣伸出魔爪,一下子把它吞噬掉的。
這時,女朋友回來了,她興高采烈地說:聽說隊裏分了一塊月餅,在哪裏呀?我愣愣無言以對,片刻支吾道:“我……太餓,我喫掉了。”
女朋友半天沒吭聲,後來忽然怒吼道:“我想不到你這樣,我犧牲一切跟你來到蘇北,你呢?連半塊月餅都不能給我省下。我算是看透你啦!”
女朋友就這樣收拾衣物,回了上海。
校規、警告、“流放”都不能拆散一對情侶、一塊月餅卻輕而易舉就做到了。
我後來也沒去找她,就在當地找了個農村姑娘結婚,也就是孩子他媽。
當老師不久,學校讓批孔老二,這老二學生不熟啊,他寫的東西學生看不懂,他們學的都是翻越夾金山,飛奪瀘定橋,小英雄雨來,雪山雄鷹,老隊長王國福……他們和老孔學問不對稱啊。
和現在的孩子一樣,那時候的孩子也會電影大串聯:我叫《阿福》,住在《鮮花盛開的村莊》,爸爸是《軋鋼工人》,媽媽是《南江村的婦女》,上述電影沒有一部是國產的,全是越南朝鮮進口大片。咱們只有八個樣板戲。
樣板戲有個特點,所有人物沒配偶。
柯湘有過老公,來的路上被殺了,她整天和雷剛、溫奇久他們打家劫舍,就是單身不結婚。李玉和家最神,奶奶不是親奶奶,爹也不是親爹,但表叔數不清。最神祕的是他家的密電碼,沒送出去時柏山游擊隊躲得遠遠的,連老李被捕都不來救。一旦送出去,柏山游擊隊殺回來辦了鳩山。
至今我也不知道那密電碼是啥?肯定是一革命神器,可不能落在敵人手上,如果是現在,最好存在雲裏。
我們那時的文藝作品很少有愛情,我看到的第一段愛情描寫是《敵後武工隊》裏的汪霞愛上了魏強,說是除了打鬼子就想他,一想他臉就紅。
就這麼點描寫,我都記了50多年了,擱現在還不如一條短信口味重呢。春苗、紅雨、趙四海,不是光棍就是剩女,反正革命需要他們,他們也不着急,待到山花爛漫時,想嫁哪個嫁哪個。
我們那個時候還有一問題就是力不從心,每個單位都有階級敵人和叛徒,那時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抓不完。搞得祖國年年遭災,沒東西喫,就這樣祖國還得北伐蘇修,東征美帝,背上弄個亞非拉揹着。
結果是喫飯要糧票、喫肉要肉票,穿衣要布票,除了喘氣不要票其他都得弄票,有錢能使鬼推磨的真理不靈了,那時的鬼有錢有票他還不一定推,因爲他們不爲城市老爺服務,真夠鬼的。
苦啊!只盼着世界革命早日成功,可那幫革命陣營的孫子忒孫子了,越南動武了,阿爾巴尼亞把咱領袖的銅像回爐了,蘇修叛徒集團揚言要駕着坦克衝過黃河。
不過,我們畢竟朋友遍天下,小小寰球,有幾個蒼蠅,蚍蜉撼樹,由他去吧。咱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各單位都在挖洞,昆明地薄,挖一米就出水,最後各單位都是縱橫交錯的水溝,再挖下去就成沙家浜了。
唐山大地震時,唐山計量局局長被埋了,解放軍把他挖出來,他躺在擔架上一直在喊打倒蘇修,他以爲是蘇修放原子彈把他埋了。
現在聽着好笑,我們小時候天天等着和蘇聯打戰。其實人多好辦事說的就是我們這一代,準備死幾千萬呢。
咱的芳華雖苦,但咱生於災荒沒餓死,說明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我們這代人所經歷的歷史跨度等同於其他代人一百年的跨度。
咱喫過憶苦飯,享受過法國大餐;用過工農兵牌香皂,使過法國洗頭水。睡過大通鋪,住過古堡,爲瘦着過急,爲胖操過心,這叫過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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