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媽媽的愛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你媽二十八歲守寡,一個人將你養大,她肯定嘗夠了寂寞的痛苦!逼你娶表妹,其實也是爲你好啊!”
“我知道,其實我並不怪她。”
下面是高飛飛講的故事:
從我記事起,媽媽就重男輕女。姐姐比我大一歲,媽媽總是叫她燒飯、洗碗、幹農活,對我卻百般呵護,從來沒有打罵過我!
我爸是沿江建築站的項目經理,常年在工地上奮鬥;媽媽是楊莊小學代課老師,因爲教學質量好,校長寧可不要上面分來的老師,也不肯讓媽媽離開。
我幼時多病,5歲時,哮喘病把我折磨得死去活來,三天兩頭住院。爸爸工作繁忙,根本無暇顧及我,全副擔子落在媽媽身上。南京、上海的幾家大醫院看下來,我的病反反覆覆,始終無法根冶。媽媽無微不至地照顧我,有時整夜揹着我在屋裏轉圈;而我,也喜歡賴在媽媽背上,感受那份寵愛。
這時,一位老中醫得知我居住的楊莊村灰塵較多,建議我換個環鏡,採取中醫治療。媽媽便將我帶到她的孃家長江鎮長青沙療養。長青沙是長江中的一個小島,四面環水,環境優美。爲此,媽媽辭去了代課老師的工作,姐姐也跟着轉到長青沙小學。島上環境優美,但生活條件很差。姐姐埋怨媽媽,說爲了我讓她受罪,媽媽只是笑笑。一年後,我的哮喘病好轉,我們又回到楊莊。
姐姐雖是個受氣包,但她似乎爲了爭一口氣,學習非常刻苦。從小學到高中,成績一直名列前茅。而我上初中時,成績總是徘徊不前,媽媽叫姐姐輔導我。可能我的理解能力太差,姐姐有次失去耐心,罵道:“真笨!我纔不是你的姐姐!”
我哭着去找媽媽告狀,媽媽臉都白了,她拿起一把掃帚,劈頭蓋臉對着姐姐打去,爸爸攔也攔不住。我當時想:莫非姐姐真不是媽媽生的?
八二年的時候,我讀初三,姐姐讀高二,那時還沒有高三,高二結束便參加高考。就在這年,父親在一次施工檢查中,不慎從6米高的腳手架上跌下來,造成腰椎第一節骨折,雙腿癱瘓。醫生斷言,他這輩子只能與輪椅爲伴。
我們家的天塌了!建築站老闆賠了我家兩千塊錢,以後便不聞不問。我媽去找他,老闆蠻橫地說:“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你抓我去坐牢在!”其實他也沒掙到錢,死豬不怕開水燙!
爸爸的鉅額治療費,如同一座大山壓得媽媽透不過氣來。那段日子,媽媽四處求人借錢,好不容易保住了爸爸的性命,爸爸卻再也站不起來了。
這時,媽媽的重男輕女思想愈發嚴重了。這年姐姐參加高考,被南通職業大學錄取,我也考取了高中。姐姐興沖沖地報喜,沒想到媽媽卻沒露出一絲笑容。次日,媽媽對姐姐說:“陽陽,咱們家現在欠債累累,你不要去讀大學了。”姐姐倔強地說:“我自己去借!”然而,所有的親戚都被媽媽借遍了,誰有錢借給姐姐呢?眼看到了報到的日子,姐姐還是兩手空空,她大哭着撕掉了錄取通知書。可是讓人意外的是,我去楊莊中學高中部報到時,媽媽竟拿出五十塊錢學費和生活費!原來,這筆錢是她將從小帶的金手鐲賣掉換來的!
媽媽厚此薄彼,姐姐傷心極了,用怨恨的目光瞪着我。我心虛地躲開了,心想媽媽這樣對待姐姐,姐姐可能真的不是親生的。
不久,姐姐和兩個高中落榜的同學一起去廣州打工,臨行前,媽媽傷感地說:“陽陽,媽對不起你,媽實在是沒辦法”。姐姐用絕望的語氣說:“從小,你就只關心飛飛,你眼裏根本沒有我這個女兒”!媽媽的眼淚滾滾而下!姐姐堅決不要媽媽送她,背起行囊頭也不回地走了。
不久,姐姐打來電話說在一家電子廠上班,後來極少再打電話,媽媽因比悒悒不樂。有一天,姐姐可能在電話中說了重話,媽媽放下話筒,滿臉的悽惶,一個人木然地出了門。我怕她有事,悄悄地跟着。媽媽走到離家不遠的龍遊河邊坐了下來,呆呆地望着河面,象一尊雕像,一動不動。然後,她掩面哭泣,身體劇烈地抖動。我很害怕,不敢靠近她。媽媽是心裏太苦了,丈夫癱瘓,女兒離家出走,對她不帝是巨大的打擊!那一刻,我暗暗發誓,我這個兒子再也不能讓媽媽失望了。
我發奮地學習,從入學時的前四十多名,衝到前十名。我也很少向媽媽要錢,一件軍訓發的衣服,我穿了兩年。看到我如此節儉,媽媽很心酸,她就買一些肉滷好,讓我帶到學校喫。她說:“你正長身體,不能虧了肚子,底子要打好”!
媽媽考慮再三,決定在家附近租個門面開店,增加收入,也能照看爸爸。1984年4月,媽媽借錢開了一家小賣部。她爲人熱情誠實,附近的人都喜歡去她小店買東西。這樣,家裏的經濟困難終於漸漸緩解,爸爸白天可以坐在輪椅上看店。同時,媽媽每天給他做康復訓練。一年半後,爸爸先是右腿有了知覺;後來,左腿也有了感覺。
我讀書爭氣,爸爸的病情有了好轉,籠罩在我們家上空的陰霾漸漸散去。可媽媽的心裏,似乎總揹着一座山,讓她日夜不寧。她常會怔怔地發呆,然後拿出姐姐的照片,看上一眼。我知道,她是想姐姐了。這時,我就覺得姐姐太不懂事。姐姐在工廠,接電話不方便,每次都是她打回來,但她很少打。每當姐姐打電話來,媽媽那一天都特別興奮。
1985年春節,姐姐說回家過年,可當我們都在翹首期盼時,她卻打電話說不回來了,她想利用假期到飯店打工,既省下路費又能掙錢。媽媽的眼淚流了下來。我很生氣,搶過話筒吼道:“姐姐,你太不象話了!媽媽想你,你也不回來。你太自私了,你以後乾脆就別回家了!”我狠狠地掛掉電話。媽媽瞠目結舌,爸爸黑着臉,拿起柺杖就向我揮來,被我媽媽擋住了。
1986年高考,我考上了無錫江南大學日語專業。我去報到前,姐姐給我寄了300元錢。不知爲什麼,媽媽去郵局取錢回來後,默默地坐在窗前不停地流淚。她把錢交到我手裏:“飛飛,你姐不容易,你更要發奮呀”!拿着姐姐寄來的錢,我心裏對姐姐充滿了愧疚。
大學期間,我一點也沒放鬆學習,可以直接用日語跟人對話。大二這年春天,媽媽給我打來電話,激動得語無倫次:“飛飛,你爸爸站起來了!”
原來,媽媽那天去進貨,爸爸有了便意,憋得實在受不了,情急之中竟站了起來!雖然只堅持了幾分鐘,可這是一個飛躍!
抓着電話筒,我流淚了。想起媽媽蹲着給爸爸按摩,每天滿頭大汗地給他擦洗,不嫌棄不放棄,終於使得爸爸慢慢康復。我對媽媽說:“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媽媽,我們能擁有您,真是三生有幸”
好消息接踵而至。在媽媽的悉心照顧下,爸爸能拄着柺杖走路了。醫生說,爸爸和媽媽一起創造了奇蹟。父親的康復,使得我能更加安心地學習。
1990年6月,我拿到了江南大學學士學位證書,並且應聘到南通開發區一家日資企業;不久老總又提升我爲銷售部經理。南通離家不遠,我幾乎每個星期都回家。
1991年五一節,媽媽突然鄭重地拿出一個小木箱,打開來,是幾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一個年輕的女子懷抱着嬰兒,旁邊依偎着年輕的爸爸。
我正在莫名其妙,這時媽媽開口了:“飛飛,我其實不是你的生母,照片中的女子纔是你的親媽!”我一聽目瞪口呆,內心受到極大的衝擊!不可能!我不相信!我將頭轉向爸爸,爸爸老淚縱橫:“飛飛,是真的,你一週歲時,你生母出車禍去世,你現在的媽媽對你隱瞞了這個祕密,陽陽也不是你的親姐姐,她是你媽帶來的!
原來二十年之前我生母出車禍去世,媽媽的前夫也患病身亡,媽媽帶着三歲【虛歲】的姐姐來到我家。我混沌未開,很快把媽媽當成生母,把姐姐當成親姐姐。媽媽見一家人其樂融融,於是對爸爸說:“沒媽的孩子苦啊,既然飛飛把我當成生母,我們就一同保守這個祕密!”三歲的姐姐已粗通人事,也十分莊重地點頭承諾:“我也要保守這個祕密,我不說!”媽媽又關照左右鄰居親朋好友一同保守祕密。媽媽前夫姓馬,爲了不讓我懷疑,姐姐也改姓高。
什麼都明白了!媽媽苦澀的隱忍,姐姐傷心的別離,爸爸多次的欲言又止,所有的一切,都是爲了我!爲了我是個有媽的孩子,不象草芥一樣自卑自憐,以健康的心態成長、成才。我熱淚橫流地對媽媽說:“媽媽!您養育了我,您雖然不是我的生母,但您永遠是我的親媽!”媽媽輕撫着我的頭髮,一如我小時候。
這時我想起漂泊在外的姐姐,當年爲了我,媽媽犧牲親生女兒的前途,導致她負氣遠走。多年來,媽媽和姐姐之間橫亙着深深的溝壑,媽媽常傷心落淚。而我,竟然還誤解了姐姐,怨恨她不顧家。我痛恨自己的無知和冷漠。
我決定去看望姐姐,當我向媽媽打聽姐姐的電話時,媽媽說姐姐常換單位,沒有固定的電話,每次都是她打回來,今年好長時間沒打了。我找到一封姐姐寄回的書信,照地址找到她們廠裏,員工說她已經走了。一位好心的同事告訴我她現在到了深圳,並且把她的工作單位告訴了我。
我馬不停蹄趕到深圳,好不容易找到姐姐,她比以前胖了,而且還有了孩子!
原來姐姐到了該公司以後,一位香港同事對她展開愛情攻勢,花言巧語地說要帶她去香港。姐姐心軟,也就答應了他。可當姐姐懷孕之後,他卻一去無影蹤!姐姐一直盼他回頭,所以也沒打掉孩子!她現在請了一位保姆帶孩子,自己到廠裏上班。一人掙錢三個人用,幾乎沒有剩餘。有孩子沒老公,她不敢回家。
我一聽淚如雨下,勸她不要白日做夢,香港男子肯定不會來了!我告訴姐姐,這些年來媽媽一直很自責很傷心,希望姐姐能跟我回去。如今南通經濟發展很快,找個工作並不太難!姐姐沉默良久,最終決定跟我回家。
我和姐姐找到廠裏,廠裏說中途辭職必須提前申請,否則不結工資。我說幾百塊錢算了,拉上姐姐就跑。我又幫她結了保姆工資和房租。房間裏的電視、冰箱、洗衣機全部送給保姆。我現在只要姐姐跟我回家!
父母見了姐姐,外孫,高興得熱淚盈眶。小傢伙象我小時候一樣,錯把舅舅當成爸爸了!我不想外甥受到傷害,也就將錯就錯冒充他的爸爸!
因爲我與姐姐並無血緣關係,父母又一心撮合,外甥也一直以爲我是爸爸。我後來與陽陽結婚,又生了一個女兒,名叫高芳,現在在南京大學中文系上學。外甥到英國留學去了,他現在還以爲我是爸爸,我也沒有必要糾正了。
今年五月,我把爸媽也接到南通,老家的房子送給了舅舅。
現在的鄉村,幾乎成了一座荒村。傾頹的房屋,荒草叢生的村路。那裏幾乎成了留守兒童和留守老人的部落。更有臨近的一個村子,已經被徹底夷爲平地。舉村搬遷入新址,原來雞犬相聞的村莊,變成了稻田之海的一部分,只有在偏僻的角落殘存着一兩片瓦礫,還在證明着這裏曾經有過的人煙。我曾經居住過的鄉村,在夜晚,稀疏地亮着燈光。和無垠的黑暗比起來,這燈光似乎太過闇弱,隨時都能被吞沒。
這情景似乎很適合寫傷感的懷舊詩句,事實上,也有很多人在寫着。
我的鄉村正在走向沒落,但我絕不因此而傷感。
我曾在城市的某個角落邂逅我的鄉親。他們悠閒地漫步在城市的街道,雖然舉手投足一顰一笑,總能感受到他們鄉土的氣息,但大多時候,已很難區分他們的身份。我們坐在城市的角落,說起並不遙遠卻讓我們用了幾十年的時光才走出來的鄉村,其實我們並沒有傷感——或許我們天生就不是詩人。我們也說起其他的鄉親,那些在更遙遠的城市奮鬥的人們,他們現在在城市裏從事着各種各樣的工種,也許他們會記得,也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很早以前,他們這種漂泊在城市裏的族羣,被人稱作盲流,四處躲避官方的盤查與追捕。那時,一個鄉下人,連在城裏漂泊的權利都沒有。
也聽到過一種聲音,說村落正在消失,我們正在失去鄉愁。我不知道他的根據是什麼。對於我來說,這裏的土地埋着我的祖先,這裏的荒草收藏着我童年的足跡,這裏的樹木記錄着我曾經的夢想。鄉愁永遠都在。
當我們把一隻蝴蝶製作成標本的時候,我們可以欣賞蝴蝶的美好形態,感嘆大自然的神奇美妙,還一廂情願地說,這隻蝴蝶因此獲得了永恆。但我想,這肯定不是蝴蝶的想法。蝴蝶也許更願意在花間飛舞,採食花粉,或者遇見另一隻蝴蝶,然後,默默離開,完成蝴蝶的一生。也許短暫,但真實而快樂。
寧靜,安詳,與世無爭,風景如畫。這都是外界一廂情願貼在鄉村頭上的標籤。只有祖祖輩輩生活在這裏的人,才知道沉重而又帶有歧視的生活一直是他們揮之不去的噩夢。所以,既然離開了農村,就再也不想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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