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陸以可•火鍋店

作者:賈平凹
差不多都喝了咖啡,司一楠和徐棲就來了。範伯生問陸以可:哦來了兩個人,那個就是徐棲了?陸以可相互給介紹了,分別坐下,範伯生卻還一直看着司一楠和徐棲。司一楠和徐棲也注意到範伯生在看她們,回頭給笑了一下。範伯生低聲對陸以可說:原來就是這樣呀。陸以可說:什麼原來就是這樣呀?範伯生說:你是瞞我呀。陸以可說:沒瞞你呀,她就是徐棲麼。範伯生說:你不如向其語坦誠。陸以可說:徐棲你過來,範先生好像有話要給你說。徐棲過來,說:範先生好,謝謝你能幫着去選墓地。範伯生還是從頭到腳看徐棲,說:向其語說的是對的。徐棲說:哦?範伯生說:沒啥,這有啥的,各有各的活法,我看挺好。徐棲一臉狐疑,司一楠卻定平了臉,衝着範伯生說:範先生,向其語給你說什麼了?她嚼我和徐棲嚼到你那兒了?咄咄逼人。範伯生登時愣住,說:向其語沒說啥呀。司一楠杏眼圓睜,說:也沒說啥,那你就胡說了?!範伯生說:我說啥了,徐棲徐棲,我說啥了?我這個人是蠻開放的啊!陸以可猛地醒悟了,忙拉開了司一楠,說:你又衝動啦,那是範先生,他要幫咱去選墓地的,何況他年紀比咱都大,你吼什麼?司一楠說:老而不尊,嘴是小孩屁眼!範伯生倒哼了一聲,說:我不說粗話。陸以可又勸範伯生,說:範先生,司一楠脾氣不好,你大人大事的,甭和女生計較麼。範伯生說:她哪兒是女的?!司一楠竟要撲過去,陸以可又拉住了。司一楠說:選墓地讓他去幹啥?他去我就不去了。拉了徐棲一邊往門口走,一邊說:咱走!真的就開門走了。

  晚上,應麗後先到了虞本溫的火鍋店,給範伯生打電話通知火鍋店的地址和包間號。範伯生說他和陸以可、伊娃、辛起在一起,本棗她們是也要請他喫飯的,那就一塊來?應麗後說:那好那好!應麗後就讓虞本溫把一個鍋換成兩個鍋,再增加了食材和水酒。因爲時間還早些,她就在三個樓層的過道上,看起掛在牆上的老西京照片。

  處本溫自己愛好攝影,也喜歡收集老照片,當初裝修火鍋店時,就把那些老照片翻拍放大,在過道的牆壁上掛得到處都是。這些照片下面都有文字說明,有的是二十世紀初外國傳教士拍攝的,有的是國人在建國以來各個時期拍攝的。鐘樓和大雁塔是西京標誌性的建築,應麗後感興趣的是它們的變化。清朝末年,西京人口僅幾萬人,鐘樓周圍全是空地,幾間柴棚前坐着幾個人喫飯,有的把嘴埋在了碗裏,有的飯喫完了把碗舉着,伸長舌頭在舔。大雁塔孤零零的,塔頂上竟然斜長出一棵榆樹,樹上落着一隻烏鴉。而寺院就那麼三間房子,臺階很高,站着了一個和尚,不知在看什麼,表情木訥,目光空洞。民國時候西京人口是二十萬,鐘樓周圍是一些高高低低平房。走過一輛板車,車上坐着一男一女,男的是瓜皮帽,手裏端着水菸袋,女的頭上包着頭巾,臉都看不見了,長裙下露着一雙纏裹了的腳,像一對三角糉子。建國初人口三四十萬,鐘樓上掛着巨幅毛澤東畫像,兩邊的店鋪開張,來往的有汽車、腳踏車、拉車,甚至還有人牽着駱駝。成隊的軍警經過。大雁塔外是成片的麥地,地頭竟然是刑場,持槍的人正槍斃人。跪在地上的犯人五花大綁了,背插的木牌上能看到“惡霸”兩個字。到了“文化大革命”,西京已經數百萬人了,鐘樓下涌滿了遊行隊伍,到處是旗幟和標語,兩邊樹上也爬着孩子,一手抱了樹,一手舉着,幾大張,似乎喊口號。大雁塔下有白布做成的標語,從塔頂重到塔底,一羣和尚模樣的人在談紅寶書。應麗後覺得有意思,掏出手機要拍這些照片,過道那頭就有人在說話。一個說:哈,過去的西京真可憐啊!一個說:現在,也可憐麼!一個說:你這胡說了,現在的西京多龐大繁華的!一個說:是龐大繁華了,可你不覺得越是龐大人越是小嗎,越是繁華精神越荒蕪嗎?一個說:不管怎麼說,現在都是有錢了,咱們想喫粵菜就喫粵菜,想喫火鍋了就跑來喫火鍋了。一個說:咱們是戴着口罩來的啊!一個說:真是每個時代都有人不滿身處的時代啊,比如說我們現在普遍認爲春秋時期好,孔子卻認爲世風日下,嚮往周朝,而周朝呢,伯夷、叔齊卻寧在首陽山餓死,不肯食周粟。一個說:嗤,你教育我呀?!應麗後細頭看去,是兩人也站在照片前。她沒有理會手機鈴就響了,竟然顯示是章懷的電話。’應麗後說:哦,你好!章懷說:應姐,我來見見你。應麗後說:有什麼事嗎?章懷說:是這樣的,應姐,爲了討債的事我們公司上上卞下可是全力以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啊,應姐是不是能再有些補用?應麗後心裏撲咚一:下,看看過道那頭的兩個人,她說:這裏信號!不好,我找個地方說話。就返回包間的衛生間,說:兄弟,我不是都付給你們費用了嗎,你怎麼還說這話?章懷說:這我都承認,是付了費用,那是債沒有討到的費用,可債沒討到,卻起到作用了呀,是不是人家還你債了?應麗說:誰給我還債了,我哪兒見到一分錢?章懷,我再給你說一句,我對你已經夠意思了!章懷說:那才幾個錢啊?!應麗後徹底憤怒了:你是不是覺得我好說話,一把給了你三十萬,你就覺得這錢好賺啦?!咱已經都有合約,你拿了一份,我拿了一份,你寫了收條,收條上還有你寫的刀割水洗的話,咱就再沒了關係!章懷說:姐,應姐……應麗後把手機一下子摔在地上,覺得被勒索,氣得大口喘息。

  向其語來了,在包間裏沒見到應麗後,岀去找虞本溫,虞本溫說是不是在衛生間。推開衛生間門,發現應麗後臉色烏青地靠在洗手檯前。問:咋啦?應麗後從地上撿手機,說:剛纔有些拉肚子,沒事。

  兩人在包間裏喝茶嗑瓜子,範伯生、陸以可、伊娃和辛起來了。向其語問起你們下午怎麼在一起?陸以可說了去鳳棲山給夏自花選墓地的事。向其語說:這可是大事,選好了沒有?陸以可說:選好了,多虧範先生有關係。向其語說:範先生,謝謝你呀!範伯生說:我對你們衆姊妹的事可是不遺餘力地去辦哩,可熱臉碰着個冷屁股。向其語說:誰得罪你了?範伯生說:還不是你!向其語說:呀呀,我和應麗後請你喫飯倒落不是了?!範伯生說:你給我提說司一楠和徐棲的事,我下午只是多看了她倆幾眼,那司一楠倒是喫炸藥似的對我吼。他孃的,她和徐棲是不是同性戀,她心虛什麼?陸以可說:範先生,你還沒喝酒哩,這話怎麼敢胡說?向其語趕緊說:我可沒給你說什麼呀!範伯生說:你說她們關係好,形影不離的。陸以可說:我們衆姊妹關係都好,那就是同性戀啦?!範伯生說:她司一楠的長相,脾氣,就是個女漢子!陸以可說:我也是女漢子!向其語急忙安排座位,說:不說了不說了,咱是來喫飯的,不要爲別人的事影響了胃口。陸以可說:好,喫飯,我再說一句,同性戀在外國不是大驚小怪的事,但在中國還認作是傷風敗俗。至於司一楠和徐棲,我是沒看出她們有什麼,以後向其語任何不利於衆姊妹友好的話不要說,希望範先生也不要說,否則就要承擔損害名譽的法律責任,而且自己還被人看不起。範伯生說:我剛纔是給你們說了一句,下午當着她司一楠、徐棲的面說了嗎,沒有說啊!她們是同性戀不是同性戀,與我屁相干!陸以可說:你又說這個詞了!範伯生說:喫飯,喫飯,把嘴佔住。氣氛才緩下來。

  陸以可說:向其語,你給海姐打個電話,就說我們把墓地選好了,還讓羿老師再把輓聯補寫了,回來在喫飯,看她來不來?向其語就給海若撥電話,故意按了免提,海若回話,選了墓地寫了輓聯就好,辛苦了,讓虞本溫多上些菜,賬過後她來結,而她在外又買了外賣也正喫着,就不過去了。通話畢,陸以可說:今日飯錢我來掏。向其語說:我掏。應麗後說,誰也別跟我爭了,是我先提出請範先生的,當然我來掏。陸以可說:好吧,讓應麗後掏。範先生,應麗後請你,我們跟着你沾光啦!卻又說:誰說要喝茅臺的?!大家都哄地笑了,附和說:就是就是,茅臺多貴的,不喝茅臺,還是來個二鍋頭吧。應麗後也笑了,說:就會勒索我!上茅臺,本來我就準備着上茅臺的,叫你們這麼煽呼,倒成了我是逼迫的。

  向其語、陸以可、伊娃、辛起分別拿了碟碗去大廳的料臺上自調蘸汁,應麗後就把剛纔章懷來電話的事告訴了範伯生,說:原本高興地請你喫飯,感謝你介紹過他,沒想他竟是這種人,心情一下子壞了。範伯生說:我知道你付了他三十萬,他那兒人多,可能分不下來吧。應麗後說:我還能管了這些?!範伯生說:你也是錢多,聽說你們衆姊妹中就數你是富婆?應麗後說:銀行錢多,那就去搶啊?!

  於事情會這樣。丄後陸以可調好了蘸汁,往包間走的時候一個人正迎面過來,卻是吳老闆的助理:忙叫了一聲。助理說:哈陸以可呀!陸以可說:你也來喫飯呀,是和老闆嗎?助理說:幾個多年不見的同學來了,喫喫火鍋。陸以可說:多年不見了就請喫火鍋,圖便宜啊?!助理說:都是女同學,女生就喜歡喫火鍋麼。兩人笑了笑,陸以可又問:老闆還在閉關?助理說:結束了,昨天結束的。陸以可說:我問問你,活佛是什麼時候來呀?我們一切都準備好了。助理說:我也問過老闆,他也說不準。陸以可說:你們也沒個準信啊!助理說:等着吧。陸以可說:那也只有等着。你們吃了飯就走人,單我來埋。助理說:謝謝你,單我已埋了。笑嘻嘻地走了。

  回到包間,服務員已經安放了湯鍋,並推進來小桌車,上面堆滿了牛肉,羊肉,魚頭,魚片,豬蹄,毛肚,木耳,豆腐,山藥,粉絲,蘑菇,青菜。應麗後坐在那裏卻發呆。陸以可說:你咋還不去調蘸汁兒?應麗後怔了一下,說:喔,我這就去。起身出去,竟撞在門玻璃上,玻璃沒破,鼻子流出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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