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海若•筒子樓
霧霾依然不退。看電視和廣播,城區和郊縣完全實現了液化氣,再也沒有了燃煤的鍋爐和土竈,汽車已經出行限號,又大力倡導甚至以各種福利鼓勵着電動汽車,所有裸露的工地土方覆蓋了綠網,而一早一晚灑水車仍在噴淋,怎麼還是有霧霾呢?霧霾真的是人爲污染所致,還是地球有問題了,如一顆蘋果要腐敗了,就會發散一種氣體來?那麼,再讓風把它吹走吧。果然就起了風,風並不怎麼狂,卻瞬間房子在呼嚕地響了一下,開着的窗扇叭地合上,又張開了,再叭地合上,服務員趕緊去插了窗銷。隔着窗望去,街兩旁的樹木披頭散髮,好多人彎腰縮脖在跑,那個報刊亭的人慌亂地收拾亭外的攤位,仍有三四本雜誌被翻開了,好像是什麼在極速閱讀。後來幾張報紙就飛到天上了,有一張竟呼地貼在了窗玻璃上,就什麼也看不到了。
頭一天晚上,向其語給海若打電話讓去火鍋店的時候,海若並沒有喫飯,而是在家裏和表弟說話。表弟告訴了齊老闆被紀委帶走了,是從澳門回來一下飛機即被帶走的。同時告訴據說市政府祕書長也就在下午被帶走了。齊老闆遲早會被帶走的,海若能預料到,他行賄的他來擔承,小唐就可以解脫了。但祕書長被帶走,那可能就不是協助調查的事,而是犯了政治經濟問題,會不會以此再牽連出羿光他們小區的原地產商,因爲祕書長讓那老闆把二層小樓便宜租給了她辦的茶莊。海若便一夜慌慌,沒有睡好。早上一到茶莊,海若給羿光打了電話,她讓羿光詢問一些人證實一下,羿光說:如果沒被帶走,問任何人都不好,如果真被帶走了,誰也不要問,啥話都不要說。羿光不願意詢問證實,海若也就沒再說了,其實詢問證實和詢問不證實都毫無意義。這時候小蘇來了電話,約好了和姓曾的中午見面。海若便換了衣服,車子限號,搭了出租車去老太太那兒。半路上,不知怎麼口寡得厲害,特別想喫螃蟹,讓出租車先開到了這家江浙飯館來。
剛纔在挑選螃蟹時,她還覺得好笑,因爲縛螃蟹的草繩又粗又溼,而過秤時又不能解去,心想這草繩平時扔在那裏都是厭煩的垃圾,可縛住螃蟹了就和螃蟹有一樣的價錢。她買下了三隻,等着蒸熟了端上來,喫過了兩隻,又覺得螃蟹該是世界上最可憐的動物,它長了那麼大的鉗夾,把骨頭全長在外邊,睜着眼,吹着泡,橫着爬行,夠厲害的,夠可以保護自我了,卻不想被人捆綁了活活蒸死,又一點一點被咬嚼得粉碎。海若倒後悔自己喫螃蟹了,自己還是小居士,雖然並沒有說居士不能喫肉,而且螃蟹也不是自己親手蒸死的,但已經很久都喫素食了,怎麼今天就特別想喫螃蟹,竟然一連吃了兩隻呢?海若討厭了自己身體裏還存在着多少齷齪和不良的東西啊!一時坐在那裏,茫然四顧。牆角的一張桌前坐着一個人,七十歲左右吧,衣着整潔,臉卻又黑又皺紋縱橫,他是一條螃蟹腿沒有吸溜完,差不多喝過七八盅酒,那是一盅一盅喝呀,喝進肚裏,燒自己。海若就叫服務員把剩下的一隻螃蟹端走,心裏一陣發潮,想吐又吐不出來,問:有粥嗎?服務員說:沒粥,有餅子。她不想喫餅子,再問:有鹹菜嗎?服務員拿來了一碟鹹菜,她把半碟鹹菜倒進口裏,嚼着,就出了飯館,站在街邊擋起了出租車。平時不坐出租車,出租車滿街都是,而要搭出租車了,卻足足半個小時一輛都沒有出現。風吹着頭髮,她感覺那已經是一堆茅草,而長袍子裏鑽了風,鼓得像個氣包。
這件袍子是海若和小唐一塊在商貿大廈裏買的,買的時候她看中的是一件褐色的,小唐卻參謀着讓買這件白色的,說:女要俏,一身孝。但白色的不耐髒,這風天裏明顯了一層塵土。海若似乎在說一句埋怨話,心裏卻忽地疼了一下,就想起了小唐。小唐沒有回來,任何消息也沒有。她去時什麼都沒帶呀,多愛乾淨的人,每天都洗澡換衣的,這麼多天了,還就那一身衫子嗎,就不準回家取衣服也不通知家裏人去送衣服嗎?停下來了一輛公共車,車上的人,都在擁擠着,身影似乎破碎。海若搭不上出租車,也想去擠公交車,但公交車門在那一時間裏關閉了,像是雙手合掌。
一個小時後,海若趕到了筒子樓。她見到了那個姓曾的男人,人長得確實體面,高高大大,四方臉,臉上肉很厚。以這樣的年齡,以這樣的身架,應該存着能讓人感覺到一股氣往外噴的強壯勁,他沒有,背似乎有點駝,眉毛套拉着,還是嚴重的外八字腳。海若簡略地詢問了他的情況,他大學畢業後自己創業,搞過書畫裝裱,開過古玩店,又去陝西南部承包了一個鐵礦。也就是賣礦石賺了一大筆錢,回西京做房地產生意,開發了一個樓盤,同時還在郊區辦了家塑料製品廠。他就是在樓盤開工典禮上請了模特隊表演,認識了夏自花,從此相好起來。他是一心想和夏自花成婚的,但家裏的老婆一直離不了,夏自花也習慣了這種不正常的生活,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着。前年他的塑料製品廠因污染環境被政府取締,正是事業上最受打擊的時候,夏自花卻也生了病,直到撒手人寰。海若沒有想到夏磊的生父是這樣一個男人,儒雅着,卻多少有些軟沓,但能做過那麼多事的有錢的老闆,又能和夏自花相好日久,且有了共同的孩子,他肯定也是主意篤定的人,只是因爲夏自花的生病去世而被折磨成現在這個樣子嗎?海若並不反感了這個男人,倒是同情着,信任着他,就開門見山地和他談起關於夏磊的事。
她說:災難既然來了,那只有面對吧。我聽小蘇說了,你準備把夏磊接走?他說:我哪裏能想到夏自花去世這麼早,我還沒給他們母子一個名分啊!夏自花在的時候,我對夏磊經管得少,夏自花不在了,我就得多給他些父愛。如果他姥姥身體還好,我肯定會讓夏磊和姥姥繼續在一塊生活,我給他們請上保姆,但他姥姥年紀這麼大了,腿腳不便,再讓她經管夏磊,我於心不忍啊!何況這也不是長久之事,老人畢竟越來越老,夏磊要上幼兒園,要上學,我再不想些辦法咋對得起夏自花對得起夏磊?!她說:是啊,我們衆姊妹之前並不知道你的事,也爲夏磊操心,還商量着認一個乾媽來撫養。他說:要是沒我這個父親,那就由你們撫養,可有我這個父親,我怎能丟手不管呢,我是牲畜呀?!她說:你要接走,是接回你家嗎?他說:唉,要是能接回家,我早就接了。這事家裏人並不知道,突然帶個孩子回去,你能想象那會是什麼結果。她說:那你接到哪兒去?他說:我有個最好的朋友,在廣州,他們知道我和夏自花的事,願意來帶孩子。她說:你那個朋友有自己孩子嗎?兩口子人怎麼樣,有能力除了照顧好夏磊的喫喝,還能教育培養好夏磊嗎?他說:人都是好人,夏自花生前我們來往過。他們的孩子大了,家裏也沒負擔,教育培養孩子沒問題。我也會月月去廣州看望夏磊的。
海若半天再沒說話,而裏屋裏卻傳來夏磊的哭聲。
夏磊的哭聲像甩過來翻騰的刀子,老太太好像在哄着,卻越哄哭叫越大,如同在殺豬,連老太太也哭了。正做晚飯的小蘇就進去了,過了許久,夏磊止了哭,小蘇出來。海若說:怎麼哭得那麼兇?小蘇說:我進去,夏磊說他看見他媽了,就哭開了。老太太先哄着,一聽夏磊說他看見他媽了,他媽就在陽臺上,老太太在陽臺上沒發現什麼,就認爲孩子小能看到鬼神的,肯定是夏自花回來看望兒子了,自己就也哭起來。小蘇一說完,海若和那男的愣在那裏。那男的即起身在桌案上的遺像前上香,說:小夏,你放心,我會把夏磊安頓好的。說完,眼淚就流下來。海若卻去了衛生間,衛生間的臺子上竟然放着一隻布偶,正是那次她讓高文來帶了夏磊買的棕熊。棕熊被玩得有些髒,眼睛卻懷疑地看着她。海若就撥通電話,把情況告訴陸以可,她喫不準那男的到底靠得住靠不住,對於把夏磊交給廣州的朋友撫養會不會有什麼閃失,她也無法把握。她讓陸以可來見見那男的,多一個人多一份感覺,合夥商定了心裏纔可安妥。
不到半個小時,陸以可竟然就趕到了。按響了門鈴,開門的就是那男的。那男的並不知道是海若叫來了陸以可,面前的陌生人氣喘吁吁,汗水把劉海溼溼在額上,問:你是……?陸以可說:海姐不在?那男的叫了聲:海若老闆,有人找你。自己倒趕忙去了裏屋。海若還在衛生間裏洗棕熊,出來說:這麼快的!陸以可還站在門口,捂着嘴,眼睛大睜,卻一動不動,像被點了穴一樣。海若說:你咋啦?瞧你這樣子,傻不傻!陸以可這才恢復常態,倒把海若拉進衛生間。陸以可說:剛纔開門的是誰?海若說:那就是夏磊的生父,長得還不錯,還斯文的,不像個老闆。陸以可說:他有五十幾歲,是哪裏人?海若說:我又不是來考查幹部的。陸以可說:我都快嚇死了,他把門一開,我看見的就是我父親麼!我父親去世時也就是五十出頭,他和我記憶中的父親長得一模一樣。他問我是誰,我說海姐在沒,他轉身離開時,那眼睛裏透出的憂鬱,真的就是我父親麼。海若伸手在陸以可的腮上戳了一下,說:洗下臉,清醒清醒,叫你是來拿主意的。陸以可就洗臉,說:他能像我父親,他就不會錯的,你要相信夏自花的眼光,也要相信我的感覺。海若也再次把那男的決定複述了一遍。陸以可是徹底地冷靜了,她說:他的話應該是真誠的,決定也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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