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申初(1)
恰好钉在曹破延脚边的土地上。张小敬的身影跃入院内,
一個迅速的翻滚,落在离曹破延三十步开外的开阔地带。天宝三载元月十四日,申初。
长安,长安县,光德坊。
徐宾一卷一卷地翻阅着记录,手指滑過粗糙的纸边,墨字一行行跃入眼帘。
刚才李司丞說了一句气话:“所有能点着的东西,都给我彻查一遍。”這给了徐宾一個新的灵感——能引起火灾的,可未必只是油哇。
每天运入长安城的物资,少說也有几百种,能点着的可真不少。徐宾循着這個思路,调来了這几天的报关资料,去查分類目錄,看是否有可疑的大宗易燃品。
可是查了很久,他却一无所获。
易燃品不是沒有,大宗交易的也很多,可徐宾仔细一琢磨,发现這些都不切实际:柴薪太占地方,纸草易燃也易灭,竹木运输太麻烦,烛膏、布绢、丝麻成本太高。想用這些东西制造一场火灾很容易,可要迅速焚尽整個长安城,太难。
靖安司之前做過物性模拟,结果发现,油,且只有油,才是迅速引发大面积火灾的最佳手段。它易于隐蔽运输、长于流动、易燃,而且火力凶猛。突厥人如果打算在今晚烧掉长安城,油是唯一的選擇。
這根本還是靖安司早先得出的结论。
徐宾颓丧地把文牍推开,揉了揉酸痛的眼睛,觉得自己纯粹是想升官想疯了。他正想吩咐仆役把卷宗卸走,胳膊肘一抬,案边的砚台被碰掉在地上,哗啦一声摔碎成数块。墨汁飞溅,洒得到处都是。
徐宾怔怔地注视着地面,忽然一拍脑袋,猛然抓住仆役的胳膊。他急声报出一连串编号,让仆役迅速把指定卷宗调過来。徐宾蹲下身子,但沒去捡砚台,而是用指头去蹭洒在地板上的墨迹,很快指尖便蹭得一片黝黑。徐宾的嘴唇不期然地翘了起来,双目放光。
靖安司的卷宗存储很有规律,调阅方便。沒一会儿,仆役便把他要的文卷取来。徐宾连束带都等不及解,一把扯开,匆匆浏览了一番。他很快就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先是欣喜,然后是惊讶,到后来脸色变得严峻起来。
他把文卷抓在手裡,匆匆离开座位,走到沙盘前。李泌仍站在沙盘旁眉头紧皱,那條拂尘不断从左手交到右手,又从右手交到左手。
徐宾過去一拱手:“李司丞。”李泌头也沒抬:“何事?”
“卑职也许……嗯,大概已经猜到……哎哎,突厥人或许打的什么主意。”徐宾說得有些不自信,却丝毫不损语气中的兴奋。
這句话终于打动了李泌,他转過脸来:“讲!”
咚咚咚咚的鼓声,自远方传来,一栋栋望楼依次响起同样的节奏,逐渐由远及近。這鼓声很富特色,低沉清晰,声音远播。這是特意从波斯进口的蜥皮鼓,专用于靖安司传文,绝不会和节鼓、街鼓、登闻鼓之类的声音混淆。
张小敬仿佛有感应似的,“唰”地一下睁开独目。有新消息进来了,而且鼓声很长,這很不寻常。
此时崔器带着旅贲军的人都分散出去搜查,留在张小敬身边的只有姚汝能。他身兼转译之职,一听到鼓声,立刻跳起来,全神贯注地倾听。
這一次的传文出奇地长,姚汝能不得不一边听,一边用脚在地上记录。好在每一段消息都会重复三次,不至于遗漏。
长安望楼的传文分成两种:一种是定式,比如三急一缓代表“增援即至”,五急二缓代表“原地待命”,等等;另外一种则是韵式,以开元二十年之后孙愐所修《唐韵》为底,以卷、韵、字依次编列,如二十六六,即卷二第十六韵第六字,一查《唐韵》便知是“天”字。
定式最快,但內容受限;韵式便可以传送稍微复杂一点的事;如果更复杂的东西,就得派人飞骑传书了。
片刻之后,望楼传来一声悠扬的号角声,表示传文完毕。黄土地上已经写满了一长串数字。姚汝能从腰间掏出《唐韵》的小册,迅速转译成了文字:
“有延州石脂今日报墨料入城,不知所踪。”
张小敬一扫過去,登时面色大变。姚汝能有点不知就裡,忙问怎么回事,石脂是什么。
张小敬道:“我在西北当兵时,曾经见過一种水。它从岩缝裡流出来,表面浮着一层黑油,手感黏腻,跟肥肉油脂类似,所以叫作石脂。当地人会用草箕把表面這层浮脂搜集起来,用来点火照明,极为明亮。”
姚汝能奇道:“原来它還能点着?”张小敬道:“石脂不易起火,得用秘法炼制,再拿点燃的猪油或蓖麻油去引——一旦它点着了,便不死不休。我們在西域守城,一罐石脂浇下去,一口气可以带走几十條人命——那油脂能把烈火死死黏在身上,怎么都甩不脱、弄不灭。我从未见過更凶猛的燃料。所以军中称之为猛火。”
以张小敬的坚忍,都为之动容,可见当日之画面何等凄惨。姚汝能倒吸一口凉气,旋即脸色急遽变化:“难道說,突厥人已经把這么危险的东西弄进城了?”张小敬沉重地点点头。
若是使用大量石脂,一夜焚尽长安完全有可能。突厥人口中的阙勒霍多,很可能說的就是它。
“這么危险的东西,城门卫的人怎么能随意放入?”姚汝能大叫。
张小敬道:“石脂只在酒泉、玉门、延州等地有产,只有当地人和驻军了解一些。关中百姓——比如你——恐怕连名字都沒听過。何况突厥人运进這些东西时,玩了一個花招……”他的指头指向了“墨料”二字。
“墨料?”姚汝能不解。
“石脂燃烧起来,黑烟极浓。所以延州那边,通常会用它的烟苔来制墨,所产的延墨颇有名气。”
姚汝能熟于案牍,立刻听明白了。石脂可以燃烧,亦可以制墨,所以狼卫进城报关时,故意把它报成“墨料”。而按照长安的规矩,原料和成品同归为一类来入档。于是這些石脂的入关记录,便堂而皇之地被归入墨类。
靖安司拼命在追查油类和其他可燃物,可谁也想不到去查看墨类——墨那玩意又点不着!
突厥人巧妙地利用這一個思维盲点,瞒天過海。即使有心人想查,也很难从报关记录中觉察其中猫腻。
“這些家伙,可真是太狡猾了,這种阴险的招数都想得出来。”姚汝能愤愤地感叹道。张小敬听到這感慨,眉头一皱,隐隐有种不协调的感觉。他做了多年的不良帅,对矛盾的直觉一向很灵。
不過眼下還不是想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狼卫们的落脚地点。
“如您描述的那样,石脂应该是黑色的黏脂,如果洒落在地上,应该会很醒目吧?找找附近路上的洒落痕迹?”姚汝能提议。
张小敬摇摇头,突厥人既然有本事把石脂运进来,对這种事肯定有防范。只要密封木桶下面垫上几层干草,就能保证沒有遗洒。
“那……可怎么办?”
张小敬拍了拍身旁的猎犬:“石脂会散发出一种刺鼻的味道,燃烧时气味更重。所以它只适宜于户外火把照明,不能用来屋裡点烛或烧饭,沒办法,太呛——我們可以试着找找附近的异味。”
姚汝能眼前一亮,可很快又有一個疑问:“這狗得先有個参照,才能寻找。咱们上哪儿给它问石脂去?”
张小敬伸手朝西边一指:“金光门。”
金光门在长安西侧中段,东去一條街便是西市,是西来商队的必经之路。运石脂的车队从延州而来,肯定会从這裡入城。
“按照检查流程,卫兵会用长矛捅入桶裡,防止藏人。這玩意很难洗掉,让城门卫把那根长矛找到就够了。”张小敬道。
金光门离這裡很远,姚汝能一听,立刻上马要赶過去,却被张小敬给拦住了:“你不必去,若我猜得不错,靖安司的飞骑应该快到了,会带来我們想要的东西。”說完他望向空荡荡的街头尽头,信心十足。
“你這么笃定?”
“因为李司丞必须這么做。”张小敬淡淡道。
姚汝能毫不掩饰对李泌的崇敬:“李司丞可真是天纵英才!石脂墨料這么巧妙的圈套,都能被他识破。”
张小敬微微一笑,沒有纠正。识破石脂這事,应该是徐宾想到的。从前俩人一起吃饭,他曾說起西域军中的一些风土人情,随口提到過石脂這种奇物。沒想到徐宾记性這么好,现在還记得。
他在长安的朋友不多,徐宾算是相交最长的一個。這家伙若能借這個机会立下大功,释褐授官,也算完成一個积年夙愿。
“希望赶得及,我們耽搁太多時間了。”张小敬望着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喃喃說道。姚汝能看到他一脸忧色,心中不由得有些触动。他本来对這個死囚犯疑心重重,可经過一系列事情,他发现自己错了,张小敬的一举一动虽可商榷,但绝无私心,甚至为此差点送了性命。
姚汝能犹豫片刻,忽然双手抱拳,单腿跪地:“之前卑职对张都尉多有猜疑,自請责罚。還望张都尉不要因一人之错而心怀怨愤,耽误靖安大事。”
张小敬饶有兴趣地看着這個涨红脸的年轻人:“你是不是觉得,我這么尽心竭力,不太正常,对吧?”
“是,卑职本以为张都尉言不由衷,必有所图。”姚汝能直截了当地承认。为了长安阖城平安?這理由若是李泌說的,他信;但一個对朝廷怀有怨愤的死囚犯這么說,未免太假了。
在他眼裡,张小敬追查是掩饰,伺机逃走是真,這才合乎人心常理。可现在……姚汝能觉得脸颊热辣辣地疼。他想逃开這尴尬的场面,可又不能逃,如果不坦白地向张小敬道歉,姚汝能恐怕一辈子也无法原谅那個愚蠢的自己。
张小敬沒有把他搀扶起来,也沒有出言讽刺,他摩挲着脚边细犬的顶毛,缓缓仰起头。视线越過姚汝能的肩头,看向远处巍峨雄伟的大雁塔,眼神一时深邃起来。
“汝能啊,你曾在谷雨前后登上過大雁塔顶嗎?”
姚汝能一怔,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說起這個。
“那裡有一個看塔的小沙弥,你给他半吊钱,就能偷偷攀到塔顶,看尽长安的牡丹。小沙弥攒下的钱从不乱用,总是偷偷地买来河鱼去喂慈恩寺边的小猫。”张小敬慢慢說着,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姚汝能正要开口发问,张小敬又道:“升道坊裡有一個专做毕罗饼的回鹘老头,他选的芝麻粒很大,所以饼刚出炉时味道极香。我从前当差,都会一早赶過去守在坊门,一开门就买几個。”他啧了啧嘴,似乎還在回味。“還有普济寺的雕胡饭,初一、十五才能吃到,和尚们偷偷加了荤油,口感可真不错。”
“张都尉,你這是……”
“东市的阿罗约是個驯骆驼的好手,他的毕生梦想是在安邑坊置個产业,娶妻生子,彻底扎根在长安。长兴坊裡住着一個姓薛的太常乐工,庐陵人,每到晴天无云的半夜,必去天津桥上吹笛子,只为用月光洗涤笛声,我替他遮過好几次犯夜禁的事。還有一個住在崇仁坊的舞姬,叫李十二,雄心勃勃想比肩当年公孙大娘。她练舞跳得脚跟磨烂,不得不用红绸裹住。哦,对了,盂兰盆节放河灯时,满河皆是烛光。如果你沿着龙首渠走,会看到一個瞎眼阿婆沿渠叫卖折好的纸船,說是为她孙女攒副铜簪,可我知道,她的孙女早就病死了。”
說着這些全无联系的人和事,张小敬语气悠长,独眼闪亮:“我在长安城当了九年不良帅,每天打交道的,都是這样的百姓,每天听到看到的,都是這样的生活。对达官贵人们来說,這些人根本微不足道,這些事更是习以为常,但对我来說,這才是鲜活的、沒有被怪物所吞噬的长安城。在他们身边,我才会感觉自己活着。”
他說到這裡,语调稍微降低了些:“倘若让突厥人得逞,最先失去性命的,就是這样的人。为了這些微不足道的人過着习以为常的生活,我会尽己所能。我想要保护的,是這样的长安——我這么說,你能明白嗎?”
面对這突如其来的坦诚,姚汝能心潮起伏,无言以对。這家伙的想法实在太独特了,对朝廷怨愤,可又对长安百姓怀有悲悯,這忠义二字该怎么算才好?
“您……一直是這么想的?”
张小敬咧开嘴,似笑非笑:“十年西域兵,九年长安帅。你觉得呢?”
這时远处马蹄翻腾,烟尘滚滚,两人迅速回复到任事状态。不多时,一骑飞至,将腰间鱼筒和一根木柄长矛送到他们面前。姚汝能接過长矛,矛尖果然沾着点点黑渍,凑近一闻,腥臭刺鼻。张小敬拆开鱼筒,从裡面拿出一张写满字的纸條。
“总司已经查清楚了,负责运送的是苏记车马行。他们午时前后入城,但随后不知去向,脚总、车夫和马车沒有回行裡报到。”张小敬把纸條揉成一团,沉声道,“我估计多半已经被灭口了。马车也被擦去痕迹,想找也找不到了。”
姚汝能這次倒沒怎么义愤填膺。一来他觉得帮敌人运东西的家伙,活该去死;二来经過這几個时辰的奔波,他对狼卫的凶残已经麻木。
张小敬把矛尖给猎犬嗅了一下,拍拍它的脑袋。猎犬先是打了個不悦的喷嚏,然后仰起脖子,耸动鼻子,朝着一個方向狂吠数声。若不是张小敬牵住缰绳,它就蹿出去了。
“事不宜迟,我先走。你等崔尉集合手下跟上来,以黄烟为号。”
姚汝能环顾四周,這才意识到,他们犯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错误。崔器急于将功折罪,刚才把旅贲军化整为零,分散到四周诸坊了。现在要先收拢部队,得花上一段時間。
也就是說,在這之前,张小敬将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您身上有伤,又是一個人去,太危险了吧?”姚汝能有些担心。
“每個人,都得为自己的選擇负责。”
张小敬简单地回了一句,松开牵绳。那猎犬嗖地一下跑了出去,他迈开大步,紧随其后。姚汝能看着一人一狗消失在坊墙拐角,有一瞬间的恍神。
石脂的味道特别刺鼻,所以猎犬追闻起来毫不迟疑。它在坊间钻行拐弯,发足狂奔,张小敬必须全力奔跑,才能跟上。周围的行人好奇地看着這一人一狗,還以为是什么新杂耍,两侧居然還有喝彩的。
猎犬一口气跑出去两裡多路,中间還耽搁了好几次。它只知道跟着那气味直线前行,不懂绕行,有好几次一头钻进死胡同,对着高墙狂吠。张小敬不得不把它拽出来,重新再搜寻。
当他们好不容易追到一处坊门时,猎犬停住了,在地上来回蹭了几圈,沮丧地呜了几声。
味道在這裡消失了,猎犬无法再继续追踪下去,毕竟時間已经過去太久。
不過這已经足够。
张小敬连忙给它重新套上牵绳,還把它长长的前颌用细绳缠上,万一這裡真是狼卫的藏身之处,狗叫說不定会惊动他们。
张小敬看了一眼坊门前挂的木牌,写着“昌明坊”三字。墙根槛前随处可见杂草丛生,门前的土路上车辙印很少,可见住户不多,荒凉寂静。這個坊裡,甚至连靖安司的专属望楼都沒有——毕竟预算有限,先要优先覆盖人烟茂密的北部诸坊,這种荒坊暂时顾及不到。
這意味着,万一有什么事情发生,沒法及时通知外界。
张小敬想了想,不记得這坊裡有什么特别的建筑——如果徐宾在就好了,那家伙什么都记得。他放缓了脚步,慢慢走进去。坊门附近一個护卫都沒有,想必都跑出去過上元节了。昌明坊现在处于完全的开放状态,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
這可真是個绝佳的藏身之处。张小敬进了坊后,左手把牵绳半松,约束着猎犬朝前一点点走,同时眼睛左右观察,右手扣住寸弩,随时可以射击。
如果狼卫真把石脂存放在這裡,那么他现在应该已进入敌人的哨探圈了。不過张小敬并不太担心,万一真有异常,一枚烟丸掷出去,便可以标定地址。就算突厥人自己跑了,石脂也来不及运走。
沒了石脂,突厥狼卫不過是群穷途末路的恶徒罢了。
张小敬的前方是一处十字街。若在北部,這裡将是最热闹的地段,沿街必然满是商铺。不過昌明坊的這处十字街,只有零星几处土屋,被一大片光秃秃的槐木林掩住。林间有一些游动小商贩,驮马和推车横七竖八,卖货的倒比逛街的多。在林子右侧有一处土坡,坡顶有個小院,门前悬着個大葫芦。
与其說這裡是长安城内的住坊,倒不如說是远郊野外。
這么荒凉的地方,如果有大车队进来,应该会很醒目才对。张小敬本想凑近去打听一下,不料猎犬忽然前肢伏地,发出呜呜的低吼声。他独目一凛,注意到附近有三個人影靠拢過来。
张小敬飞快地抄手在怀,把寸弩掏出一半,浑身肌肉紧绷,蓄势待发。等到人影靠近,他才看清,這几人都是乞儿装束,個個穿着破破烂烂的旧袍破袄,把手揣在袖子裡,面黄肌瘦。
這一脸菜色,非得数月不食肉才能养成,断然不是临时伪装。于是张小敬双肩略微放松,不過手還是紧扣着弩机。這些乞儿盯着张小敬,也不靠近,也不远离,一直保持着二十多步的距离,紧紧跟随。
张小敬冷哼一声,脚步加快,那些乞儿也跟了過来。他忽然停在一個卖蕨根饼的摊前,买了個饼,乞儿们连忙原地驻足,佯作东张西望。张小敬给小贩扔下几枚铜钱,拐进前方一條半塌的砖墙巷子。
那些乞儿紧随其后,打头的一個刚拐過去,愕然发现巷子裡居然只剩一條拖着牵绳的狗。
他有点疑惑地环顾四周,心想人究竟跑去哪裡了?在下一個瞬间,一阵灰粉猝然扑面,迫使其整個人眯起眼睛。這时候一個人影从墙头跳了下来,手刀劈向其后脖颈,让他一下子便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這灰,乃是草木灰,是张小敬刚才买蕨根饼时顺手在摊上抓的。蕨根生吃会得腹瑕,须用草木灰同煮去毒,所以卖蕨根饼的商贩都会准备一些。
对付這些宵小,還用不着动弩或钢刀。
后面两個乞儿一见同伴遇袭,第一個反应是转头逃走。张小敬俯身捡起两块砖头,扬臂一砸,正中两人后脑勺,两人先后仆倒在地。猎犬飞奔過去,恶狠狠地撕扯着他们的衣袖。乞儿们发出惊呼,徒劳地挥动手裡的竹竿。
张小敬走過去,掣出手中钢刀,慢慢对准了其中一個人的咽喉,仿佛在等待什么。就在這时,一個声音急切地从林中传来:“請刀下留人!”
张小敬唇边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把刀收回去三寸,侧過头去,看到一個戴着花罗夹幞头的乞儿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朝這边看過来。
“他们只是受人之托,与阁下并无仇怨。放過他们三條狗命,贾十七必有回报。”這自称贾十七的乞丐头倒也果决,一见苗头不对,立刻现身阻止。
张小敬当過九年不良帅,知道這些城狐社鼠的眼线遍布全城,消息灵通,甚至有时官府都找他们打探。今天他无缘无故被乞儿缀上,必然有人在幕后主使。只要逼出這些人的首领,事情就好办多了。
张小敬沒有撤走刀势,也不說话,只是用独眼冷冷盯着那人。贾十七脸色微微一变,這位一望装束便知是公门中人,可寻常公差只要听說有“回报”,便不会纠缠,怎么這位上来就是要命的架势?
他本想多說一句,忽然觉得来人面色有些眼熟,尤其是左边那個干涸眼窝,透着森森的杀气。贾十七心裡转了一圈,陡然想起一個人名来。
“你是……万年县的张阎罗?”
昌明坊在长安西南,隶属长安县,可乞丐们的耳目可不会這么局限。万年县的五尊阎罗:狠毒辣拗绝,說的不是五個人,是一個人。這独眼龙,是尽量要避开的狠角色。
“谁让你们跟踪我的?”张小敬淡淡道。
贾十七心中急转,风闻這人已经下了死牢,可见传闻不实。他双手一拱:“若早知道是张帅,我們哪会有這样的胆子?這摊事我們上岸,不趟了。”
“是谁?”
贾十七强笑道:“您懂的,這個可沒法說,江湖规矩。”
张小敬倒转障刀,往下一插。随着一声惨叫,刀尖刺入一個乞儿大腿又拔出来,血花直冒。贾十七嘴角一抽,脸色转沉:“這三條烂命,您若能放過,全长安的乞儿,都会念您的好。”
反過来听這句话,如果他不放過,全长安的乞丐都会成为敌人。
扑哧一声,第二刀干净利落地刺入身体。张小敬是死囚犯,最不怕的就是這种威胁。他也不吭声,只是一刀一刀地戳着那几個倒霉的乞儿,惨叫声起伏不断,构成了无形的巨大压力。
偏偏那三個倒霉鬼一個都沒死,一個個扯着嗓子号得正欢。张阎王是故意手下留情,为了让林外的其他乞儿听见。
這让贾十七十分为难。乞儿之间,最看重抱团,可以瘐死冻死被富户打死,但不能被自己人害死。贾十七若见死不救,只怕以后会人心丧尽。這個张阎王看似蛮横,实则深谙乞儿内情。
沒用多少挣扎,贾十七便做出了抉择。区区一個银酒壶的代价,還不值得让乞儿豁出命去保密。何况他注意到,有一把黑色*挂在张阎罗腰间,這是军中才用的武具,背后恐怕還有更厉害的势力。
“好,好,我說!”
贾十七不再隐瞒,举着手从林子裡走過来。他告诉张小敬,說有個胡人给了一個银酒壶,让他们在坊门看着,若有可疑的人入坊,*南王宅通知他。
“日南王宅?”
“对,就在本坊的东南角。贞观年间有個日南王来朝,在這裡起了一片大宅子,后来他回国,宅子遂荒,不過占地可不小。”
這個描述,很符合突厥人藏身之处的要求:偏僻,宽阔,而且有足够的房间。张小敬又问了几句来人相貌穿着,贾十七索性尽数吐露,与曹破延高度符合。张小敬听完一拍他的肩膀,示意前面带路。
贾十七知道抗议也沒用,只好让那三個倒霉乞儿互相搀扶着先回药局,然后自己带着张小敬和猎犬朝日南王废园走去。
昌明坊裡着实荒僻,内街两侧房屋寥寥,多是坑坑洼洼的土坡和林地,居然還有那么几块庄稼地和水池。正因为地不值钱,它的占地面积,起码比北坊大出一半。所以虽然是在坊内行走,也颇费脚程。
走到半路,张小敬忽然问道:“你今天有沒有看到大量马车入坊?”
“您說笑了,這裡鸟都不拉屎,一天都未必有一辆。”贾十七看他脸色又开始不对,赶紧改口道,“今天肯定沒看到過,坊门那裡有什么动静,可逃不過我們兄弟的眼线。”
张小敬眉头一蹙,沒再說什么。
两人一狗走了小一刻,這才到了日南王的废园前。這裡断垣残壁,荒草丛生。不過内院大门的大模样尚在,两扇黑漆剥落的门板紧紧闭着,门楣上的牡丹石雕纹路精细,依稀可见往日豪奢气象。
贾十七說,那胡人的要求是,一旦发现坊外有可疑之人进来,尽快前来這裡通报。不必敲门,直接推门直入便是。
张小敬闪身藏在门旁,牵住细犬,拽出*。贾十七壮着胆子站到院门前,按事先的约定双手去推门板。门上沒锁,轻轻便能推开,随即只听得“啪嗒”一声,似乎门内有什么东西落地。贾十七還沒顾上看,一道黄烟已腾空而起。
张小敬大惊,一把拽开贾十七,先闯了进去。他一低头,看到一個烟丸在地上兀自冒着浓烟,上头還拴着一截细绳。他急忙把烟丸丢到附近一处雨塘,可先前冒起的黄烟已飘飘摇摇飘上天际,在晴空之下格外醒目。
张小敬回過头厉声问道:“他回日南王废园,是你亲眼见到,還是他自己說的?”贾十七說那人亲自去药局发的委托,然后就离开了,并未亲见其返回废园。
张小敬“嘿”了一声,這些狼卫,果然狡黠!曹破延从一开始,就沒信任過這些乞儿,他故意报了一個假地址,這样一来,即使靖安司追查到這裡,也只会被乞儿引导到错误的方向去。
那一枚烟丸,应该是突厥人从张小敬身上搜走的。它被绑在了门板背后,一经推开,便自行发烟。這样一来,躲在真正藏身之处的狼卫,能立刻得到警告,争取到撤离時間。
一個小小設置,一石二鸟,既误导了靖安司,又向狼卫示警。曹破延把這個烟丸,真是用到了极致。
现在黄烟已起,那些突厥人恐怕已经开始准备跑了,而靖安司的部队,還迟迟收拢不起来。张小敬狠狠抓住贾十七双肩,急声道:“這坊裡哪裡還有大园子或者大宅?要离日南王废园最远的。”
贾十七略作思忖:“這裡是东南角,距离最远的,是西北角一处砖瓦窑,不過停工已久。”张小敬独眼厉芒一闪,让他大略勾画了一下路线,走出去两步,忽然回過头来:“你现在马上回到坊门口,见到有公差或旅贲军過来,把他们截住,指去砖瓦窑!”
贾十七抄手笑道:“张帅,皇上不差饿……”话未說完,张小敬冷笑道:“让你们放风的是突厥人,他们要在长安作乱。”
一听见這句话,贾十七脸色“唰”地白了,這才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祸事。一個“裡通外贼”的罪名砸下来,昌明坊的乞儿一個也别想活。无论是刑部還是大理寺,都不会认真调查是不是冤枉,他们需要的是抓一批犯人好“有個交代”。
他抓着张小敬的胳膊哀声道:“我一人死不足惜,可那班兄弟却是无辜的,恩公請救命!”张小敬看了他一眼,叹道:“你等下就說是见贼心疑,向我出首,也许能救你一命。”然后又低声交代了一句,猛然把他推开,牵着狗大步疾奔而去。
贾十七把花罗夹幞头摘下来,头上已浸满汗水。张小敬這么說,是愿意替他圆這個谎,至于成不成,就全看造化了。他怔怔望着远方的背影,忽然如梦初醒,把花罗夹幞头随意扣在头上,撒腿往坊门狂跑。
张小敬跑了十几步,把牵狗的绳索松开了。现在已不必顾虑打草惊蛇,得靠猎犬嗅觉指引。那猎犬早已焦躁不安,一解开绳子,脱缰一般冲了出去,直直冲西北而去。
人或许還闻不出,可对狗鼻子来說,此间石脂的气味已十分强烈,尤以西北为甚,不啻暗夜明灯。
他们一路斜跑,穿過大半個内坊,遥遥可看到远处竖着一根砖制烟囱,這是窑炉的典型标志。再凑近点,看到一條高大的曲墙挡住了去路,墙砖隐隐发黑,這是常年靠近高温炉子的特征。
這裡应该就是贾十七說的砖瓦窑了。一條平整的黄土小路蜿蜒伸向一座木门,两侧树木疯长,不成格局。
张小敬放缓脚步,把猎犬也唤回来,稍作喘息。眼下等靖安司的人聚拢過来,恐怕還得一段時間。
這裡如果囤积石脂的话,守卫一定不少,他必须得谨慎。
他试探着朝前又移动了几步,大半個身子已经站在黄土路上。按道理,這裡当有一個外围观察哨,早该发现他的动作了。可围墙那边毫无动静,仍是一片静悄悄。
不对,守卫人数应该不多,张小敬改变了想法。
如果人手充裕,狼卫根本不会雇用乞儿放风,更不会在日南王废园搞什么机关。他们如此处心积虑,恰好暴露出狼卫捉襟见肘的窘境。
张小敬心算了一下。今天上午旅贲军在西市的突袭,干掉了十五個人,他在祆教祠前杀死一人,修政坊一共干掉了五個,加在一起,是二十一名。這個数字,至少是混入长安城的突厥狼卫的半数。突厥人太穷了,沒能力再投放更多资源了。
要靠剩下的人,控制這么大一個窑场,還要兼顾石脂的卸运,实在太勉强了。
张小敬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在援军来之前,独自去闯一闯。此举至少能打乱敌人的部署,争取足够的時間。更重要的理由是,他得赶在靖安司援军抵达前,先找到闻染。
他小心地把猎犬拴在旁边,亲昵地揉了揉它的颈毛,再度站起身来。在西域锤炼出的凶悍杀气,自他身上猛烈地勃发。张小敬挽起袖子,最后检查了一下*。他左边的小臂露出一截刺青,這刺青是一把断刀,刀脊中折,笔触拙朴而刚硬。
“闻无忌啊,咱们第八团又要跟突厥人打了。你在天有灵,得好好保佑你女儿哪。”
张小敬的声音既似叹息,又像祈祷。那一只独眼,光芒愈盛。他从腰间兜袋裡掏出两枚烟丸,双臂一振,丢了出去。
两道黄烟扶摇直上。
在距离张小敬只有三十余步的曲墙内侧,曹破延正在手搭凉棚,朝东南方向望去。那裡有数缕黄烟,尚未被北风吹散。
看来靖安司的人,已经进入昌明坊了。对此曹破延早有心理准备,甚至觉得他们来得比想象中還要慢一点。他已把這個情况通知货栈裡面,龙波表示,這边的工作也差不多完成了。
时机真是刚刚好。
接下来,就按计划执行吧。
曹破延把货栈的大门从這边锁死,然后将那把缴获的*拿出来,用食指沿着弩槽边缘捋了一遍。其实他并不喜歡這种武器,既阴险又小气,相比之下,還是草原的骑弓更合胃口。可惜他的手臂受了伤,现在就算有弓在手也拉不动了。
真想在草原上再射一次黄羊哪……曹破延眯起眼睛,端详了一番自己虎口上的老旧茧子。這双手,恐怕再沒有机会握弓了。
腾腾两声,两道黄烟在曲墙另外一侧升腾而起,這說明敌人已近在咫尺。
他收起感慨,眼神转而冰冷起来,就像一头冬天的狼。
他已是削去顶发之人,无权逃走,注定只能死守在這裡,用生命为货栈争取時間。曹破延用手摸了摸项链,似乎想从中汲取力量,迎来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战斗。
大门依然保持安静,墙头上突然冒出了一個人头。曹破延抬手射出一弩,同时身子一歪,向旁边闪去。弩箭正中人头,却发出刺入草团的声音。与此同时,一支弩箭从另外一侧飞射過来,恰好钉在曹破延脚边的土地上。张小敬的身影跃入院内,一個迅速的翻滚,落在离曹破延三十步开外的开阔地带。
两人调整了一下姿势,四目相对,意识到犯了同一個错误。他们都认为自己是以寡敌众,可一交手才发现,对方居然只有一個人。
“曹破延?”张小敬喊出他的假名字。這個让整個长安为之不安的凶徒,终于被靖安司再度追上。“放下武器,還有活命的机会!”
曹破延沒有回答,扔开空弩,抽出腰间的匕首。长安城对武器的管制太严格,除了几支劣质短弩,狼卫一直用来战斗的只有匕首而已。张小敬也迅速把空弩扔掉,在劲敌面前,不可能有重装的余裕,還不如直接进入白刃战。
他手裡的障刀虽然轻短,但比匕首還是要长许多,优势在這边。
张小敬用的是大*中的刀法,直来直去,朴实刚猛。按說在這样的情况下,曹破延应该猱身抢攻,可是他却不急不忙地游斗起来。這個策略固然暂时不会为敌所伤,但也休想伤到对方。
两人交手了数個回合,张小敬忽然意识到,对方并不是怕死,而是在拖延時間!他的独眼朝曹破延身后瞄了一眼,看到是一個很大的木制货栈,大门紧闭,外头悬着铁锁。
“不好,他是在给同伙拖延時間撤退!”
张小敬一念及此,手裡的障刀攻得更加猛烈。曹破延紧握匕首,奋力抵挡,铛铛的互击声充斥整個院落。张小敬毕竟是尸山血海裡杀出来的,经验丰富,他很快发现,对手的左手肘似乎受了伤,无论怎么移动都保持着一個奇怪的角度。
于是他有意识地加大了对左边的打击,這一下子正中曹破延的软肋。后者左支右绌,很快便身中数刀——虽然并非致命伤,可此消彼长,在高手对决中很快露出败象。
就在這时,院子外面传来纷乱的脚步声,随即大门“砰”的一声被狠狠撞开。门外站着的是崔器,他亲自扛着一根撞门圆木,如同怒目金刚,几十個旅贲军士兵从他两侧蜂拥而入。
看来贾十七及时把消息传了過去。
這個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曹破延的动作有了一瞬间微微的沉滞。张小敬障刀一挥,划向他的咽喉。曹破延反应极快,身子向后疾退,堪堪避過。可他脖子上那串彩石项链却猛然弹起来,正好迎上刀刃。
刀刃過处,系绳断开,绳串上的小石头纷纷散开坠落。這时曹破延做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动作:他脚下反向一蹬,整個身子再度前倾,试图伸手去抓那些彩石。只听见“扑哧”一声,张小敬的刀尖,正好将其腹部刺了一個对穿。
可曹破延的动作并未停顿。他仍奋力摆动着手臂,想努力想接住哪怕一枚。可惜彩石已掉落在地,滚得到处都是。他头颅一扬,口中发出一個意义不明的突厥音节,似乎是什么人的名字,可惜沒人能听明白。
曹破延就這么顶着障刀,慢慢垂下头去。
张小敬一惊,曹破延可不能死,有太多事情在等待答案。他不敢把刀抽出来,只能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扳住曹破延的肩膀,凑近耳边急切喝道:“你们抓来的女人,在哪裡?”可对方全无回应。张小敬忽然注意到,這狼卫的头顶被削去了一片头发,露出头皮。
突厥习俗,被削去顶发的人,等于被提前收走魂魄。难怪曹破延存了死志,他早就是個死人了。
张小敬愤怒地摇晃他的肩膀,试图把他唤醒,可狼卫的身子软软地向下瘫倒。
在两人身旁,大批旅贲军士兵冲過去,直奔货栈而去。
“破门!”
一声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院子裡响起。崔器此时已经恢复了精神,在他看来,曹破延只是個小喽啰,生死无所谓,真正的大菜,在眼前的货栈裡。
這個货栈是用砖瓦窑的库房改装的,门户皆用的脆梨木,根本沒办法据险而守。十几名旅贲军飞速扑過去,带头的士兵推了一下大门,发现门从裡面被闩住了,外头還有锁。他们根本不等抬来撞门木,手起刀落,顺着门缝狠狠劈下去。大刀去势猛烈,先劈断了锁头,又把门内横架的木门闩斩断了一多半,但這把百炼钢刀也被硬生生崩断。
另外一名士兵上脚猛踹,“咣当”一声,硬是把大门生生踹开。两人一组,并肩持弩突进,十几個人鱼贯进入货栈。
一进去,气息极其呛鼻,能把人熏一個跟头。士兵们先定一下心神,才观察裡面的动静。這是一间空荡荡的宽敞库房,中央摆着两口大瓮,瓮顶压着石盖,底下用石块和柴薪架起简单的烧灶,火势正旺。瓮上、灶上都是一滴滴的黑色污渍,地面上還有许多细碎竹屑。
在库房的尽头,是另外两扇敞开的大门,门口是一個高出地面四尺的卸货平台,空荡荡的空无一人。士兵们互相看了一眼,都是一脸狐疑,手裡的弩机保持平端,谨慎地朝前挪动脚步。
院外拴着的猎犬突然沒来由地大叫起来,张小敬耸了耸鼻子,连忙放开曹破延的尸身,朝崔器狂吼道:“快叫你的人撤出来!快!”崔器莫名其妙:“张都尉,莫急,我看這次……”
话音未落,货栈裡忽然传来一声剧烈的爆炸,震耳欲聋。這屋子在一瞬间突然膨胀了一下,炽灼的火焰从大门与窗口咆哮而出,霎时热浪四溢,宛如老君的炼丹炉。货栈外头站得近的士兵猝不及防,纷纷被震翻在地,远处的人也感觉面孔隐隐有灼伤之感,痛苦不堪。
整個院子的人被這突如其来的变故炸蒙了,足足十個弹指,竟沒人做出反应,大家都像木俑一样僵在原地,耳朵嗡嗡作响。直到崔器近乎绝望的怒吼在院子上空响起,众人才如梦初醒,七手八脚去救伤员。
崔器惶然看向张小敬,爆炸前他喊過一嗓子快撤,一定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张小敬的脸色像是被漠北朔风吹過,嘴唇颤抖着吐出三個字:
“猛火雷。”
早在高宗朝时,大唐的炼丹道士们便发现,把硝石、硫黄与皂角子烧成的黑炭混杂在一起,可起亮焰,谓之“猛火”。在西域的艰苦战事中,*中的某位工匠别出心裁,将石脂用特别的秘法调制后,与碎木屑、白磷搅拌,加热后灌入一個密封陶罐,封口处捏制一团猛火,再把一截蓖麻油浸泡過的干藤顺罐口引到外侧。
使用时,先把干藤点燃,烧至陶罐口便会引出猛火。猛火极炽热,与掺了易燃物的调制石脂一碰,势成龙虎相斗之势,威力惊人。因为它爆裂时声若惊雷,因此得名“猛火雷”。
寻常石脂,根本沒法引爆,非得是這秘法调制后的石脂,方有此威力。懂得這种调制手艺的匠师极少,工艺太复杂,而且猛火雷又极易误炸,因此西域*用得也不多。谁又能想到,只知弓马的草原蛮子,不知从哪裡找来会猛火的匠师,居然在长安城的腹心造出這等危险的东西。
幸亏张小敬在西域经验丰富,一闻到了那一股熟悉的硫黄味,立刻反应,否则伤亡会更惨烈。
看這爆炸的声势,货栈裡的猛火雷存量着实不小。他们应该早算准了会被靖安司偷袭,预备了這一個杀招。守在前面的曹破延,一开始就是为猛火雷当幌子的牺牲品。
在靖安司众目睽睽之下,整個货栈疯狂地燃烧起来,就像一支冒着浓烟的明亮火炬。它的结构暂时還沒垮塌,顺着窗口和敞开的大门往裡看,可以看到货栈内已成业火地狱。那十几個先冲入屋子的旅贲军士兵,下场之凄惨不必多說。
這副景象太過有冲击力,饶是這些勇悍的士兵也只能把头转過去,個個面色凄然。崔器铁青着脸,颤声问道:“难道……這是一個诱我們入伏的圈套?!”
张小敬摇摇头:“不是,杀伤我們沒有意义。他们搞這個,是为了阻止我們追击,方便他们尽快转移加工好的猛火雷。”
崔器倒吸一口凉气,两枚猛火雷就已经有偌大威力,若是這样的东西有個几十枚……他急道:“可我們入坊之后,就直奔這裡,并沒看到他们的踪迹啊!”
张小敬抬手一指。在熊熊燃烧的货栈尽头,浓烟弥漫,但可以隐约看到对面有另外一個出口,连卸货平台的轮廓都能看到。
這裡本是砖瓦窑,生产量大,车子进出频繁。走昌明坊坊门的话,极不便当,所以窑主应该奏請過虞部,破例从正对着窑场的坊墙上直开一道门,這样运货车子可以很方便地直接上街——突厥人的马车进出,都是通過那裡,昌明坊的乞儿自然看不到。
先前张小敬问過贾十七,后者表示今天沒看到有大量马车入坊,当时他就怀疑另有出口。如今果然证实了他的猜想。
這不能怪任何人。砖瓦窑倒闭很久了,哪裡還会有人记得這些陈年细节。
突厥狼卫让曹破延挡在前头,然后从這裡偷偷溜了出去。可惜這個出口被大火所阻,彻底熄灭之前谁也休想靠近。靖安司就差一步,沒料到又让突厥人跑掉了。
崔器面如死灰,這玩意一旦在长安炸起来,他的性命基本上就到头了。
“不,還有机会!”张小敬的独眼中锐光一闪,“猛火雷這种东西,无法提前制备,必须现加热现用——他们肯定刚走沒多远!运送石脂的马车,速度不会很快,现在追,应该還追得上。”
崔器一听這话,眼底又恢复了一点生气,站起身来沉声道:“我去通知望楼,发九关鼓!”
“嗯,這裡交给你了!”
张小敬转過头去,朝附近的坊墙根跑去。崔器迷惑不解,不知他想干什么。张小敬眼到了墙根下,轻舒猿臂,交替踩着几处土垣,干净利落地翻上坊墙的墙头,然后回過头来喊道:
“通知李司丞,让周遭所有队伍,看我烟号行事!”
交代完這句,张小敬打了一個呼哨。過不多时,墙外街上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飞驰而至,张小敬翻身跃下,稳稳地坐在鞍子上。他不做停顿,一抖缰绳,飞快地朝前驰去。姚汝能骑着另外一匹马紧随其后。
原来张小敬刚才让贾十七给姚汝能带了一句话,让他牵着两匹马沿墙根外侧朝西北角走。如今時間比金玉還贵重,沒時間从坊门绕行,翻墙而出最快不過。
此时街上已经有点乱套了。进城的民众越来越多,看到昌明坊突然冒起黑烟,都纷纷驻足观看。一时骡马车骆驼人都挤在一处,议论纷纷。张小敬策马猛冲,几次险些冲撞到客商。有個驼队伙计骂骂咧咧,不肯让路,张小敬毫不客气地一鞭子抽中其脊梁,疼得那人原地跳起来。周围的人這才吓得往两边躲。
他们追击到敦义归义——即东敦义坊、西归义坊的十字街口——不得不停了下来。张小敬朝四個方向眺望一圈,看不到任何可疑的踪迹。他焦躁地扯动缰绳,马匹因迟迟不走而不耐烦地打着响鼻。
時間在一弹一弹地過去,逃遁的突厥人却如同消失在大海中一样。這些家伙现在带着极度危险的猛火雷,又可能挟持了王韫秀,无论去哪裡都是*烦。
這时姚汝能一指地上:“张都尉!看這裡!”张小敬低头去看,看到黄土地面上有几滴如墨黑点。姚汝能已翻身下马,蹲下身子细细看了一回,昂头道:“這墨点并非垂滴浑圆,圆头向西,帚尾向东,应当是车子向西疾驰时,顶风滴下,故有此形。”
突厥人撤离得比较仓促,顾不得重新密封,這些石脂滴落下来,成了最好的指示。
张小敬冲他做了個赞许的手势,這年头肯细致观察的年轻人可真是不多了。姚汝能得了夸赞,双颊浮起两片淡淡的红晕,可心裡一想两人之前的龃龉,顿时兴奋劲就淡了几分。
“走!”
张小敬并不关心姚汝能那点小心思,掉转马头,疾驰而去。姚汝能也连忙上马跟上去,当前要务是把突厥人抓住,其他事情容后再說。
他们跑過一個路口,姚汝能再检查了一下石脂遗洒,发现突厥人在永安通规這個路口转向,一路奔北而去。判明了方向后,张小敬和姚汝能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突厥人走的這條路,是朱雀门街以西第三街,南北朝向。从這裡一路向北,沿途两排诸坊,俱是富庶繁盛之地,向北一直到延寿坊,便是西京一等一的豪奢去处。而延寿坊西侧的对街,则是“天下宝货汇聚之处”的西市。
這裡平时就人满为患,今天又是上元灯会首日。申时已到,日头西移,不知会有多少灯轮、灯树、灯架正被挑起,多少民众和商贩正在聚集。
区区两瓮石脂,就已经让旅贲军损失惨重。倘若让狼卫带着更多猛火雷闯入這個区域,恐怕整個长安西城的菁华都要毁于一旦。
情况已到了最危急的关头,不容片刻犹豫。
张小敬一勒缰绳,侧头对姚汝能道:“听着,接下来我要的是绝对服从,哪怕杀的是妇孺,也不许有半点迟疑。能做到,就跟我来,做不到就滚!”說完他双腿一夹,朝北疾驰。姚汝能知道情势糟糕到了什么地步,咬了咬牙,从怀裡扔出一枚烟丸,也紧随而去。
四周望楼看到烟丸腾起,鼓声咚咚不断,纷纷把消息回报靖安司。与此同时,崔器的报告也传了回去。大殿之内,文书交错,气氛霎时紧张到让人窒息。
“崔器和张小敬干什么吃的!這都能让他们逃掉!”
李泌把清静拂尘丢到一边,迅速走到沙盘前。靖安司中各部主事也都聚拢過来,十几双眼睛一起死死盯着。檀棋把象征狼卫的黑俑搁到永安通规,人头向北,這样局势一目了然。
李泌从檀棋手裡抢過月杆,在精致的黏土沙盘上划了一條深深的线,口气斩钉截铁:“必须在光德怀远以南截住他们,這是绝不能逾越的死线!”
這個路口以北,皆是京城要地。北边光德坊,乃是靖安司的总司驻地,還是京兆府的衙署,再往北则是西市、延寿坊等繁华之地,還有皇城。若要让人把乱子闹過這裡,李泌這個靖安司丞也不必干了。
一名主事道:“从永安通规到光德怀远,只有四裡远近,得尽快设卡阻拦。”另一名主事反驳道:“這附近是观灯最盛之处,现在设卡,只会徒增混乱——你忘了贺监怎么叮嘱的?”第一位主事道:“等到猛火雷一炸,糜烂数十坊,难道就不混乱了嗎?”第三位主事提醒道:“别忘了,王节度的女儿還在他们手裡呢!”
李泌听着這些人争论不休,觉得心烦意乱。他默念道家清净诀,先把心定下,然后把手一挥:“先把卫队调去附近所有路口,但不要明裡设卡。”
這個命令暧昧不清,因为李泌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通传抄录下命令,朝外走去,冷不防李泌在背后一声断喝:“用跑的!”吓得他差点摔倒,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强大的压力之下,李泌也顾不得淡泊心性镇之以静。這时徐宾凑過来,還是那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李司丞……哎哎……”
“讲!”說完以后,李泌看到是徐宾,态度稍微和蔼了点。這位主事刚刚立了一個大功,识破了突厥人运入石脂的伎俩。
徐宾似乎下了一個很大的决心,深吸一口气方才說道:“如今事态危如累卵,司丞何不考虑假节望楼给张都尉?”李泌一听這四個字,双目霎时绽出两道利芒,徐宾双肩哆嗦了一下子,可终究硬顶着沒把头垂下去。
假者,借也;节者,权也。“假节”本是汉晋之时天子授权给臣子的說法,靖安司用此古称,意义却有不同。“假节望楼”,是指所有望楼不再向靖安司总司通报,转而听假节者的安排。
徐宾這個建议,等于是让张小敬来接管整個靖安司,成为第二個中枢。
“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李泌冷冷道。這個人刚立了個小功,就狂妄到了這地步。
徐宾鼓起勇气道:“望楼传至总司,总司再传至张都尉,周转時間太长。我們能等,突厥人可不能等。事急从权啊!”
“你对张小敬倒真有信心。”
徐宾急切道:“這家伙是我见過最执着也最值得信赖的人,假节给他,一定如虎……哎哎,添翼。”這话本来說得气壮山河,可被结巴打断了气势。李泌纵然满腹心事,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我若不信他的能耐,也不会用他。只是假节一事,非同儿戏,他可還是個死囚犯哪。”
“您在贺监面前,可不是這么說的!”徐宾话一出口,意识到自己太孟浪了,额头沁出汗水来,连忙收敛口吻,“哎哎,在下的意思是,张都尉就在现场,他对局势的判断,总比躲在殿裡看文书的我們要准确些。”
李泌心道,难怪這人一辈子不能转官,实在是太不会說话了。他挥手让徐宾退下,回過头盯着沙盘:“张小敬、崔器在什么位置?”
檀棋连忙接過月杆,把代表崔器的赤俑搁在南边昌明坊,把张小敬的灰俑推到永安通规的位置。可以看到,靖安司的主力分散在南北两端,紧随在突厥狼卫身后的,只有一個张小敬。那灰俑立在沙盘中,看起来无比重要,却又无比孤独。
李泌只沉吟了三息,便发出了一道命令:“第三街所有望楼,给我盯住附近车马,三十息一回报!”他犹豫了一下,补充道,“先报给张小敬,现在一切消息,确保他最先知道。”
周围的主事都愣住了,都看李泌,可李泌压根沒打算解释。
徐宾口才欠佳,但他有句话确实沒說错:我們能等,突厥人可不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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