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申初(2)
“假节望楼?!”姚汝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会让這個死囚犯瞬间变成全长安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可他不敢耽搁,连忙驱动坐骑和张小敬并排,把這個新任命說给他听。张小敬脸上毫无兴奋,只是单单地评论了一句:“李司丞到底是明白人——你现在就跟望楼說,让他们盯牢宽尾的马车!”
這些突厥人抢的是苏记车马行的马车,這些车是用来长途运货,车尾的木轸宽厚耐用,而在长安城内行走的车子,尾轸普遍尖窄如燕尾,以方便走街串巷。這两者之间的区别,车马行外的人,一般還真不知道。
让望楼上的武侯分辨這么细微的差别,有点强人所难,可這是目前唯一能快速分辨狼卫马车的办法。
姚汝能从马背上挺起身子,手执两面红、黄小旗,略带滑稽地开始比画。等到他把命令传出去,两人已過了延福永平的路口。
這條街越向北,街上的人就越多,過节的气氛越发浓烈起来。在街坊两侧,许多皂衣小工爬在竹架上,正忙着用竹竿挑起一盏盏彩灯,上元春绢一條條垂下来。下面东一群、西一簇的百姓靠在树下,一边仰头观瞧,一边指指点点。耍绳子的西域艺人在唱唱跳跳,卖蒸饼、石榴水的小贩行走其间,各处食肆也纷纷出摊卖起鱼酢、羊酪和烤骆驼蹄子。甚至還有一群少年手持月杖,就地在街角打起了鞠球,尘土飞扬,每入一球,几個旁观的羯鼓手就拍动鼓点,比天子打球還神气。
這一派升平热闹的景象,看在张小敬和姚汝能眼中,却是格外沉重。如果不尽快抓到突厥狼卫,這一切都将坠入地狱。
唯一的好消息是,大街被這些人挤得只剩中间一條狭窄的路,骑马而過尚且不易,更别說车马了。突厥狼卫只要继续向北,只会越来越堵,别想把速度提起来。
這时一阵低沉的蜥皮鼓声响起,穿過這一片喧闹声,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两人精神俱是一振,姚汝能飞快地分辨一下方向,朝东侧望楼看去。
“前方崇贤坊南,马车两辆!北行!”
這时就体现出假节的好处了。若等望楼传回靖安司,再传過来,目标早就移动到不知哪裡去了。
姚汝能大声喊着“靖安司办事,让开让开!”,两人一抖缰绳,撞开几個跳参军戏的俳优,置一路叱骂和尖叫于不顾,迅速冲了過去。他们很快就看到了那两辆马车,正不徐不疾地走着。姚汝能有心表现,一马当先挡在前头,喝令车夫停下,亮出靖安司的腰牌。可很快他就傻眼了,這是一個来自洛阳的小乐队,马车上堆的全是乐器和舞衣,是为了某家贵人的生辰表演而来。
就在這时,另外一通传文进入:“长寿待贤,宽尾车三辆,西行。”
长寿坊和待贤坊在朱雀门街西第四街,按說不在他们预估的第三街路线上。姚汝能這次不敢擅专,看向张小敬。
张小敬一挥手:“追過去看看!”
现在第三街非常拥堵。突厥狼卫非常有可能先向西稍微绕一下,再从怀远坊折回来。两人扔下惊慌的戏班子,横着向西狂奔而去。
东西向的街道,比南北向街道相对畅通一点。马蹄翻飞,在大路上留下一长串匆忙的蹄印。他们很快就抵达了长寿待贤街口,附近望楼及时地把最新动态通报過来:三车刚转向北边。
這和张小敬的估计完全一样。他面色一凛,抄出*,让姚汝能把烟丸握在手裡。他们向北又跑了大概一百步,姚汝能忽然叫道:“是那個!”
在不远处的街口,有三辆马车正停在路口,马头斜斜向东。它们都是一样造型,轮辐长大,尾轸宽厚,车厢裡装着几個大桶,上头用草帘子苫住。他们沒有前进,因为一队从北边過来的厢车,正在笨拙地东转。
街口太小,若是两队马车对向而来,转向同一個方向,必须依次通過。這队厢车四角挂着六角銮铃,彩板纱幕,旁边還有几個高头大马的护卫,想必是几家贵胄女眷结伴在西市买完东西,回返东城。
按照《仪制令》的交通规矩,贱避贵、去避来。那三辆马车什么旗都沒挂,身份低下,只能乖乖让行。
张小敬抽打马臀提速,迅速接近。這三辆马车是斜向而停,所以从后方能看清车夫的侧影,独眼裡很快映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正是這個人,在修政坊用刀旋掉了他的肉,然后挟持着闻染逃掉了!
就像是有感应似的,张小敬一接近,他也鬼使神差地转過头来,两人恰好三目相对。麻格儿先是陷入一瞬间的惊愕,旋即大喊一声。三辆车裡钻出五六個狼卫,用水瓢和木盆泼出一大片漆黑的石脂油,然后一個人把松枝火把丢下去,地面登时燃烧起来,形成一道不算太高的火墙。
看来他们对靖安司可能的追击,已经有了准备。
张小敬并不畏惧,可是马匹却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声,前蹄高抬,怎么也不肯跃過去。趁着這個当,三辆马车猛然启动,不顾前方厢车還在转向,恶狠狠地撞了上去。
以正面撞击脆弱的侧面,厢车立刻被轰隆一声撞翻在地。一時間,车内女眷的尖叫和辕马嘶鸣混杂在一起。周围的护卫全蒙了,长安城裡何曾见過這等穷凶极恶的车夫?
有护卫還要扯住缰绳理论,麻格儿杀性大发,掏出匕首,狠狠地捅死三名护卫和一個女眷,然后让马车后退几步,朝前再顶。
张小敬一看坐骑已不堪用,翻身下马,双手护住脸部冲火墙穿了過去。身后的姚汝能一看判明了敌踪,毫不犹豫地扔出烟丸,然后抽刀扑了上去。黑色和黄色的烟雾纠缠一处,直上天际。
张小敬穿過火墙后,眉毛头发都被燎着了,皮肤生疼。他顾不得拍灭,勉强睁开独眼,看到麻格儿那辆车已经顶开了侧翻的厢车,向东边移动。后面两辆车也相继加速,准备逃离。
他紧跑两步,跳上那辆侧翻的厢车顶上。车内的女眷正要从裡面钻出来,却被张小敬一脚踏到脑袋上,惨号一声又缩回去了。护卫们纷纷发出怒吼,可有前车之鉴,都不敢過来。张小敬站在车厢上,利用高度向前高高跃起,恰好落到第三辆车的车尾处。那宽大的尾轸提供了一個绝佳的落脚之处。
车上的一個狼卫探出头来,用一根短木矛冲他捅過来。张小敬用腋窝一夹矛杆,左手发弩顶着他太阳穴发射,直接射了個*四溅。這时另外一個狼卫也扑過来,张小敬把弩扔开,俯身把停车时用来固定的三角轫石抱起来,狠狠楔入他的眼窝裡。那狼卫惨叫一声,被他一脚踢下飞驰的马车。
张小敬毫不停留,他踩住车厢狭窄的边缘,手扶着那几個大桶朝车前挪去。前方的车夫感觉大事不妙,回头正要反抗,一把锋利的障刀已经从后面划過,几乎切开了他半個脖颈。
這一连串动作,如电光石火,间不容发。张小敬扫了一眼,发现车上沒别人了,手起刀落,把前方辕马的绳索全部斩断,然后跳上马背,去追第二辆车。
這辆车沒了动力,缓缓停了下来。后面姚汝能赶到,可又不敢离开。车上装了好几桶猛火雷,随时可能爆发。他只好先放了一枚烟丸,呼叫崔器的部队及时跟上,然后朝前方看去,看到张小敬已经和第二辆车平齐了,高抬胳膊,跷起大拇指。
這不是称赞,而是一個事先约定好的暗号。张小敬要立刻通知靖安司,在前方光德怀远街口拉起封锁线,疏散民众。事到如今,张小敬沒办法保证截下每一辆马车,必须要做最坏的打算。
马匹毕竟比马车要快许多,张小敬很快就追近了第二辆车侧面。狼卫们這次沒用长矛,而是扯下苫布,改用石脂泼浇。黑色黏稠的液体从马车上飞洒而下,這玩意只要扔個火把就会出事。张小敬不敢太過靠近,只能紧随不舍。
可以看到,马车上装着五桶猛火雷,占了车板一半面积。這五桶若是爆开,只怕這一條街都沒了。
這两辆发狂的马车毫无减速的意思,前方传来一连串的民众惊呼,摊贩和行人被纷纷撞翻在地。他们已经接近西城最繁盛之地,距离李泌划出的那條死线不远了。
张小敬一咬牙,用障刀狠狠刺了一下马背,辕马一声悲鸣,朝前一跃。
第二辆车的狼卫立刻又拼命泼石脂過来,却发现那马匹突然侧横,马背上的人却不见了。原来张小敬拼命把马头拨转,自己凭借高明骑术迅速吊在另外一侧,用巨大的马身为盾牌挡住了石脂。借助敌人這一瞬间的失神,张小敬身手矫健地翻過马背,朝马车上跳去。
可是這一次他却沒有上一次幸运了,尾轸上正好站了一個狼卫,两人重重撞在一起,身体一起倒向车厢中部,一時間撞得那几個大木桶东倒西歪。车夫看来经验丰富,立刻让辕马向左边来了一個急转。张小敬一下子控制不了平衡,身子歪斜着朝外倒下去。其他两個狼卫扑過来,对着他胸口狠狠推了一下。
就在身子摔下车的一瞬间,张小敬急中生智,手裡一抖,一條如蛇长影飞了出去。
這是牛筋做的缚索,乃是京城不良人捕盗用的装备。老资格的不良人,扔出缚索如臂使指,连龟兹杂耍都自叹弗如。张小敬身为不良帅,手艺自然更是高明。
這缚索平时缠在右手手腕,需要时,只要手臂一抖,即可飞出。张小敬落地的瞬间,缚索那头已经死死缠在了马车侧面的吊柱。马车依然奔驰着,他抓紧這边的索柄,死死不松手,整個人背部贴地,被马车硬生生拖着往前跑去,留下一长條触目惊心的拖痕。
车上的狼卫掏出匕首,拼命要割断缚索,可惜這绳索太過柔韧,一时半会儿根本切不断。
车上的人甩不开他,但他也沒办法再次爬上马车。拖出去三四十步,张小敬衣衫背部已经被磨破了,背脊一片血肉模糊。他忽然用另外一只手在地上一捞,抓住了半块青砖,顺着去势勾手一砸。那砖头划了一條漂亮的弧线,正中前方右侧辕马的眼睛。
那马猝然受惊,拼命向右边靠去,带着另外一匹也跟着躁动起来。车夫如何拉扯叫喊都控制不住,整個车子不自愿地向右偏转。
此时他们正在怀远坊和西市南墙之间的横向大街上,前方街道右侧坐落着一個巨大的灯轮。灯轮高达六丈,底部搭了一個镇石木台,上部是一個呈轮辐状的硕大竹架,外面糊着绣纸和春胜图案。几個皂衣小厮攀在上头,用竹竿小心地把一個個大灯笼挑上去。
這辆马车收不住势,以极高的速度一头撞到灯轮的底部。這一下去势极为猛烈,两匹辕马撞得*迸裂。区区木制灯轮哪裡支撑得住這种力度,只听得哗啦一声,整個架子轰然倒下来,上头的小厮和十来個硕大的鱼龙灯、福寿灯、七宝灯噼裡啪啦地砸落,全都落在了马车上。
车上的几個狼卫就這样被灯轮架子死死压住,动弹不得。在剧烈的冲撞下,车后的几個大木桶叽裡咕噜,全都滚了出来。
张小敬在马车碰撞之前,就及时松开了手,沒被马车拖入這次碰撞中。他躺在地面上,手掌一片血肉模糊,背部也钻心地疼。還沒等他爬起来,這时一股熟悉的味道飘入鼻中。
不好!张小敬面色大变,俯身拖起一個昏迷的皂衣小厮往外拖,一边拼命对聚拢過来的老百姓大喊:“退开!退开!退开!”
猛火并不是一個可靠的引火物,稍有碰撞摩擦便可能起火。那几個木桶经過刚才那一系列追逐碰撞,本来就危如累卵,如今被這么狠狠一撞,桶口猛火已醒,随时可能引燃石脂。要知道,這几個大桶,比刚才那货栈裡的量多了何止五倍……
那些老百姓不知利害,還在围着看热闹。张小敬见警告无效,情急之下从腰带上解下一枚烟丸,狠狠朝人群裡丢過去。烟丸一爆,可让那些民众炸了窝,众人不知是什么妖邪作祟,惊呼着朝后头避去。
张小敬耳听得身后似有动静,立刻扑倒在地。与此同时,一声轰鸣从身后传来,热风大起。不過這轰鸣不似在货栈裡那样炸裂,反而接近于火上浇油后火苗子上蹿的呼呼声。
张小敬手肘支地,小心地扭過头去,看到眼前五個大桶变成了五团耀眼的火团,五道熊熊烈焰舔舐着硕大的灯轮,纸灯笼和纸皮最先化为飞灰,然后整個大竹架子、马车和附近的几根榆树也开始燃烧起来,不时有噼噼啪啪的竹子爆裂声,像是新年驱邪的爆竹。那冒着黑烟的火焰直蹿上天,比坊墙還高,墙外一侧已被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黑色。
至于压在灯轮下的人,除了被他奋力拖出来的一個小厮外,其他肯定是沒救了。
但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猛火雷的一個大問題是,即使有猛火为引,爆炸的成功率仍旧不高。更多时候,不是引发石脂爆炸,而是简单地把它点燃。狼卫放在车上的,一共有五桶石脂,大概是因为密封不够好——所以才会一路滴滴答答地洒落——居然一個都沒爆开,全都成了自行燃烧。
這样一来,虽然火势依旧凶猛,但呈现的是蔓延之势,威力大减,否则张小敬和這半條街的人都完蛋了。
他伸开酸疼的手臂,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刚才那一番追击虽然短暂,可耗尽了他全部的体力。最后一辆麻格儿的马车越跑越远,肯定是追赶不及了,只能寄希望于靖安司在前方及时布下封锁线了。
火势如此之大,很快就惊动了怀远坊的武侯铺。二十几個身披火浣布的武侯急急忙忙赶了過来,手持溅筒和麻搭,還有人扛着水囊。今天上元灯会,诸坊武侯铺都接到命令,随时要应付火警,准备万全。
可這些兵卒一看火势如此之大,便知不可能扑灭,只能先划出一條隔离带,防止蔓延,再等它自行熄灭。
其中几個人看到躺在火势边缘的张小敬和小厮,七手八脚拽起来,嘴裡骂骂咧咧,显然把他们当成纵火元凶。张小敬的腰牌遗失后,一直還沒顾上补,沒法证明身份。幸亏這时姚汝能从后面赶至,掏出自己的腰牌,喝退众人,把张小敬搀扶到墙角坐定。
张小敬问旁边卖水的小贩讨来一瓢甘梅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呼哧呼哧喘息不已。
姚汝能注意到,张小敬在逃离爆炸区域时,居然還不忘拖出一個素不相识的皂衣小厮。
一個出卖同僚换取情报的卑劣之徒、一個经验老道狠戾冷酷的前不良帅、一個放言保护微不足道的民众的圣人、一個对朝廷不满却又拼命办事的干员。种种彼此矛盾的形象,让姚汝能陷入认知混乱中。
他想起张小敬之前說的那一席话,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去询问一下张小敬,你的死罪罪名到底是什么?可是眼下這场合有点唐突,姚汝能犹豫了一下,還是把嘴闭上了。
现实沒有给他留后悔的机会。下一個瞬间,望楼的鼓声又一次咚咚响起,鼓声急促,同时远处起码有十道黄烟腾空而起。這代表有极其重大的变故发生,所有靖安司的属员,必须放下手中的一切,赶去集合。
张小敬在第一声鼓声响起后,就睁开了眼睛。他看到黄烟腾空,口中喃喃道:“光德怀远……”
光德怀远,是李泌亲自划定的死线,绝对不容向北逾越。什么样的事态,能让這個敏感之地连连升起十道黄烟?那辆满载猛火雷的漏網马车,到底怎么样了?
姚汝能有点担心地說:“张都尉您负伤了,還是我先過去看看究竟吧?”张小敬却一把按住他肩膀,手裡一压,整個人龇牙咧嘴地站了起来。
“一起走。”他哑着嗓子說,姚汝能也只得从命。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在西市和怀远坊之间的大路,距离街口不過两裡多远。张小敬和姚汝能立即起身,朝东边赶去。跑出去几步,张小敬忽然停下脚步,扯過一個正在灭火的武侯,把他身上的火浣布斗篷抢下来。
火浣布经火不坏,是救火的利器。张小敬這么干,說明他已认定前方将会有绝大的危险。姚汝能迟疑片刻,也叫住一個武侯,用靖安司的腰牌半强迫地征用了另外一件斗篷,披在身上。
他们一路跑到路口,遥遥看到旅贲军的士兵正在把数道荆棘篱笆拖過来,横在路中间。许多百姓和达官贵人都被堵在一边,人声鼎沸。
封锁道路——尤其是封锁這么重要的道路——是靖安司最不希望采取的行动。李泌既然下达了這個命令,說明事态已经到了几乎无可挽回的地步。
姚汝能让旅贲军的士兵让开一條路,让两人进去。他们很快看到,街口四边,已经严严实实地被拒马和荆棘篱笆拦住了,南、东、西三面是崔器的旅贲军,北面则站满了手持大盾的士兵。這些不是靖安司的直属,而是隶属于右骁卫的豹骑精锐。
光德坊北是延寿坊,延寿坊斜向东北,与皇城、宫城只有一街之隔。狼卫已冲到了這么近的距离,南衙十六卫就是再迟钝,也该有反应了,豹骑是最先集结而来的。
不過军方這一介入,恐怕靖安司的日子会不好過了。
此时的光德怀远路口,空荡荡的,只有两個糊到一半的灯架矗立在街侧,一辆双辕马车停在街心。苫布已经被扯掉,露出裡面的五個深色大桶。麻格儿站在木桶之间,手裡高举着一只燃烧的火炬。在马车不远处,三具尸体俯卧在地上,每一具背心都插着数十支羽箭。
很显然,麻格儿驾驭马车冲到了街口,正好被严阵以待的靖安司拦住。一番交战之后,其他狼卫全数阵亡,但他们争取到了足够的時間,让麻格儿点起火炬,送到木桶口。
這一手,震慑住了所有人,沒人敢让這五桶猛火雷在如此敏感的地段爆炸。麻格儿一脸狰狞,把火炬搁在距离桶口只有数寸的位置,徐徐让辕马朝前走去。附近的弓箭手一筹莫展,谁能保证能一箭将此獠毙命?谁又能保证他死后,這火炬不会正好掉落在桶口?
姚汝能朝前望去,看到在光德坊的西南角,李泌等人正站在一处高亭,死死盯着街口。大火烧到家门口,他也沒办法在殿内安坐。
麻格儿是最后一個狼卫,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却是毫无惧色。這么多唐人为之陪葬,這是多难得的际遇!他哈哈大笑,用一只手握紧火炬,另外一只手轻轻抖着缰绳。辕马不知气氛紧张,只低着头朝前走去。他们的方向依然是朝着北方,朝着最繁盛最热闹的街区。
姚汝能道:“不行!我得去告诉李司丞,猛火雷点燃了,可未必会炸!”张小敬却拦住了他:“可也未必不炸。這裡是长安,沒有十成把握,李司丞也不敢冒险。”
姚汝能急道:“這怎么办?就這么干瞪眼看着他往北去?”张小敬沒有回答,他眯起独眼,把火浣布斗篷裹得紧了些。
街口的局势已经紧张到了极点,简直不用猛火雷就能随时爆炸。麻格儿的马车旁若无人地缓缓移动着,最终抵达了北边的封锁线边缘。辕马撞开荆棘墙,两個前蹄踢到了一排盾牌的正面。
周围的士兵明明一击就可以把這個突厥狼卫干掉,可谁也不能动他分毫。那五個褐色的大桶,就是五個沉默的索命无常。在這种奇妙的对峙中,豹骑精锐不断后退、分散,生生被马车挤开一條路。带头的将领阴沉着脸,不敢轻举妄动。
李泌站在坊角的高台上,闭上了双眼。一過死线,整個事件的性质就全变了,必须得有個决断。他沉声道:“备火箭!”
立刻有二十名精锐弓手登上高台,旁边二十名辅兵将事先准备好的圆棉箭头蘸上松脂油,点燃,递给弓手。随着队正一声令下,弓手迅速上箭、拉圆,对准了坊外那辆马车。
再坐视狼卫接近皇城与宫城,就是靖安司拿天子和文武百官的安危不当回事。两害相权,李泌宁可让它把半個光德坊和自己的脸面炸上天,也不容它再向北了。
耳边是弓弦绞紧的咯吱咯吱声,他知道,只要自己嘴唇裡吐出一個字,整個事件就结束了。二十支火箭,在這個距离不可能偏离目标,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能听天由命了。
“公子,這裡太危险,還是先……那是什么?”檀棋本来想劝李泌先下去,避免被爆炸波及,可她忽然看到街口异动,不由得惊呼起来。
所有人都顺着她的玉手所指,向街口望去。
一個身影以前所未有的高速冲向马车,义无反顾。他身上披一块颜色古怪的斗篷,看不清面貌。麻格儿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前方的封锁线上,一时未曾发现。身影趁机跃上车厢,手中的长索一抖,缠住了麻格儿的手腕。
“是小敬!”居然是徐宾這個近视眼最先认出了那道身影。
靖安司的人听到這名字,俱是精神一振。這個死囚犯在過去的几個时辰裡,屡次创造奇迹。无论多绝望的局面,他总能顽强地找出破局之法。上到主事,下到小吏,无不心悦诚服。
张小敬在這时悍然出手,让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形象更臻于完美。若不是恪于礼法,他们简直要欢呼起来。只有李泌不动声色,负手而望,二十支火箭依旧对准了马车。
张小敬可顾不上去关心靖安司什么反应,他的全副心思全放在眼前的這個突厥悍匪身上。只要稍有闪失,整辆马车就有可能会被炸上天。
他刚才披着斗篷,在围观人群遮蔽下,不动声色地靠近十字街北口。刚才封锁阵内的一個士兵承受不住巨大压力,手中长矛举高了一分,這暂时吸引了麻格儿的注意。他抓住這個稍现即逝的机会,狂奔二十步,敏锐地振足一冲,从后面跳上马车。
麻格儿立刻认出了這個屡次给他们找麻烦的人,他用突厥语吼了一句:“早该杀了你!”张小敬冷冷一笑,什么都沒說,但那孤狼一般的凶悍独眼,让麻格儿一阵心悸。
两個人在马车上不要命地斗起来。张小敬只要把麻格儿拉开半尺,就足以让其他士兵上来助阵;麻格儿只要能争取半個弹指的時間,就能把火炬深入木桶。两個人就像是站在一條深崖之间的绳子上,一点点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這次交锋,只经過了短短的几個瞬间。先是张小敬的拳头狠狠地砸在麻格儿的右眼上,指缝裡夹的碎铁片直接扎瞎了狼卫的眼睛,然后麻格儿用额头撞向张小敬的鼻梁,致其鲜血迸流。两個人打得全无章法,却又无比凶狠,如同两只嗜血的伤狼。
麻格儿的手腕被缚索缠住,行动受限,张小敬趁机猛攻他的头部。不料麻格儿不闪不避,强忍着头部被重击的剧痛,伸出手指抠在了张小敬腋下的伤口。這個伤口,恰恰是麻格儿在修政坊给张小敬留下的。這一下,疼得张小敬眼前一黑,动作为之一僵。
麻格儿沒有乘胜追击,這毫无意义。他飞快地拿起火炬,扫了一眼从四面爬上来的士兵,喃喃了一句突厥语,然后把火炬丢进木桶。张小敬大叫一声,扑過去把麻格儿一脚砸下车去,可這一切已经太晚了。
桶口迅速冒出硫黄味道,轻烟袅袅。
本来像蚂蚁一样攀上来的士兵,又吓得纷纷潮水般退开。高台上的李泌沮丧地闭上眼睛,终究還是不成嗎?
“公子,快看!”檀棋惊道。李泌“唰”地又睁开了眼睛,眼前的一切,让他失态地朝前走了两步,差点从高台上掉下去。
只见张小敬跳到车夫的位子上,抽打辕马,還向前方士兵拼命做手势让开,向北驶去。
“张都尉這是何意?”靖安司的一個主事叫道。
“莫非他想要把马车赶到安全地带?這哪裡来得及?”
“就算来得及,方向也不对,這還是向北啊!”
“那和突厥人要干的事不是一样嗎?”
张小敬现在如果選擇退开,沒有人会指责他。可他却冒着被烈焰吞噬的危险,把马车向北方赶去——那边皆是繁华之地,可沒有任何能让這五桶猛火雷安全引爆的空地啊。
在七嘴八舌的议论中,一個奇怪的猜想浮现在大家心中。這個人,可是曾经公然表示对朝廷不满,他不会是想顺水推舟,驾着马车去宫城实施报复吧?
弓箭队的队正忍不住叫了一声:“李司丞,马车就快离开射程了!”李泌眼神闪动,终于发出了一個命令:“撤箭。”队正瞪圆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李泌又重复了一次:“撤箭。”语气不容置疑。
二十名弓手只得放下弓,莫名其妙。主事们一起看向李泌,李司丞一贯以大胆决断而著称,可這一次未免太大胆了。
此时李泌的内心也在激烈地交战着。他想起张小敬对他說的那句话:“人是你选的,路是我挑的,咱们都得对自己的選擇负责。”既然在這個死囚犯身上押了巨注,干脆就一赌到底。
他相信张小敬那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可是以李泌的聪明,也想不出這一局该如何破解。
张小敬驾着马车,在西市和光德坊之间的宽阔街道疯狂奔驰。身后木桶正冒出黑烟。猛火雷并沒有在第一時間响起,這是不幸中的万幸,但火头已起,石脂起燃,随时有可能爆发出来。
张小敬忽然弯下腰,用缚索抽了一下辕马的左耳,整個马车开始向左偏移、转向。
“轮距!”李泌突然反应過来,随即徐宾也叫起来:“轮距!”他看其他主事茫然未解,多說了两個字:“西市,轮距!”
西市一共有两個出入口,一东一西,分别設置了一道過龙槛。過龙槛是横在门下的一道石制门槛,门槛上有两個槽口,两槽之间相距五尺三寸。换句话說,只有轮距五尺三寸的马车,才能进入西市。過宽,過窄,都进不去。而长安城其他诸坊的過龙槛,两個缺口之间相距则只有四尺,只容窄车通行。
這样一来,运送大宗货物的宽距马车,只能进入东、西市,去不了其他坊市;而长安城内日常所用的窄距小车,可以在诸坊之间通行无阻,却唯独进不得两市。大车小车、货客分流,既避免拥堵,又方便市署和京兆府管理。
苏记车马行一向只运送大宗货物,自然也会按照五尺三寸的标准来制备车辆。张小敬如果想让马车尽快脱离主街,进入西市是唯一的選擇。
西市的东门,此时恰好位于马车左前方大约六十步,以马车的速度瞬息可至——可是!西市也是长安重镇,裡面商家无数、货赀山积,還有各国云集而来的豪商使者。若在那裡面炸了,一样损失惨重。
张小敬的葫芦裡到底卖的什么药,李泌完全不知道。他现在沒什么可以做的,只能用目光跟随那死囚犯,一條路走到黑。
在众目睽睽之下,张小敬展现出了极高明的驭车之术。他以缚索替代马鞭,让辕马向西一点点地转向,车轮在黄土路上压出两條近乎完美的弧线。当车身向西完全掉转過来时,两匹辕马的蹄子恰好越過西市东门的過龙槛。
那两個飞转的木车轮,准确地切入過龙槛上的两個槽口,严丝合缝。整辆马车的速度,丝毫未因转向而受到影响,呼啸而入西市。
他一进西市,并沒有沿着大路前行到十字街,而是一头扎进旁边的民居院子裡。先“哗啦”一声撞开十几個堆叠一处的烧酒大瓮,然后又踏倒数道篱笆和半座木屋,顺着一個倾斜的土坡一头直冲而下。
那五個木桶是什么状况,张小敬不用回头也知道。经過這么多次碰撞,那硫黄味越发浓郁,已经无限接近极限。事实上,猛火雷能坚持到现在沒炸,已经是满天神佛保佑的奇迹了。
死亡临近,可他的独眼裡并沒显出惊慌或绝望,只有沉静,那种如石般的沉静。
土坡的底部,是一條宽约六丈的水渠,渠面结着一层厚厚的冰。這條叫作广通渠,从金光门入城,沿居德、群贤二坊流入西市。为了方便秦岭木材的漕运,广通渠在天宝二载刚刚被拓宽過一次,渠深水宽,可行五百石的大船。
三個时辰之前,曹破延就是在這裡跳河,甩脱追捕。冰面上尚還有一片开裂的窟窿,正是崔器落水砸出的痕迹。
张小敬面无表情地把斗篷裹紧,最后一次用力抽打辕马。那道斜坡带来的去势,加上辕马负痛疯狂地奔跑,让马车达到了一個极高的速度。它唰地掠過黄土夯成的梯状渠堤,义无反顾地朝宽阔的冰面落去。
沉重的马车在半空飞過,重重砸向薄冰。随着一声巨大的声响,冰面毫无意外地被砸塌了,冰冷的浪花化为无数只手把马车拽入深深的水底。与此同时,车厢中的猛火雷终于爆裂开来,一连串火云半在水面,半在水下,发出闷响,圈圈涟漪向外面急速扩展。
广通渠如同一條受了惊的巨蛇,陡然疯狂地翻滚起来。水花与火花同时绽放,无数细碎的冰块高高溅起,伴随着浓烟直冲天际。若此时让游走于京城的诗人们站在岸边看到這一奇景,一定会吟出不少名句吧。
爆炸過后沒多久,靖安司和右骁卫的大批精锐冲到渠堤两岸。此时這一段的冰面已全部崩碎,水面上只浮着半個残缺不全的车轮,通体焦黑。
整件事情从這裡的冰面开始,也从這裡的水下结束,仿佛是佛家的轮回具现。
经過初步清点,這一带的渠堤被震出了一道大裂隙,水门歪斜,临渠的一個城隍小庙被震塌了半边,還有一些临近的岸边树木与小舟被毁,几個扛夫断了腿——這就是全部损失。
那五桶猛火雷到底爆炸了几個,已经无可查证。但有一点很清楚,如果沒有张小敬把马车送入广通渠裡以水克火,无论它们在哪裡引爆,损失都将是现在的几十倍。
危机终于顺利解除,所有人心裡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到现在,他们才明白张小敬的用心——在那种危急情况之下,西市的广通渠是唯一的解决之道,真难为他能想到這個办法,更难为他竟敢去亲身实行。
靖安司的人陆陆续续赶到,准备着手清理现场。徐宾比所有人都跑得快,他一马当先冲到渠旁,焦虑地望向河面,努力寻找好友的踪迹。他来回搜寻了几遍沒看到人影,嘴唇不由得哆嗦起来。是他把张小敬引荐到靖安司来的,若因此番反害了他的性命,那真是要愧疚一辈子了。
徐宾急得一把抓住旁边姚汝能的胳膊:“我眼神不太好,你看得准,找到他了沒有?对了,西市署在广通渠内配有六只蚱蜢舟,赶紧调過来去河心找找!”
姚汝能此刻百感交集,這位死囚犯已经让他彻底折服。原来张小敬沒有吹牛,他真的为了這座城市出生入死。现在回想起来,除了杀小乙之外,张小敬在這几個时辰内的作为真是无可指摘。姚汝能更加羞愧,他居然一直在怀疑這样一位英雄。
不過他认为,在那么剧烈的爆炸下,不太可能会有幸存者。姚汝能不太忍心告诉徐宾這個判断,于是一直站在河边保持着沉默,凝目肃立。
如果张小敬就這么死了,他和他的那些经历,将会成为一個永久的谜。
一阵脚步声传来,他回头一看,发现李司丞也亲自赶来了,远远站在土坡上观望,看不清表情。那個美貌侍女就站在旁边,鹅黄色的锦袄分外醒目。姚汝能心想,当初李司丞力排众议任用张小敬,甚至为此和贺监闹翻,不知他现在面对這個结局,会是什么心情。
就在這时,河渠对面的岸上,有不良人挥舞着手,激动地大叫起来。姚汝能连忙收起思绪,和徐宾同时朝那边看去。
他们看到,几個不良人正搀扶着一個身影从河边往岸上走。那身影披着一件斗篷,看起来十分虚弱,但至少還能动。在他们身后,是一尊高大的莲瓣九层石经幢。
大唐信佛蔚然成风,广通渠這样的要地,自然也需要立起经幢,請菩萨伽蓝加持,兼有测定渠水深浅的功效。刚才那身影应该正好躺倒在石经幢下面,所以才沒被第一拔搜寻的人发现。
徐宾激动地跳起来,差点想直接游過去了。他催促姚汝能,连声问是不是张小敬。姚汝能强抑住狂跳的心脏,极目远眺。他的目力极好,一眼就看到那件灰褐色的斗篷,上头有好几個漆黑的大洞。
沒错,那是火浣布斗篷。
這么說,张小敬還活着?!
估计他是赶在爆炸前的一瞬间主动跳了车,就是被爆炸的冲击波抛到石经幢這边。斗篷让他避开了烈焰的第一波烧灼,而石经幢的八棱造型适合攀抓,让他不至于沉入水底。這還真是神佛保佑!
徐宾和姚汝能像孩子一样欢呼起来,喜色溢于言表。姚汝能大大地出了一口气,這样的结局,再完满不過了。他在心裡开始构思一会儿见面的說辞,是先祝贺他赦免死刑好呢,還是再道一次歉更好。
张小敬并不知道河对岸有两個人为他的生還欢呼。他现在头還是晕的,身子虚弱得很,被搀着走了几步就不得不原地坐下。刚才虽然极其幸运地避开了爆炸,可先被火烧又被冰泡的滋味可真不好受。断指、腋下和背部的伤口,又开始渗出血来。
几個不良人殷勤地为他把湿漉漉的破斗篷和外袍拿开,给他披了一件干燥的厚袄。“张都尉,托您的福,如今已是一切平安啦。”其中一個不良人讨好地說道,递過去一條布巾。
张小敬接過布巾,将眼窝裡的水渍擦了擦,交還给不良人,脸色却丝毫沒有大事底定的轻松。
狼卫确实是死光了,可他总觉得整件事還沒结束。猛火雷的数量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区区十五桶,最多炸掉几個坊,距离焚尽长安還远远不够。突厥人寄予厚望的“阙勒霍多”,真的会這么简单嗎?
真這么简单,直接驾车冲撞便是,要什么坊图指引啊。
更何况闻染的下落目前還是不明,无论是货栈還是刚才那三辆马车裡,都沒见到任何女子的踪迹。
這件事的疑问太多。张小敬正想着如何跟李泌說這事,忽然听到铿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抬眼一看,原来是崔器。崔器负责河渠這边的搜索,所以最先赶到。
“崔旅帅,事情還沒结束,立刻带我去见李司丞。”张小敬高声說道。
可是崔器却僵着一张脸,殊无笑意。他走到张小敬面前,一抬手,两個旅贲军士兵如狼似虎地扑過去,死死按住了张小敬的双臂。
“带走。”崔器压根不去接触他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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