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若出事,你便有事
腳步聲到了身後,獄卒威嚴的聲音傳來,“李獻,回身!”,接着又諂笑道:“他便是李獻。”
從威嚴轉爲諂媚,聽着判若兩人,轉換之自然,令人忍不住想拍案叫絕。
李獻緩緩回身。
一個瘦削的少年在兩個目光警惕的男子陪伴下,正有些好奇的看着自己。
這位便是駕崩後諡號爲‘仁宗’的大宋官家趙禎。
此刻,這位十四歲的官家仔細看着李獻。獄卒打開牢門,一個男子進來搜撿了一番,沒發現能行刺的利器,這才作罷。
“見過貴人。”李獻拱手,不卑不亢的道。
“爲何上書?”趙禎覺得這個年輕人——比他年長了五歲的‘年輕人’頗爲鎮定,和皇城司稟告中的‘憤世嫉俗’、‘無能狂怒’之輩不一樣。
是這人太會掩飾,還是皇城司太無能?
“先前有數人上疏,建言太后還政官家!”趙禎說道。
李獻的上太后書作爲引子,引來了那些人後續的動作。
李獻平靜的道:“官家年少,無論是理政之能或是威望,皆不足以統御大宋。此等人建言太后此刻還政官家,要麼蠢,要麼壞。”
蠢人該滾蛋。壞人居心叵測,就盼着年少的官家執政,自己好上下其手,或是顛覆江山。
可你自己不也支持太后還政官家嗎?
趙禎本以爲這人是自己的鐵桿支持者,心中有些親切之意。可此刻李獻反口說自己不支持太后還政官家,讓趙禎心中莫名的不渝,“那你上書爲何?”
李獻擡頭,“我建言,太后當儘快還政於官家,儘快,而非當下。”
這是原身唯一給李獻留下的生機,沒有儘快二字,李獻就算是舌綻蓮花也難逃一劫。
太后見到還政官家幾個字就殺機畢露,趙禎沒看過文書,只知曉大致內容。
所以,趙禎一怔。
“官家威望能力皆不足,需太后垂簾過度,我反對的是太后長期垂簾!”這是李獻心中的真實想法,故而坦然面對趙禎身後兩個男子的審視目光。
趙禎淡淡的道:“太后爲何不能長久垂簾?”
這個問題問得好,李獻覺得是趙禎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
這也是他自救的唯一口子。
“權力能令人泯滅情義!”李獻的聲音在安靜的牢獄中迴盪着,每個人犯都面色慘白的捂着耳朵,祈禱上天開眼,饒自己一命。
“大膽!”趙禎勃然大怒。
他不知自己的生母李氏此刻正在爲真宗皇帝守陵,故而覺得太后‘母親’再怎麼着也不會虎毒食子。
“漢武殺子爲何?唐太宗廢太子爲何?”李獻在賭,賭此刻纔將垂簾不足一年的太后心中,對趙禎的親情佔據上風,“我一直以爲,萬事皆可試探,唯有情義不可!”
趙禎蹙眉,在他的心中,‘母親’雖然威嚴了些,但對自己卻關愛備至。
李獻知曉還得添把柴火,“敢問,當下官家可曾理事?”
趙禎下意識的搖頭,他當下主要還是讀書,隔三差五去觀政……看着坐在簾子後面的‘母親’和宰輔們處置朝政。
就像是個太子。
“官家連處置政事的機會都沒有,以後哪來執掌大宋的能力?”
“官家不處置政事,哪來的底氣直面朝中那羣宰輔老狐狸?”
“靠紙上談兵?”李獻呵呵一笑,“故而我以爲,太后當從小事放手,一步步讓官家去嘗試做事,讓官家在宰輔們的輔佐之下成長,方能震懾不臣!
這,纔是長治久安之道。這,纔是保全太后與官家母子情義之道!”
趙禎愣住了。
他早已習慣了一切都在父母的安排之下。
讀書,觀政,讓幹什麼就幹什麼。
此刻還沒經歷過被太后壓制十年的趙禎,心中有個模糊的念頭在覺醒:是啊!我什麼都不做,以後怎麼執掌大宋?
“敢問貴人,若宰輔揪着官家的袖子,衝着官家噴口水,官家可會發火嗎?”李獻下了猛藥。
歷史上,包拯揪着仁宗的袖子,噴的他滿臉唾沫星子,可他只能狼狽而去。
“不會!”趙禎看向李獻的目光有些變化。覺得這人的每句話都說到了自己的心底。
“若是御史叱責官家無德,官家可會震怒嗎?”
趙禎搖頭,“不會!”
李獻嘆息,“這是納諫如流,還是畏懼臣子?十載之後呢!那些臣子會如何看官家?”
歷史上趙禎和臣子們的關係很是有趣,臣子們一邊高呼‘仁君在世’,一邊爭權奪利,爲自己劃拉好處不落人後。
什麼是仁君?
放縱臣子嗎?
不算那位太宗皇帝,與其說大宋敗亡的主因是趙佶,不如說是仁宗。
他轉身,背靠欄杆,眼中有譏誚之意。
這是個商業空前發達的時代。
這是個文化空前繁榮的時代。
後世爲之驚歎的清明上河圖,不過是這個時代的一隅罷了。
在經濟和文化繁榮的背後,掩飾不住帝國的孱弱。
仁宗之後,哪怕神宗曾掙扎了一番,可最終還是以王安石變法失敗而告終。那些在仁宗朝被養大了胃口的既得利益者們,隨後開始了狂歡。
狂歡中,趙佶登基,帶來的是帝國斜陽。草原異族南下,汴京淪陷,帝王淪爲異族玩弄的俘虜,帝姬被蹂躪致死……
皇城司瀆職!趙禎心中一震。
能一眼看穿朝中局勢,並能前瞻性指出當下朝中最大問題所在的士子,不會是庸才,而是大才!
前幾期科舉取士,考官們竟然遺漏了這等大才!
野有遺賢!
趙禎默然看了李獻一眼,緩緩往外走。
兩側的人犯都低頭跪着,雙手死死地捂着耳朵。
走到大牢的門外,獄卒見趙禎面色微凝,以爲是李獻一番話觸怒了他,便自告奮勇的道:“官家放心,回頭小人定然給那李獻好看。”
趙禎看了他一眼。
“他若出事,你便有事!”
……
太后處置完一批奏疏,正在點茶。
大宋從帝王到百姓都喜歡鬥茶,以把茶沫弄成的圖案好壞爲勝負標準。
太后剛調出個羣山圖,頗爲自得。
羅崇勳湊趣,“太后的羣山圖看着大氣磅礴,臣只恨自己並無作畫之能,否則定然把這一切畫下來,傳於後世。”
太后哂然一笑,有內侍進來,“太后,皇城司有急事稟告。”
隨即,一個瘦小男子被帶了進來。
行禮後,太后問道:“那士子說了什麼?”
“那李獻說,自己反對的是太后長期垂簾。官家威望與能力皆不足,需太后與宰輔輔佐……”
太后看着茶杯裏的圖案,覺得羣山圖好似變了,像是唾沫星子。
“……他問,若宰輔揪着官家的袖子噴口水,官家可會生氣?官家搖頭。他接着問,若有御史指責官家失德,官家可會震怒?官家搖頭……”
“那李獻說,十載後,不諳政事,毫無威望的官家,可能執掌大宋?”
“夠了!”
一聲厲喝後,太后把茶杯掃落在地上。
呯的一聲,茶杯竟然沒碎。
衆人噤若寒蟬。
李獻的話裏,唯有太后逐步放權,方是保全大宋之道。但骨子裏,他在暗示:如此,才能保全太后與官家的母子情義。
太后的面色陰晴不定。
她想到了許多,當初那個肉糰子被她從李氏那裏要過來時,那嚎哭聲令自己頭痛欲裂。可漸漸的,偶爾聽不到孩子的嚎哭聲,她會覺得缺了些什麼。
孩子漸漸長大,對自己頗爲孝順,有好東西也記得留給自己。
可那是權力!
太后雙手握拳,想到了垂簾以來權力帶來的快意和享受。
她擡眸,“羅崇勳。”
“臣在!”
“老身問你,宰輔重臣們對官家態度如何?”
這……
羅崇勳支支吾吾。
“賤人!”太后大怒,劈手把筆洗砸了下來。
羅崇勳跪下,顫聲道:“宰輔們……宰輔們對官家,頗爲……隨意。”
這便是沒把官家當回事。
可這對太后有利,故而羅崇勳從不稟告。
當然,以前的太后也無視了這一切。
太后沉默着。
“大娘娘!”趙禎的聲音傳來。
太后目光擡高,看着少年急匆匆的進來,想到了他五歲時抱着一個果子衝進殿內,一臉歡喜遞給自己喫的模樣。
權力和親情啊!
太后眸色複雜,漸漸平靜。
“羅崇勳!”
“臣在。”
“告知宰輔,明日起,官家開始理事!”
羅崇勳愕然。
太后冷哼一聲,羅崇勳低頭,“是。”
趙禎聽了個半截話,說道:“大娘娘,那李獻竟然不是皇城司稟告的憤世嫉俗之輩,一番話令我也頗爲佩服。大娘娘……”
“午飯你和老身一起喫。對了,想喫什麼?”太后突然展顏一笑。
“羊頭籤,還有……烤羊肉。不過醫官說過大娘娘不可多喫烤肉,如此,烤羊肉就不要了吧……”趙禎開始報菜名。
“依你!依你!”
殿內漸漸多了溫情。
羅崇勳走出去,皇城司的人來請示,“那士子若是留在牢中,怕是活不過三日。”
羅崇勳側身看了殿內一眼,官家和太后並肩坐在一起,說着自己出宮的趣事,說的眉飛色舞。
太后仔細聽着,說他長進了云云……
羅崇勳進去,目視太后一眼。
太后微微點頭。
羅崇勳再出來。
“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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