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天下牢籠
楊太妃低聲說着小時候趙禎的趣事,不時捂嘴偷笑。
“……官家晚上會做噩夢,呼喚爹孃。有一次老身聽到他說想和爹孃一起睡,都五歲了,還想和爹孃同睡,太后說笑不笑人?”
“那孩子……”太后眸色溫和,“當時他還小,先帝和老身商議政事時,他就躲在門後,或是躲在帷幔後。剛開始還期待先帝和老身去抓他,後來見沒人搭理,便就坐在門後,或是帷幔後,只是發呆。”
“這是先天便有些柔弱的性子。”楊太妃嘆息,“這樣的性子最是孝順,可惜生在帝王家,卻不得不肩負着天下重擔。”
“這是他的命。”太后說道。
羅崇勳走上臺階,“太后,官家在定遠侯家喝醉了。”
“嗯!”太后點頭,楊太妃追問,“可有礙?吐了沒有?可有人做醒酒湯?被子可蓋好了?”
“這是初夏!”太后蹙眉,覺得楊太妃有些分寸大亂。
“大概沒吐,張澤他們在。”
“定遠侯呢?”楊太妃心疼趙禎,就遷怒李獻。
“定遠侯就站在院中樹下……他們說官家喝醉後,不知說了什麼醉話,令定遠侯一直在院子裏踱步。”
“能說什麼呢!”楊太妃心中一鬆。
能說什麼太后大體能猜到一些。往日的官家被孫奭等人教授的循規蹈矩,以士大夫們爲親密夥伴。今日李獻一番話徹底揭開了大宋深層危機的起源,激怒了呂夷簡的同時,也打破了趙禎十四年來的固有認知。
“那孩子,怕是有些惶然,茫然。”太后幽幽嘆息,“先帝丟下這個爛攤子撒手走了,他走的灑脫,可官家才十四歲,但凡老身軟弱分毫,那些人便會把老身和官家撕成粉碎。”
“他們不敢吧?”楊太妃笑道。
“那些士大夫看似風度翩翩,滿嘴仁義道德。是,正直的人有。一心爲公的人也不少。可更多的人貪婪可鄙。那等人的慾望永無止境,所以,今日定遠侯才說了,此後的帝王會止不住想封賞,止不住?是不敢停吧!呵呵!”
太后冷笑着,楊太妃聽的迷糊,只知曉未來趙禎的日子不好過,“那官家當如何?”
“學,磨礪。在此之前,老身擋着。”太后眸中多了一抹疲憊,“先帝駕崩後的這一年,老身如履薄冰,戰戰兢兢。老身多次夢到有人謀反,有人發動宮變,醒來渾身冷汗。第二日疲憊不堪,只想歇息。可想想宮中一個你,一個官家。你是萬事不管,只盯着官家的飲食起居。官家天真,若是沒有老身擋在前面,那些老狐狸把他賣了他還能幫那些人數錢。”
楊太妃赧然,“老身蠢笨。”
“怎麼辦?”太后幽幽的道:“許多時候老身也想着和那些人妥協,換來更爲寬裕的環境。可老身又想,此刻和他們妥協了,以後官家親政怎麼辦?那些人會得寸進尺……順着老身妥協的地方一直得寸進尺。你說,以官家的性子,可擋得住?”
楊太妃想了想,搖頭,“官家柔弱心軟,最不會拒絕人。”
“所以再累,再絕望,想着官家,老身也得咬牙堅持下去。”
“要堅持到幾時?”楊太妃仰頭,敬仰的看着太后。
太后斬釘截鐵的道:“堅持到官家能直面這個天下爲止!”
……
李獻一夜未睡,就在院子裏散步。走的腳痛,就坐在臺階下,聽着蟲鳴。
來福忠心,也跟着他一夜未睡。
張澤更是不敢閉眼,就蹲守在趙禎的臥室外。
“定遠侯,歇歇吧!”張澤不知官家和定遠侯說了些什麼,令他如此。
“也好。”
李獻走過來,就坐在臥室門邊。
張澤掩口打個哈欠,“好多年未曾在宮外過夜了,很是新鮮。”
李獻背靠門柱,問道:“覺着宮中好還是外面好?”
“外面好,不過,咱還是習慣在宮中。”張澤靠在另一側門柱上,“說來也怪,宮中規矩多,且麻煩多,在宮中一刻,咱就得警覺一刻。按理咱就該喜歡宮外吧!可咱怎地一想離開宮中,就覺得心慌意亂呢?侯爺可知曉這是爲何?”
“人在一個地方待久了,便會習慣。說個故事吧!”李獻閉上眼,雙手抱胸,“一羣猴子被關在籠子裏,剛開始,猴子們野性難馴,每日搖晃籠子,撕咬籠子,就想逃出去。可關它們的人每逢它們想逃,便用棍子狠狠的抽打,不管你逃沒逃都打。時日久了,你覺着猴子們會如何?”
“逃出去了?”張澤覺得疲憊。
“時日久了,這羣猴子都偃旗息鼓了。某日,那些人又抓來了一隻猴子,把它丟了進去。這隻猴子進了籠子後便想逃。可當它剛搖晃欄杆時,那些猴子竟然出手,一起毒打了它一頓。”
“啊!”張澤愕然,“爲何?”
“只因那些猴子早已被打怕了,只要有同類想跑,它們下意識的便想着自己要捱打,於是便阻攔。”
張澤只覺得整個世界都被顛覆了。
“汴京的大牢中有那等從少年時就被關押的重犯,被關押數十年,垂垂老矣之際,突然遇到大赦。你說他會如何?”
“欣喜若狂。”
“不。他不想出去。”
“不能吧!”張澤覺得不可思議。
李獻笑的神祕莫測,“我管這叫做,體制化!”
天亮了,趙禎醒來,昨日喝斷片了,許多事兒都記不起來,樂呵呵的讚美了一番李家的早飯。喫完早飯,有內侍來請他回去。
“回頭你進宮,我那裏剛得了些好東西。”
趙禎進宮,張澤的腦海中老是出現一個老人犯不肯出獄的場景,然後自嘲,覺得自己魔怔了。
正好有刑部官員求見官家,公事稟告完畢後,張澤去送此人,路上不經意的提及了此事。
“有啊!”刑部官員詫異的看了張澤一眼,沒想到此人竟然知曉此等事,“那老人犯抓着欄杆不肯出去,哭着說外面是另一個世界,他無法存活。最後被亂棍打出大牢。是夜,他就吊死在刑部大牢的後面。”
張澤站在原地,只覺得渾身發寒。
體制化!
定遠侯不會平白無故說這兩個故事。
張澤仔細思量,回去告知了趙禎。
趙禎有些宿醉難受,捂着額頭,一怔。
“他這是在點醒我,莫要習慣了被困在宮中,甚至還樂此不疲,不敢直面外界。”趙禎走出去,仰頭看着藍天。
少年少有的中二了一次,指着天空道:“我必不會令你失望。”
帝王的誓言能引發天地感應,張澤不敢隱瞞,令人去稟告了太后。
太后默然良久,提筆在一份被她狠批的奏疏一角寫了一行字。
——天下牢籠。
馮拯最近這陣子老是告假,許多時候是王欽若在代爲履行首相的職責。
首相之位定下來了,但次相卻沒定。
魯宗道請纓受挫後,被不少人視爲刺頭。但這廝卻越挫越勇,最近表現的很是出色。
王曾老道,不急不躁,做事穩妥。就是老頭脾氣不好,見到看不慣的人事就會噴。
次相誰屬,這是朝中當下最大的懸念。
別看都是宰輔,可首相,次相,末相的權力和話語權不同。三相之後的宰輔,那只是預備役。
所以,次相爭奪戰開始了。
呂夷簡畢竟是名門貴子,呂蒙正這位名相給他留下了令人羨慕嫉妒恨的人脈。利用這個人脈,呂夷簡最近的呼聲很高。
爭奪首相,他的資歷不夠。但次相卻沒問題。
今日朝會,一開場,就有官員出班讚譽王曾。
“……王相老成謀國,一語便道破了此事的玄機,令臣恍然大悟。”
接着不少臣子出班讚美老王曾。
這不對!
呂夷簡眯着眼,發現王曾雖然看似平靜,可隱隱也有些驚訝之意。
顯然,這不是他的手筆。
那麼是誰?
“王相行事周全,老夫與之共事多年,知之甚詳……”
當王欽若一臉喫大便的模樣出來讚美老對頭王曾時,呂夷簡低下頭。
他知曉,自己和李獻那場論戰的影響爆發了。
他若是隻窺聽也就罷了,可不該出去和定遠侯辯駁。更不該當着官家的面……被定遠侯一番話刺痛了內心,把自己內心深處的小和無措展現在了官家眼中。
官家目睹了這一切,定然覺得心中的某些東西轟然倒塌了吧!
是了,昨日有人說官家出宮,竟然夜宿定遠侯家。據聞,還喝多了。
可王曾呢?王曾也曾窺聽!
呂夷簡擡頭看了帷簾一眼,突然恍然大悟,王曾事後沒和自己一起出宮,而是託詞有話叮囑李獻。當時呂夷簡被李獻那番話刺痛了內心深處,有些神思恍惚,沒有細究。此刻想來,王曾定然是去稟告了太后……
二人窺聽,你呂夷簡還進去辯駁了一番,醜態畢露,嚇到了官家。且事後王曾來彙報了,態度端正。
你呢?
呂夷簡深吸一口氣,看了王曾一眼。
老狗!
他知道。
太后這是在爲官家和定遠侯出氣。
女人啊!
你的名字就叫做小心眼!
呂夷簡眼中閃過痛苦之色,若是再給他一次機會,他定會選擇正大光明的進去,而不是窺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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