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振聾發聵
趙禎看了一眼看門的內侍,微笑着。
內侍身體一震,跪下,“是王相與呂相令奴婢不可出聲……”
王曾進來,跪下請罪,“臣萬死。”
呂夷簡跪下,“臣萬死。”
趙禎微笑道:“何罪之有?起來。”
二人起來,呂夷簡看着李獻,“臣今日不堪,不過卻想與定遠侯說說我大宋國祚。定遠侯如何?”
他是大宋名臣呂蒙正的侄兒,堪稱是名門貴子,此刻開口,自有一種雍容在裏面。
可李獻看着他,眼中竟然有些輕蔑之意,隨即散去。
老夫看花眼了吧……王曾覺得李獻不至於如此。
“請!”李獻坐下。
呂夷簡坐在他的對面,上半身筆直,開口道:“老夫聽了許久,定遠侯以三冗爲大害推演百年,以爲百年後三冗必然成爲壓垮我大宋的罪魁禍首。老夫不敢苟同。”
李獻頷首,“請說。”
“所謂三冗,冗官,太后與我等已在着手,削減科舉次數。冗費,前陣子纔將廢除了齋醮,每年將節省一大筆開支,老夫等人正在商議,準備削減一番朝中耗費。冗兵,只要北遼不輕啓邊釁,二十年內,大宋軍隊不會擴大!”
呂夷簡說的是總綱,至於細節,自然有人去着手。
他看着李獻,沉聲道:“老夫本可不出聲,可官家若是被你這番話驚住了,此後理政便會出岔子。定遠侯,以爲然否?”
李獻平靜的搖頭,呂夷簡哂然一笑,“請說。”
“帝王會止不住封官的念頭,其次,科舉會越來越頻繁。這是冗官。冗費,其實與冗官一個毛病,不必贅述。冗兵,呂相可能確保未來二十載大宋風調雨順?可能確保大宋未來二十載人口不增?能嗎?”
李獻起身,“言盡於此,呂相可還有疑惑?”
呂夷簡微微蹙眉,“帝王怎會忍不住封官的念頭……你!”,他突然指着李獻,眉頭倒豎,竟再也無法維繫名門貴子的氣度。
“我可說錯了嗎?”李獻走到他的身前,“一切始作俑者是誰,不是帝王,你我都清楚。”
“士大夫們都知曉大局爲重!”
呂夷簡的聲音中帶着怒氣。
“是嗎?”李獻微笑道:“敢問呂相,呂氏家財近二十載是增是減?那些增加的錢財從何而來。別告訴我,是從俸祿中來。”
“無禮!”呂夷簡淡淡的道。
“增,或是減?”李獻目光炯炯。
“哈哈哈哈!”呂夷簡朗聲大笑。
“無話可說了是嗎?”李獻笑了笑,“我歷來最看不起賊喊捉賊,呂相今日倒是讓我大開眼界。”
“豎子無知!”呂夷簡起身,拂袖而去。
趙禎聽懂了三成,剩下的一頭霧水。
“你啊你!”王曾指指李獻,“老夫在外面本想聽你一番別有見底的見解,誰曾想你卻來了個石破天驚。”
王曾起身,“老夫要去請見太后,今日之話,誰若是傳出去,哪怕是呂相,老夫也會與他不共戴天。”
李獻今日的這番話傳出去,多少人會咬牙切齒想弄死他。
王曾這是要保護他。
李獻灑脫出宮,趙禎最後被太后叫去。
“不懂?”太后問道。
趙禎老實點頭,“不大懂。”
“說實話,這也是老身第一次聽聞有人從士大夫這裏剖析出大宋的危機所在,老身先前聽了王曾一番複述,渾身冷汗。”
太后看着趙禎,“三冗三冗,冗官,可多出來的官給了誰?冗費冗費,多出來的錢糧給了誰?都給了士大夫。”
“他們是一體的。”太后眯着眼,“還有不明白的嗎?”
“那冗兵呢?冗兵最大的緣由是天災。每當天災時,朝中便把災民編爲廂軍,如此省去了許多麻煩,也少了動盪。”趙禎覺得這是善政。
“你……”太后搖頭,“就算是有天災,可天災過後,那些田地難道就不在了?爲何不讓災民重歸家園?如此,每年省去了多少養他們的耗費?”
趙禎一怔,“那……那是爲何?”
太后擺擺手,“去問定遠侯吧!那小子大膽,敢對你說出這番話,也算是掏心掏肺了。此後,你且護着他些。”
等趙禎走後,太后冷冷問道:“今日王曾與呂夷簡窺聽時,何人值守官家門戶?”
羅崇勳去查了,回稟,“是陳賢帶着兩個內侍。”
“處死!”太后平靜的道。
“領命!”
……
趙禎急匆匆出宮去了李家。
“地方豪強發家致富的手段便是兼併田地。可若是風調雨順,誰會販賣自己的田地?”李獻坐在樹下,撫摸着腳邊的來福,“天災過後,災民們若是迴歸家園,那麼,田地依舊是他們的。”
電光石火間,趙禎明白了,他嘶聲道:“他們……他們希望災民一去不復返,如此,田地便是他們的了。他們怎敢如此貪婪?如此大膽?!”
地方豪強與官吏勾結,輕鬆便能把那些田地變爲自己的固定資產。官員也從中得了好處。
“這是一個雙贏,對應了雙輸,大宋和百姓雙輸。”
“難怪呂夷簡不敢和你辯駁,原來是刺痛了他的根本。”趙禎恍然大悟,“呂氏的家產……”
“你別去過問這個。”李獻搖頭,“小心反噬。”
慶曆新政和王安石變法,都只是想削弱士大夫這個羣體對大宋的侵蝕,依舊落了個慘敗的下場。若是誰想去動他們的家財,哪怕是帝王,也會身敗名裂,甚至身死國亡。
趙禎想了一下後果,不禁一驚,“那你說帝王會忍不住封官賞賜的念頭,爲何?”
“士大夫們會越來越強大,帝王會越來越衰微。衰微的帝王會不由自主的想用封官與封賞去拉攏士大夫們。另一邊,帝王想通過頻繁的科舉來發掘人才,用以對抗整個士大夫羣體。”
李獻還沒說出另一個手段,那便是內侍。當以上的兩個手段皆不可爲時,帝王會重用內侍來抗衡士大夫這個羣體。最後,會被史家痛斥爲‘寺人干政’,“帝王昏聵”。
趙禎明白了,原來從始到終都是一個遊戲:君臣之爭。
“原來,最大的敵人不是外敵,而是,他們。”
趙禎坐下,“我今日不回去了。”
少年看着格外疲憊,甚至有些茫然。
從束髮受教以來,他接受的教育便是:士大夫們是大宋的根基,是大宋的脊樑,不可動搖。
可今日李獻的一番話,卻顛覆了他的認知。
……
太后得了稟告,幾乎沒有猶豫,“護衛要得力,另外,今日許官家飲酒。”
“是。”
內侍走後,楊太妃坐在邊上,心疼的道:“官家從小就沒喫過這等苦頭,怕是會難過之極。”
“這不是壞事。”太后說道。
“定遠侯今日這番話太后以爲如何?”楊太妃不幹政,很是好奇。
太后放下奏疏,凝神道:“振聾發聵!”
楊太妃出神的道:“定遠侯面對呂夷簡這位名門貴子,從容一番話,令其狼狽而逃。想來,令人悠然神往。”
晚飯趙禎喝了不少酒,喝多了就落淚。
李獻擺手,張澤帶着人出去。
趙禎哽咽道:“爹爹早些年只顧着弄那些神神叨叨的東西,直至最後一年,他好似漸漸醒悟了,時常看着我面露悔色。有次他撫着我的頭頂說,我兒,爹爹怕是給你留了個爛攤子。”
真宗不算是個稱職的帝王,在李獻看來,也算不得一個稱職的父親。
趙禎喝了一杯酒,抹了一把淚水,“爹爹病重之後,偶爾趁着病榻之側只有我時,會說些心裏話。他曾說,對於帝王而言,世間任何人皆不可信。他又說,越是標榜自己一心爲國之輩,越是不可信。”
誰最喜歡標榜自己一心爲國?
李獻笑了。
士大夫們。
“我隱約知曉士大夫們有些不可信,但從未想過大宋的危局便因此輩而來。一羣狼!都是一羣餓狼。彼輩可惡,朕必殺之,必殺之……”趙禎趴在了案几上。
李獻緩緩喫喝,覺着喫飽了,這才架起趙禎往臥室去。
“我沒醉!”
趙禎嚷着。
李獻把他丟在牀上,準備出去時,就聽身後趙禎說道:“爹爹,爹爹!”
李獻站在門內。
“大娘娘。”
趙禎喃喃自語,“小娘娘。”
“怕啊!我怕啊!”趙禎突然捶打着牀榻,“國安兄,幫幫我。”
李獻的眉頭皺的很深。
“兄長,幫幫我……”趙禎淚流滿面的喃喃道。
先帝有七子,唯有趙禎活了下來。從小他就看着宗室子弟們以親兄弟爲單位,一羣羣的出沒。而他,孑然一身看着這份熱鬧,心中很是難受。
李獻回身,默然良久。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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