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陰謀家和名將的第一次相遇
李獻早飯後照例出去溜達。
附近的人總是能在幾個固定時間看到他在第一座橋上,負着手,看着悠悠的蔡河,不知是發呆還是在想些什麼。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你這是想做個智者?”王曾緩緩走上來。
“你不覺着站在橋頭之上,清風從水面拂來,那種感覺神仙都不換嗎?”李獻示意他站過來,一起感受。
王曾和他並肩而立,良久嘆息,“果真是心曠神怡。不過老夫滿腦子都是事,無法靜下心來。見你如此淡定,老夫也就放心了。”
“怎麼,有人擔心我會順勢介入朝堂?”李獻想齜牙,但擔心嚇到老王。
“你此次先靜後動,就在所有人以爲你是色厲內荏時,一舉鎮壓住了那些商人。手段靈動,且狠辣。朝堂是個講規矩的地方,有些人擔心你這等怪物闖進去,會帶來許多變數。”
王曾看着這個年輕人,“說實話,老夫希望你能進去。”
“和進朝堂相比,我更願在那些士大夫眼中的爛泥市井中廝混。王公,每日站在此處,我就覺得自己還活着。”
李獻深吸一口氣,臉上露出了真誠的愜意。
“那麼,朝堂在你眼中是什麼?”王曾問道。
李獻幾乎沒想,“爛泥塘,臭水溝。”
王曾苦笑,“太后曾說你定遠侯不願進朝堂,是清高。老夫不信,如今看來,你不是清高,而是看不起我等宰輔。”
“王公,我看到的是遠方,而他們看到的是眼前的苟且,是當下的利益。我若是進了朝堂,會忍不住和他們發生衝突。我極力婉拒,便是不想如此。但……”李獻突然自嘲一笑,“誰知道呢?”
趙禎介入朝政的程度越深,李獻摻合的程度也就越深。
如此,他和宰輔重臣們的矛盾也就會越來越多。
“你看到了多遠?”王曾問道。
河風吹動李獻的衣袂,一艘漕船從橋下駛過,他開口,“我看到了金戈鐵馬,家國沉淪。”
“你還會算命?”王曾把這話當做是玩笑,“上次你說過大宋還有百年運,百年後呢?”
“苟且偷生。”李獻想到了杭州的暖風。
“苟且偷生之後呢?”王曾看到隨從過來,似乎是有事。
“神州陸沉。”異族殺進中原,從此,腥羶遍地。直至那位和尚把僧衣丟掉,穿上甲衣,帶着那些好男兒們舉起鋼刀,驅逐韃虜,再造中華。
“老夫有事,先走了。”
王曾往下走幾步,突然心有所感,回頭就見李獻站在那裏,輕聲吟哦。
“雲從龍,風從虎,功名利祿塵與土。”
這詞……王曾一怔。
“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蕪。”
“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方罷手。我本堂堂男子漢,何爲韃虜作馬牛。”
王曾上了馬,莞爾道:“大宋好端端的,哪來的爲韃虜作馬牛?”
當文彥博帶着束脩來到李家時,李獻已經回來了,正坐在屋檐下,身邊臥着來福。
行禮,送上束脩,文彥博堅持按照古禮行事,於是整個拜師儀式持續到了接近午時。
最後行禮完畢,李獻隨手拿出一個紅包,“乖!”
文彥博接過,問道:“先生,這是何物?”
“紅包。”李獻突然醒悟這時節好像沒有這個玩意兒。
“弟子有事瞞着先生,不該。”文彥博行禮,“弟子在家時,聽聞先生所作水調歌頭,驚爲天人。弟子便想來汴京尋先生求教。”
李獻沒想到文彥博會主動交代,“我還在想此事你能瞞多久。”
“先生知曉?”文彥博一驚。
王賀冷笑,“你那日前腳剛走,郎君就令我去查探,你自以爲高深莫測的手段,在郎君眼中不過是孩童嬉戲罷了。”
文彥博大汗,低頭請罪。
“你是想試探一番,看看我的真才實學。若只是詩詞了得,實務不通呢?”李獻想看看文彥博治學的方向。
“詩詞歌賦只合薰陶之用。”
文彥博忐忑的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在我看來,詩詞歌賦就是私人愛好,放大到以此論才,純屬喫飽撐的。前唐李白詩才無雙,杜甫等人亦是詩才了得,可於家國何益?”李獻更進一步闡述了自己對詩詞歌賦的看法。
這時的文彥博,還不是保守派的堅定支持者。
可塑性極強。
李獻指指狄青,“狄青,我的大弟子。”
“見過師兄。”文彥博微笑行禮,李獻起身出去,給二人交流。
“軍中可有趣?”文彥博溫和問道。
“打熬力氣,令行禁止。”狄青不覺得有趣,只是他喜歡廝殺,喜歡那種金戈鐵馬的生活,這才甘願留在軍中。
二人說了一會兒話,飯菜好了。
文彥博很是恭謹的敬酒,先是李獻,後是狄青,禮儀上挑不出錯處。
杏花感慨的道:“這個弟子像是君子。”
王賀冷笑,“君子?君子只會被他給賣了。”
喫完飯,李獻讓文彥博和狄青自己出去溜達,他要整理一下教科書。
教授文彥博和狄青不能相同,狄青走武人路線,側重於大局觀和實用性。而文彥博是走文官路線,要側重於對大宋局勢的剖析,以及探討應對之道。
狄青和文彥博出了老鴉巷,在蔡河邊緩步而行。
“先生教授你什麼?”文彥博有些好奇。
“天文地理,時局,兵法……”
文彥博一怔,“先生如此博學?”
這有些出乎他的預料,當然,也是意外之喜。
“你以爲官家看重先生只是重情?”狄青說道。
文彥博嘆息,“果然是先生。”
幾個商人在河邊喝酒,文彥博二人路過時,就聽到有人詛咒李獻。
“李獻狗賊,定然全家不得好死。”
隨即是咒罵,用詞之惡毒,令人側目。
“過分了。”文彥博負手冷笑,“先生剛給了商人們一擊,若是任由此等人咒罵,風評終究不美。須知,千夫所指,無疾而終。師兄,我等當爲先生分憂。”
狄青點頭,“你說該如何?”
“無需辯駁,畢竟,他們都是先生的手下敗將,敗軍之將不足言勇。”文彥博真誠的道:“動手毒打一頓,如此,爲先生解氣之餘,也能震懾那些蠢貨。”
“若是被抓呢?”狄青面露難色。
“有事弟子服其勞。”文彥博挽起袖子,“再有,外界總以爲先生獨自一人,我輩當飽以老拳,令他們知曉,李氏旗下有人。”
狄青果然血氣上涌,“好,如此,你我並肩一起上。”
好像不對啊!文彥博楞了一下,“我拳腳無力。”
“姿態!”狄青看着他,認真的道:“爲先生出氣,態度第一!”
“是啊!”文彥博的眼皮跳了一下,剛想到對策,就見狄青指着那幾個商人罵道:“賊廝鳥,竟敢羞辱先生。”
狄青衝了上去,幾個商人見狀大喜,準備來個羣毆。
隨即就是一場單方面的毒打。
巡檢司的軍士來了,文彥博上前交涉,亮出身份,“我乃是定遠侯弟子,這幾個商人聚衆詛咒先生,我還聽聞他們提及官家,用詞怨毒……”
詛咒李獻是私人恩怨,可詛咒官家,那是公事。
你好毒……狄青不禁重新評估了一下文彥博。
“帶走!”
幾個商人被帶走,臨走前,商人問道,“可敢報名?”
狄青淡淡的道:“文彥博!”
文彥博:“……”
一個老銀幣,一個不動聲色的挖坑埋人。
二人惺惺相惜,文彥博問道:“你這等不動聲色坑人的本事可是先生教授?”
狄青搖頭,“先生說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性,照本宣科大可不必。故而他只掌控方向,剩下的便是我等的命和造化。”
“妙啊!”這不就是因材施教嗎?文彥博不禁大喜。
回去後,二人交代了此事,李獻說道:“那些只是喪家之犬的狂吠,不過你二人既然出手,必然在某些人眼中紮了刺。狄青在軍中要小心。寬夫在士林遊走……須知爲師在士林中對頭不少,也得謹慎。”
狄青說道:“弟子無懼。”
文彥博微笑,“日子太平淡,弟子會覺着辜負了生命。”
都是不省心的。
一個是無敵名將,一個是縱橫四朝的不倒翁……李獻覺得自己是在瞎操心。
李獻讓杏花收拾出了一個房間,文彥博也毫不客氣的回去收拾行裝,準備搬過來住。
這年頭師徒關係非同尋常,喫先生的,住先生的無需愧疚。但此後先生有事,弟子就得無怨無悔的幫襯。
回到逆旅,好友和幾個士子正在喝酒,見他來了就相邀。
文彥博急於今日搬過去,就說錯過今日再說。
反正好友要在汴京逗留良久,機會多多。
坐在右側的士子突然微笑,“聽聞文兄拜了定遠侯爲師?”
文彥博點頭。
士子神色微冷,“文兄可曾聽聞定遠侯羞辱我儒家之事?此人乃是我儒家大敵。我等便是聽聞此事前來勸阻。”
他起身,拿起一隻酒杯,另一人斟滿酒水。士子把酒杯遞過來,眸色中帶着不可抗拒之色,“喝下這杯酒,我等陪着你去李家,當即退了所謂的師徒約定。”
見文彥博神色平靜,士子微笑,“我等身後有前輩,文兄只需照做,此後科舉無需擔心。若是文兄覺着不妥,科舉路漫漫……熬白了少年頭!”
文彥博接過酒杯,衆人歡喜,本以爲他會一飲而盡,卻見文彥博猛地一抖手。
酒水潑了士子一臉。
他背起包袱大步下去,腳步聲中,室內衆人呆若木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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