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出籠的猛虎
呂夷簡一身便衣,此刻出現在了一戶人家的後院中。
在對面樹下沉思的男子看着三十餘歲,面色白皙,微廋,一雙眸子溫潤如玉,偶爾看向樹上的鳥兒,嘴角微微翹起,彷彿心若水晶,並無塵垢。
男子叫做王珣,字:蒼玉。十六歲便在家鄉聲名大噪。第一次進考場時,一首詩,一篇文章驚豔了考官。但得知他年方十六後,考官擔心少年人得志過早會害了他,便想壓他一屆。
彼時的王珣心高氣傲,一看不中,便在張榜處把毛筆折斷,說此生再不入考場。
王珣家境優渥,隨即便一人一馬四處遊蕩,歸來後在家著書授徒。十年後,弟子大多過了科舉,且見識不凡,王珣因而再度聲名大噪。
“蒼玉。”呂夷簡輕聲道。
王珣把目光從樹上移到了呂夷簡那裏,“呂相。”
“墨學搬出來了。”
呂夷簡握着茶杯,有些悵然,“當初李獻此子初出茅廬,渾身長滿了尖刺,把朝中宰輔幾乎得罪了個遍。彼時我等都覺着這等愣頭青不值一提,故而並未與他計較。可誰曾想,他竟是墨家鉅子。”
王珣的聲音輕柔,彷彿清泉流淌,讓人情不自禁的想靜下來,“人以何爲貴?非肉身,而是魂魄。我儒家從德字入手,從內到外,令人脫胎換骨。而墨家不同,墨家講求的是剛猛精進,一開始便是大開大合,機械之術,守城之術,殺人放火……”
“當年的墨家,衣着簡陋,喫着粗糲的食物,渴飲溝渠。讓老夫想到了當年玄奘所言的苦行僧。”呂夷簡說道:“老夫本以爲墨家就算現身也就是個笑話,誰曾想,他竟成了氣候。”
“他若是在民間,老夫有一萬種法子毀掉他。”王珣輕聲道:“可他卻是帝王心腹,太后看重的臣子。呂相,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是太祖皇帝與太宗皇帝再三確定之事。”
呂夷簡搖頭嘆氣,“官家不足爲慮,可太后手腕了得,當初她合縱連橫驅逐了寇準與丁謂,可見一斑。若是朝堂能上下一心,那麼老夫有把握逼迫太后低頭,放棄此子。可……”
“王曾?”王珣微笑道:“此人強項,以趙宋國祚爲己任。這不是咱們一條道的人。”
呂夷簡說道:“原先墨學在國子監,如此一切盡在掌握。可那些蠢貨砸了墨學的校舍,給了李獻獨立辦學的機會,愚不可及!”
“呂相也會動怒嗎?”王珣不求官職,家境不差,故而灑脫不羈,不在乎觸怒宰輔。
“這是個契機,原先老夫冷眼看着那豎子折騰,就如同看着猴兒嬉鬧。可墨學獨立後,那就不是猴兒。”
“那是什麼?”
“虎!”
……
二人默然良久。
“要認真了。”呂夷簡很認真的道:“告訴那些人,墨家蟄伏千年,如今再不是當年那等愚蠢的學派。”
“那位李鉅子給墨家的綱領是什麼?”王珣問道。
“以強盛大宋爲己任,與大宋榮辱與共!”呂夷簡看着王珣,沉聲道:“墨家的新綱領,把自己融入了國祚之中,且那豎子得了墨家機械之術的傳承,一出手便創新了冶煉之術,對大宋影響深遠。這等墨家,這等鉅子,換了誰做帝王不動心?”
“與大宋共榮辱嗎?”王珣微笑,“這是效仿我儒學當年的董聖所爲罷了。”
爲了儒學能大興,董仲舒當年篡改了儒學綱領迎合帝王,果然隨後大興千年。
“不可小覷那豎子。”呂夷簡喝了一口茶水,“官家與他親密無間,太后對他關愛有加。十八羅漢之名剛開始只是笑談,可西北之行後,那十八個紈絝宛若脫胎換骨,家中放話,定遠侯果然是良師,墨家果然厲害。那十八戶人家皆是顯貴,有他們爲墨家羽翼,那位鉅子便可縱橫一時。”
“故而你把老夫弄到汴京,便是爲了壓制此子?”王珣說道。
“不,毀掉他!”呂夷簡眼中精光閃過,“當年墨家與我儒家並列爲當世顯學。墨家爲何覆滅?皆因綱領出了大錯,被帝王厭棄。如今那豎子修改墨家綱領,成功獲得了太后與官家的讚許。接下來……你想到了什麼?”
“前漢時黃老之術大興,儒學生死存亡之際,董聖修改綱領成功扭轉局勢。呂相的意思是……擔心那位鉅子如當年的儒家一般逆襲?”
“你覺着呢?”
王珣眯着眼,“千年來我儒家早已如春雨般無聲嵌入了整個中原,想逆襲我儒家,那是癡人說夢。不過,若是讓墨家漸漸崛起,終究不美。”
“別忘了,墨家善動手,動手成效快,最得愚人喜歡。”呂夷簡淡淡的道:“而我儒家改造人心需時日,一快一慢,便是此消彼長。”
“那麼,就毀滅它!”王珣抓住了垂在眼前的樹枝,伸左手捏住前端的嫩芽,輕輕一捏。
“爲此,老夫尋了曹利用。”呂夷簡微笑道:“曹利用掌控樞密院,黨羽不少。有此人加入,更爲勢大。”
“曹利用……此人粗鄙。”王珣捻了一下指腹,青色的嫩芽汁液浸入了他的肌膚中。
“有用就好!”呂夷簡起身,“老夫還得去朝中。”
目送他離去,王珣負手搖頭。
一箇中年男子從裏間走出來,寬大的額頭讓人印象深刻。
“輝餘兄。”王珣微笑。
來人叫做王瀾山,字輝餘。此人早年爲官,但後來犯錯被革職,由此乾脆遠離宦途,教授弟子爲業。後來機緣巧合與王珣相識,二人意趣相投成爲好友,時人稱之爲‘二王’
“呂夷簡私心太重。”王瀾山說道。
“王曾曾舉薦他,可同朝爲相後,二人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多。王曾脾氣不好,呵斥呂夷簡恩將仇報。有王曾在,呂夷簡想成爲首相難上加難。而王曾與那位鉅子交好,要想擊敗王曾,就得先壓制住李獻。”
王珣淡淡的道:“熙熙攘攘,利來利往。不過他有句話說的不錯。”
“什麼話?”
“走出了國子監的墨學,就如同衝出牢籠的猛虎,不可再坐視了。”
……
作爲帝王還要上學,讓趙禎的身邊人頗爲不滿。
“讀書乃是學子之事,官家……”
趙禎看着近在眼前的西閣,回身蹙眉。
“前漢末年,少帝可有機會讀書?”
衆人沒讀過史,故而一臉茫然。
換個帝王會一腳踹去,可趙禎卻嘆氣,爲他們解釋,“前漢末年,天下分崩離析,權臣在朝,諸侯在野。宮中內侍跋扈囂張……那些人誰會爲少帝延請名師?”
衆人眨巴着眼睛,張澤率先領悟官家的精神,“愛之深,責之切!”
“歪了。”趙禎蹙眉,“大娘娘對我期望頗高,故而才延請了孫先生等名師教導。”
進了西閣,孫奭今日看着有些不自在。
“官家。”
授課結束後,孫奭欲言又止。
“孫先生有話只管說。”趙禎重新坐下,含笑道。
孫奭嘆氣,“官家與定遠侯交往密切,不知對墨家如何看?”
趙禎沉吟良久,說道:“墨家如今改弦易轍,以強盛大宋爲己任。且非是叫嚷幾聲,而是落在了實處。”
“冶煉之術嗎?臣也有所耳聞。”孫奭說道。
“對。”趙禎說道:“定遠侯那人最嫌棄麻煩,懶得要命。”
“是。”孫奭起身告退,回到值房後,有人在等候。
“官家如何看墨家?”
“官家說了,墨家低頭做事。”孫奭坐下,疲憊的仰着頭,茫然看着虛空,“且墨家並未提出什麼治國主張。懶的要命,便是毫無威脅。明白嗎?”
“帝王最看得緊的便是帝位,沒有威脅便是朋友。”來人起身,冷笑道:“官家年少,看來是被他蠱惑了。孫先生身爲帝師,該引導官家走正道纔是。”
孫奭擺擺手,“老夫知曉。”
等來人走後,孫奭幽幽的道:“定遠侯一不爭權奪利,二不謀取巨財,三不結交權貴,四,對官家愛護有加……老夫就算是舌綻蓮花,官家可會相信定遠侯是在蠱惑他?嘿!蠱惑!”
……
李獻帶着十九個學生來到了位於小甜水巷的一戶宅子外。
“不小啊!”從外面看宅子佔地頗大,院內有大樹,樹冠如蓋高高聳立。圍牆看着有些斑駁,頗有些滄桑感。
“此處乃是前朝宰相的宅子,不過那位宰相壞了事,一家子盡數被斬殺。到了本朝就賞賜給了功臣,誰曾想功臣死後,兒孫喫喝嫖賭無所不爲,便把宅子當了。再後來就成了官員的宅子……”
內侍一邊拿鑰匙開門,一邊說着宅子的歷史。
“那官員呢?”曹倚問道。
“咳咳!”李獻乾咳。
內侍機靈的閉嘴不說。
可側面有看熱鬧的孩子嚷道:“丁家被流放了,說是在半路上吊死了。”
學生們緩緩回頭看着先生。
“這便是先生說的吉宅?”劉從廣傻眼了。
李獻淡淡的道:“爲師早就準備了鎮宅的寶貝,寬夫。”
文彥博拿出一張紙,攤開。
“墨!”
上面就一個字,墨。
“誰寫的?”衆人擠着看。
趙思聰突然擡頭,“是官家!”
有官家題字,墨家的學堂便算是正兒八經的學問之處,而不是野雞學堂。
衆人驚喜不已,面面相覷,一種昂揚的生機緩緩勃發着。
宮中,趙禎在作畫,張澤在旁侍候,說道:“官家題字那便代表着背書。前日官家還說帝王不可輕易爲人背書呢!容易被牽連,有損威望。”
趙禎緩緩落筆,良久畫成。他擡頭活動了一下脖頸。
“旁人朕自然要謹慎再三。可那是定遠侯的學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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