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驢車無敵
李獻猛地驚醒，他睜開眼睛，腦海中殘留的信息還在。
那些貪婪痛飲美酒的面孔還在。
屋裏擺放了一盆冰，故而不算太熱，不過有些悶。
李獻下牀開門，一股熱浪就撲了進來。
狗窩裏的來福悄然探頭，然後又縮了回去，蜷縮着身體繼續睡。
李獻在院子裏緩緩而行。
不知何時，一個影子出現在屋檐下。
“王賀。”
“郎君。”
“你覺得什麼深仇大恨，才能促使一個人記恨多年，持續冒險去對付自己的敵人？”
“殺父之仇吧。”王賀的聲音很冷清，“小人便是如此。”
他的父親是個馬賊頭子，半生殺人放火，最終被李氏滅了。
爲了報仇，王賀在西北爲錢殺人，磨礪自己的殺人本領。當他覺得自己有足夠的能力去報仇時，卻時運不濟，李德明狡兔三窟，讓他撲了個空。
“……小人那時悲憤欲死，若是上天再給小人一次機會，小人寧可死在李德明的寢宮中。”
但他卻逃了，被一路追殺到汴京。
“活着不好嗎？”李獻問道。
“每多活一天，便會在悔恨中煎熬一天。”王賀的聲音不悲不喜，“小人會後悔自己犯蠢，否則只需多等幾日，李德明必然會犯錯。”
“他會從別的住所出來。”
“是。他身爲李氏之主，事務繁多。當夜裏遇到急事，他不可能從地道回到原先的寢宮，只需查明瞭此事，他在劫難逃。”
王賀靠在牆上，雙手抱臂，“可小人知曉，這等機會再也沒了。”
梟雄不會犯同樣的錯誤。
戒備森嚴的李氏王宮飛鳥難越，哪怕王賀身手再了得，進去也會變成刺蝟。
“刺殺不成，還有別的法子。”李獻負手看着星空。
“是。故而小人就期盼着郎君能去西北。”王賀眼中多了狂熱之色，“西北是個好地方，亂民多，以郎君之能，只需背靠端獻族四處征伐，用不了多久便能成爲西北王。
到了那時，可與大宋夾擊李氏，滅了李德明。小人只求一件事，殺了李德明後，小人要他的頭顱。”
“祭祀你父親？”
“不，拿去喂狗！”
杏花起來了，睡眼惺忪的發現了說話的二人，“郎君喫什麼？”
“烤餅！”
烤餅上塗抹一層蜂蜜，再撒上密密一層芝麻。
咬一口烤餅，芝麻率先在口中爆開，接着是蜂蜜的甜，再接着便是面香。
嚥下烤餅，喝一口羊湯，最後喫一塊肥美的羊肉，李獻嘆氣，“喫果然是人間最大的享受。”
杏花用力點頭，只要郎君喜歡，她就倍感歡喜。
等家中有女主人了，這一切都會慢慢的變化。家中會多出些僕役僕婦，那時候她興許會成爲管事吧。
杏花看了郎君一眼，覺得這日子越過越有盼頭。
文彥博嚥下烤餅，說道：“不過不可貪圖口腹之慾。”
這是儒家做派。
“可喜歡美食？”李獻問道。
文彥博點頭，喝了口羊湯，身體毛孔打開，舒坦的想發呆。
“喜歡就喜歡，這是人的本能。別把自己的本能給壓抑了，時日長了不好。”
杏花問道：“郎君，會如何不好？”
“會變態。”
現在還好，只是爲了裝模作樣而壓抑自己的一些慾望。等到了後期，儒學就成了道學先生的代名詞，各種規矩讓人活的如同人偶。
李獻覺得所有問題的起源來自於儒家的追求。
“寬夫，我不希望自己的弟子去做君子。那不是凡人能做的。”
文彥博默然片刻，“先生，可用君子的準則來要求自己，這沒錯吧？”
師徒二人許多時候更像是互相交流的朋友。
“這沒錯，可你高估了自己。”李獻嘆息，“儒家眼中的君子，必須是泯滅了人性，把人變成一個沒有感情的人偶。可我說過，人只要還在喫喝拉撒，就存在慾望。太難了，強行把自己變成君子，只會成爲僞君子。”
文彥博苦笑，“弟子也時常覺着難，可從束髮受教以來，先生們就如此要求弟子。天長日久就成了習慣。”
“最終伱會覺着自己無法成爲君子，但你會裝。”李獻笑道，假道學便是士子大規模參照君子的要求出現的。
“裝一裝的你會覺着自己真成了君子，可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偶爾你會發現自己在哄騙自己，內心的真實需求和君子的準則時常碰撞，時日長了，你的心性會扭曲。”
李獻擺擺手，終止了這個話題。
因爲狄青來了。
“先生，昨日軍中有人犯事被重責，弟子看着不忍。”狄青有些憤怒。
“說說。”李獻放下筷子。
“有將領貪腐，下面一個都頭髮現了便上告，上官不由分說便重責了他，而那個將領卻平安無事。”
狄青憤怒的道：“弟子去問了交好的同袍，他們讓弟子別出聲。說這是軍中的階級之法。”
文彥博點頭，“大宋軍隊的根子便是階級之法，下屬不可質疑上官，否則無論對錯便是有罪。一級壓一級，如臂使指。”
“這樣會造成一個問題。”李獻說道：“一級與一級之間都不可能親密無間。”
如此，就斷了軍隊造反的可能性。
而且會影響軍隊戰鬥力。
爲了確保江山穩固，老趙家前面兩位帝王也算是絞盡腦汁了。
從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壓制武人開始，種種政策都是爲了拉攏士大夫這個羣體，壓制武人。
前漢亡于軍閥，無論是董卓還是十八路諸侯，這些人的眼中壓根就沒有少帝。曹操更是挾天子以令天下，最終三家歸晉，亡了大漢。
前唐也是如此，安祿山便是個大軍閥。李隆基自作聰明，卻不知自己早已坐在了火山口上。開元之後，軍閥氾濫，以至於帝王用太監領軍，最終自己淪爲軍閥和太監玩弄的對象。
而宋太祖趙匡胤本就是軍閥起家，故而稱帝后，便想了許多壓制大將的法子，最終杯酒釋兵權，自詡仁君。
這是典型的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結果把大宋醫瘸了。士大夫羣體空前強大，而軍隊卻黯然無光。
“此事你無需管。”李獻搖搖頭，見狄青憤怒依舊，就說道：“要想解決此等事，唯有從根子上去改造。”
今日的課程李獻臨時變動了一下。
“今日爲師就和你二人說說何爲軍隊。”
李獻握拳，伸出食指，“其一，軍隊的宗旨是抵禦外辱，但爲師想加一樣，那便是主動出擊，攻伐不臣。”
當年的漢唐便是這等威勢，君王一怒之下，臣子執劍高呼，軍隊呼嘯而至，令異族聞風喪膽。
“其次，軍隊該不該施行階級之法？該，也不該。”
李獻壓壓手，示意狄青先別說話，“軍中將士若是輕易就能質疑或是指責上官，威信何在？”
沒有威信的將領，自然無法帶出戰無不勝的軍隊。
“但可以設置些機構，比如說監察。”
狄青的眼睛亮了，“在軍中設置御史？”
文彥博沉聲道：“先生，雖說皇室堅稱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可若是讓文官滲透進軍中，必然會引發帝王反彈。”
“爲何不是軍中獨立的監察衙門呢？”李獻說道。
文彥博一怔，“是啊！軍中設置監察衙門……”
“向官家負責。”狄青興奮的道。
“你這次倒是說對了。”李獻莞爾，“如此，軍中有情弊便能尋到渠道發泄和反映。”
“其三。”李獻彈出無名指，“軍隊操練之法該改進了。”
“先生有法子？”狄青問道。
“我墨家傳承多年，當年墨家子弟攜帶各等器械幫助諸侯守城，名震天下。”
墨家那羣傢伙確實是大牛，不但說，而且還敢做。相比之下，儒家就顯得文質彬彬了許多，把孔子敢帶着弟子周遊列國的勇氣盡數丟了。
在那個混亂時期，敢於周遊列國的人，不是瘋子就是身手了得的好漢。
“最後。”李獻伸出小指，“那便是陣圖。”
狄青愕然，“他們說陣圖頗爲玄奧。”
“玄奧個屁！”李獻忍不住罵道：“隔着千里之外便能未卜先知，指揮一線將士如何廝殺。這是有千里眼還是順風耳？”
這讓李獻想到了微操達人指揮一挺機槍擺放位置的那個笑話。
“將在外的道理不懂？不是不懂，而是不放心。”李獻拍拍案几，“既然不放心將領的指揮能力，爲何派他去統軍？”
“太宗皇帝……也不錯。”文彥博弱弱的道。
“他是很牛，驢車無敵。”李獻幽幽的道。
兩個弟子面面相覷，狄青忍不住捧腹大笑。
陰霾盡散後，李獻要準備進宮了。
“寬夫去墨學。”有事弟子服其勞，李獻指派的理所當然。
“先生，我下午與人有約。”文彥博苦笑。
“爲師此去是有大事，回頭吧！回頭把那些人渣好生調教一番，弄幾個出來接手。”
李獻信誓旦旦的道。
“不會又是弟子去調教他們吧？”文彥博絕望的問道。
“寬夫果然深諳爲師之意，好！”
李獻想着文彥博的苦臉，一路笑着進宮。
這廝又來了……羅崇勳看到李獻不禁有些頭痛。
“太后，臣想去官家身邊查探。”李獻一臉正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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