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死而不悔
文彥博一直在擔心太后是否會支持革新,畢竟革新會帶來動盪,對於太后而言,垂簾聽政本就是暫時性的,動盪之下,會生出許多變數來。
但李獻從不擔心。
眼前這位老太太是誰?
歷朝歷代對太后的評價不少,最被人贊同的是一句話:有呂武之才,無呂武之惡。
什麼意思?
老太太的才幹和對大宋的貢獻堪比前漢呂后,前唐武曌,但卻沒有那二位的惡。
呂后險些奪了大漢江山,武曌直接改朝換代。
劉太后在真宗後半生荒唐的情況下,以皇后之身輔佐帝王,努力將大宋這艘船扭轉航向。真宗駕崩後,太子年少,主少國疑,又是太后穩住了朝局。
寇準,丁謂……一個個閃耀的名字被她一巴掌打落塵埃。
大宋局勢由此漸漸穩固。
可以這麼說,正是太后的力挽狂瀾,挽救了大宋江山。趙禎親政後能握住權力,便是承襲了老太太的遺澤。
這等女人的胸襟並不比男人差,目光敏銳,早已看出了太平底下的無數暗流。
當下在蜀地施行的交子,便是在太后的關注下出現的。
這樣的女人,她怎會坐視國勢糜爛?
她只是缺一個口子。
而墨家和李獻的出現,便在那道由士大夫們組成的保守堤壩上撕開了一道口子。
李獻認爲太后必然會心動。
改進大宋冶煉之術便是李獻的一次試探,若是太后無動於衷,那麼李獻就準備坐喫等死,等老太太駕崩後再出頭。
那一次太后的反應令李獻知曉,機會來了。
但他知曉自己不能着急,建立墨學,這是打根基,讓老太太看到他和墨學的姿態。
——我墨家會堅定不移。
態度給出去了,他一直在等太后的回覆。
今日回覆來了。
可有搏擊驚濤駭浪的勇氣?
李獻當然有。
從初到大宋時想做個富家翁,到此刻想改變這個大宋,一路走來,他發現自己早已和這個大宋融爲一體,不可分離。
文彥博,狄青,王曾。
杏花,王賀,嚴大。
老鴉巷的街坊鄰居們。
范仲淹。
韓琦……
那些學生。
人是感情動物,必須要有感情依賴才覺得自己真正在活着。
否則便是行屍走肉。
他要成親了,此後會有自己的孩子。他無法想象自己的兒孫在異族的鐵蹄下哭嚎,淪爲奴隸。
所以,他知曉自己必須要做些什麼。
去改變這個大宋。
讓這個大宋更爲富庶,讓朝堂、讓民間朝氣蓬勃,讓大宋人面對異族時能昂首挺胸。
他想讓大宋軍隊成爲當世最爲強悍的存在。
當異族跳梁時,汴京大旗高舉,無數精銳將士聚集在大旗之下,朝着大旗指引的方向前進,用殺戮讓那些覬覦大宋的異族聞風喪膽,令他們匍匐在地上,撅着屁股高呼天可汗。
他想讓大宋的戰船鋪滿海面,護衛着大宋商船走遍四海。所有人看到那面旗幟時,都會恭謹高呼:那是來自於中央之國的戰船。
但他需要支持。
現在,太后終於表露了心跡。
李獻毫不猶豫的應承了下來。
太后看了他一眼,李獻說道:“此刻外面陽光頗好,墨學雖說簡陋,卻也有些可觀之處。”
衆人出了食堂,太后和李獻走在前方,莫名的,所有人都放緩了腳步。
皇后發現官家的面色複雜,有興奮,也有些莫測的擔心。
“老身曾聽聞你說大宋國祚最多百年?”
“是。”李獻扶了老太太一把,走過前方溼潤的地段,兩側行道樹落葉飄零,他伸手抓住一片,無意識的揉捏着。
“三冗只是表象,根子在士大夫那裏。動三冗必須動士大夫們的利益,太后,那些人會瘋狂反撲。”
范仲淹躊躇滿志發動新政,低估了士大夫的瘋狂,很快失敗。
王安石依舊如此,不過王安石變法失敗,李獻覺得更多是他過於自信了。
“誰若是動了老身的根本,老身也會變臉。”
太后的話令李獻心中微動,想到了趙禎,但此刻不是琢磨此事的時候,他收斂心神,“若是不作出改變,此後格局必將每況愈下。再蠢的帝王也會爲了江山而發動變革。”
趙禎動了。
撲街。
“可若是無壯士斷腕的決心,以及高超的手腕和全盤考量的謀略,臣不看好新政。”
“你的謹慎讓老身很是欣慰。”太后頷首,“當初魯宗道毫無準備便請纓發動新政,老身若是答應了他,那便是昏聵。”
“新政若是失敗,君臣之間的關係必然會生出裂痕,此後漸漸擴大。”
李獻嘆息,“若是帝王不發動革新,坐視國勢下滑。財政會首先崩潰,爲了維繫統治,必然會增稅。百姓的日子早就苦不堪言,若是增稅,各地謀反必然此起彼伏。”
“北遼不會錯失這等好機會。”太后冷笑。
可北遼學大宋治國之術,把自己治腿瘸了……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
李獻心中一笑,“到了最後,帝王會發現唯一能拯救自己的便是革新,可他會發現,士大夫這個羣體牢牢把控着大宋,令他寸步難行。”
“你是說,要革新,必先把士大夫們作爲對手?”太后走到拱橋邊,看了一眼那叢修竹,可鳥兒早已飛走了。
“是。”李獻點頭,“所謂三冗,根子在士大夫這個羣體。要解決三冗,必須要觸動他們的利益。這一點,換了誰來也無法改變。”
“伱在隱晦告誡老身,莫要搖擺不定?”太后莞爾,她負手走到橋上,看着遠處的樹林,“在老身看來,大宋若是不變革,最多還有七八十年的國祚。”
李獻心中一驚,仔細一想。
王安石變法!
王安石變法失敗雖說割裂了大宋朝堂,但好歹也打下了一個基礎,無論是對党項人取得戰略優勢,還是暫時壓制住了士大夫們瘋狂挖牆腳的舉動,都是在爲大宋續命。
老太太果然目光卓絕。
“治國必讀史。”太后說道:“唯有讀史,方能找到興亡輪迴的關鍵所在。不出五十載,大宋必然是文恬武嬉的局面。”
所以王安石變法中,軍隊也是重點。
“是。”
以史爲鑑,可以知興替。
“老身也曾夙夜難眠,輾轉反側,想着如何破這個死局。可想來想去,卻發現唯有變革一途。”
太后雙手按在欄杆上,悠悠的道:“可變革談何容易?必須有一羣意志堅定的臣子,他們必須有高超的手腕,敏銳的目光……老身沒尋到,故而壓下了這個念頭。”
太后回身看着李獻,“明日你進宮來。”
李獻猶豫了一下,“太后,臣以爲,新政之事,可做,不可說。”
太后先是一怔,隨後眼中閃過異彩。
儒家勢力之龐大,帝王也爲之顫慄。若是大張旗鼓弄什麼新政,人人皆知,天下士大夫們便會羣起而攻之。
而不說就有趣了。
在這個通訊基本靠吼的時代,一句話從汴京傳到千里之外,會變成什麼樣誰也不知道。
“臣聽聞一個故事,有人捉了一隻青蛙想烹食,便燒了一鍋水把青蛙丟下去,誰知青蛙一沾熱水便蹦逃出來。”
李獻說道:“後來這人學聰明瞭,他把青蛙抓到,弄了一鍋冷水把青蛙放進去,隨後生火。水溫漸漸變化,青蛙卻茫然不覺,直至死在鍋中。”
“就如同這秋雨?”太后指着細雨。
“太后英明。”李獻覺得和一個聰明人做隊友很省心。
“你很好!”太后拍拍李獻的肩膀,隨即回宮。
太后回去了,李獻站在墨學大門外,久久不肯回去。
“先生。”文彥博過來。
“寬夫,人一生總得要做些令自己不悔之事,如今,這個機會來了。”李獻目光炯炯看着弟子,“太后準備發動新政。”
文彥博先前一直落在後面,沒聽到二人說話,聞言精神一振,“太后果然是女中豪傑。”
“這只是開端。”李獻微笑道:“此事從人手組織,到權力分配,再到目標確定,需要時日。不過,咱們的時間不多了,讓曹倚他們努力學吧!”
他需要一個助手,文彥博再好不過了。
“是。”文彥博難掩興奮之情。
“風雲際會啊!”李獻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五彩斑斕,生機勃勃。
他不知曉後來的范仲淹和王安石在得到帝王首肯時的心態,想來也差不多吧!
太后回到宮中,令人招來了王欽若和王曾。
“當下大宋局勢你等應當知曉,說危機重重也不爲過。老身有意發動新政,你二人以爲如何?”
王欽若瞬間就變了臉,看着頗爲痛苦。
他是首相,也是太后的忠犬,若是個蠢人也就罷了,偏生他極爲聰明,知曉一旦發動新政,自己這個首相就會首當其衝。
士大夫們的怒火將會把他燒死在政事堂中。
但他不敢拒絕。
王曾眼中驟然一亮,跪下,“臣,願爲前驅!”
這個以大宋守護者自居的老人,此刻眼中淚花閃爍。
“十八年前,臣初次爲相時,便察覺到了大宋危機重重。臣有心改變這一切,可……”
先帝荒唐,白白荒廢了振作的大好時機。
“臣等了十八年,終於等到了這一刻。”
“臣,死而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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