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一般官員遇到范仲淹這等情況,多半會選擇低頭。這不是軟弱,而是絕望下的無奈之舉。
汴京的權貴高官們就像是一隻只碩大的蜘蛛,而地方豪強便是小蜘蛛,他們不斷吐出蛛絲,把彼此連接在一起。
一榮俱榮,一辱俱辱。
這是一個從上到下,織的密不透風的大網。任何人身處在這張大網中,要麼低頭,要麼身敗名裂。
慶曆新政後的范仲淹近乎於被流放,王安石變法失敗黯然下野,淒涼收場。
但范仲淹卻不同,他竟然準備進京把這事兒捅上天。
果然是範文正,這種百折不撓的精神令人汗顏。
“無需去了。”李獻說道。
“爲何?”范仲淹從懷裏鄭重的拿出一個油紙包,打開,裏面是幾張紙。
“老夫在興化這陣子,仔細琢磨了天下大勢,深知不變革必然死路一條,這是老夫耗費許久寫的萬言書,皆是對大宋弊端的看法。國安,勞煩你爲老夫送進去。”
“我說,無需去了。”李獻微笑道:“太后那日視察墨學,問我可有搏擊風浪的勇氣,明白嗎?”
“太后竟有此心嗎?”范仲淹一怔,接着狂喜。
李獻仔細看去,他的眼中蘊含着淚花,卻看着很是幸福。他的嘴角裂開,開心的就像是個孩子。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希文兄,留下來!”李獻起身說道。
范仲淹伸手,李獻拉了他一把,二人相對大笑。
范仲淹就暫時安置在侯府,當日李獻就令人帶話給宮中的趙禎,讓他見見范仲淹。
第二日,范仲淹就迫不及待的進宮。
文彥博今日讓學習最好的人渣代課,韓琦爲主導,他自己卻留在了侯府。
“先生,太后把王欽若拉進來,這是要他掌總之意,弟子以爲,可拉攏王曾。”
“內部先分裂,你覺着革新能成?”李獻搖頭,“把那些背後捅刀子的念頭去掉,在這個時候當同舟共濟。”
“是。”文彥博看着低眉順眼的,可嘴角微微翹起,分明很是愜意。
這個時候,那錯過這個時候呢?
王欽若這等奸佞,豈能在先生之上?
王曾掌總倒也還行,可若是他敢爭權奪利,那便是阻礙!
文彥博眼中閃過厲色。
“王欽若只是太后養的一條狗。”李獻說道:“無需太重視他。”
“是。”文彥博突然問道:“至今王欽若竟沒請先生去商議革新之事!”
“他在觀望。”
“觀望什麼?”
“觀望太后是否堅定。”李獻笑道:“老太太會給他一個驚喜。”
……
范仲淹進宮時,正好遇到了王欽若。
“見過王相。”范仲淹認真行禮。
“嗯!”王欽若看着面色沉凝,還有些急色。
就在先前太后召見他,一番疾風驟雨般的呵斥,說他首鼠兩端,若是擔當不起革新大任,便自請乞骸骨。
王欽若被嚇得魂不附體,狼狽請罪後,發誓回去就着手此事。
“去,請了王曾,還有定遠侯來。”王欽若抹了一把額頭上早已幹掉的冷汗。
范仲淹跟着內侍在西閣外等候官家。
今日功課完畢,官家走出西閣,吩咐道:“問問那個范仲淹可來了,李獻那廝對他讚不絕口,說此人乃是大宋良心……”
“官家,范仲淹就在外面。”
張澤低眉順眼的道。
人就在門外,您這般說臣子好嗎?
趙禎有些尷尬,等見到老農般的范仲淹時,心中好感便多了幾分。
“臣不敢稱大宋良心。”范仲淹鄭重行禮,“可官家卻不該私下輕佻稱呼定遠侯,須知人君一旦輕佻,必然會出奸佞。”
您稱呼定遠侯這般親切隨意,就不怕縱容出一個奸佞?
趙禎知曉范仲淹和李獻交好,沒想到此人竟然如此刺頭,不但頂撞了他,更是把自己的好友李獻也捲了進來。
莫非此人是個忘恩負義之輩?
趙禎冷着臉,“定遠侯對你不薄,伱這般背後誹謗他,對得住他的恩情?”
“臣回去後會把今日種種轉告定遠侯。”范仲淹擡頭,坦然道:“臣亦會勸說他,當有君臣模樣。”
嘖!
趙禎突然生出了興趣,“定遠侯說你在興化遭遇了麻煩,可有對策?”
“臣準備等那些豪族強奪田地後出手拿人。”
“你這是挖坑埋人。”趙禎越發感興趣了,覺得這個刺頭雖說令人頭痛,可手段卻還不錯。
“是。”范仲淹說道:“拿下地方豪族後,臣再據此清理縣中官吏,打斷他們彼此勾結。”
“再接下來呢?”
“臣會借勢清理兼併田地之事。”
“以一事爲線頭,順藤摸瓜。”趙禎眼中多了欣賞之色。
“這是臣的萬言書。”范仲淹送上自己的心血。
趙禎接過仔細看着,不知過了多久,他擡頭道:“興化你就不用回去了。”
“是。”范仲淹已經有了思想準備。
趙禎突然問道:“你就不怕這份萬言書被外界得知,被萬夫所指嗎?”
范仲淹擡頭,眸色堅定,“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
李獻接到通知後,讓杏花準備范仲淹的行囊。
“他不在家中住嗎?”杏花覺得郎君這舉動近乎於逐客。
“不會。”
范仲淹何等風骨,當年被朱氏譏諷,得知自己不是朱家人後,毅然決然拜別母親出外求學,每日寧可喫些冷粥,也不肯對朱家人和當初不容自己母子的範氏低頭。他留在汴京,定然不會借住在李家。
而且他的母親謝氏必然會跟着來汴京,住在侯府諸多不便。
謝氏……記得是快去了吧!
李獻記下了此事。
王曾先到,見到王欽若後,二人相對無言。
老王性烈如火,最看不起的便是王欽若這等奸佞。
“怎麼如此安靜?莫非鬧鬼?”外面傳來了李獻的聲音,王曾吹鬍子瞪眼,“豎子無禮!”
李獻哈哈一笑進來,行禮,“見過二位相公。”
王欽若鬆了一口氣,說實話,單獨面對王曾他還是有些壓力……這個老東西最喜揭他的短,越說越來勁。
“新政之事,老夫以爲當秉承太后……”
王欽若先發表了一番頌聖的話,隨即把問題丟下來,“此事當如何着手?”
“吏治!”王曾當仁不讓。
王欽若淡淡的道:“一動吏治,天下震動。”
“震動便震動,清理乾淨了纔好動手,否則處處皆是掣肘。”王曾是強硬派。
二人開始爭執,沒多久,王曾照例揭王欽若的短。
老王曾什麼都好,就是見不慣什麼就要噴,這一點令太后也頗爲頭痛。
眼看着氣氛要炸,李獻乾咳一聲,“王公,吏治咱們先放放。”
你是哪邊的……王曾怒了,“地方官員正事不做,整日攜妓遊山玩水,美其名曰名士風範。下面的官吏無人管束,敲詐勒索,和地方豪族互相勾結……”
這話您以後對喜歡這個調調的歐陽修說去。
李獻蹙眉,“清理吏治便是打蛇,若是一開始便驚動了羣蛇,羣情激昂,新政如何推行?”
慶曆新政在李獻看來便是在這方面犯下大錯,一開始就提出綱領,把整頓吏治放在第一位,引發天下官吏反對。
王曾一想也確實是,王欽若干咳一聲,他知曉王曾好面子,必然會噴一番。
看熱鬧也挺好……王欽若微笑着。
“豎子……”王曾氣咻咻的,“那你說當以何爲先?”
王欽若:“……”
李獻微笑道:“王公可會手談?”
王曾點頭,圍棋他自然會,只不過水平有些一言難盡。
“對方棋型厚實時,侵消當入界宜緩。”
“你的意思從何處開始?”王欽若也生出了興趣。
李獻說道:“三司!”
“財政?”
“對,財政?”
“萬般事物,何爲先?”李獻彷彿是個導師,在帶着一羣失敗者覆盤。
“錢糧!”王欽若眯着眼,隨即閉口不言。
晚些,王曾和李獻一起出去,“爲何一開始不說?”
“我若是說出來,誰是帶頭人?”李獻說道:“您胸懷寬闊,自然不在乎小子冒頭。可王欽若是什麼貨色?若是我一來便壓制住他,您說他會如何想?”
“暗中給你使絆子。”王曾嘆息,“你年紀輕輕就學了這些人心鬼蜮,不累?”
“這個世間本就是人鬼混雜,我見過人欺人,但卻從未見過鬼害人。”
看着李獻遠去,王曾的隨從說道:“阿郎,定遠侯年輕,且資歷淺薄,可先前卻有喧賓奪主之意。”
“你犯了個錯。”王曾對隨從說道:“他是年輕,可你卻忘記了他的另一個身份。”
“阿郎是說……墨家鉅子!”
“春秋時,墨家鉅子到了一處,若是他願意,便是權貴的座上賓。”王曾沒說的是,李獻一番話說的他和王欽若啞口無言。
“老夫只是不知曉,他怎地對新政大局如此熟悉,彷彿經歷了無數次。”王曾嘆息,突然笑了笑,“太后交代老夫,年輕人衝動,要護着些。”
故而王曾看似不顧大局噴了王欽若,便是讓王欽若無暇他顧,給了李獻出頭的機會。
“年輕,真好!”王增看着腳步矯健的李獻,笑的很是歡喜。
李獻在宮外等到了范仲淹。
“如何?”
“官家讓老夫留在身邊,老夫拒絕了。”
“官家身邊是不錯,可當下我們缺人手。”
“去何處?”
“三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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