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富貴清客，貧困勇士
隨行軍士被留在了城外，在文彥博和呂夷簡會面之前他們不能進城。
馮碩來了，這個面子給的還不錯。
“老夫馮碩，在相公身邊做個小小清客。”
“文彥博，跟着鉅子做個小小卒子。”
二人見面就來了一記，曹倚看的雲山霧罩，但感受到了暗流涌動。
在決定是否跟隨李獻去西北的過程中，曹瑋來信，說如今武人地位低下，若是從文，走文官路線，曹倚的性子遲早會被人玩死。
所以，還是跟着你的鉅子去西北吧！
興許有你的造化。
進了城中，能看到街上有人披麻戴孝。
每一次大戰，西北都會付出巨大代價。時日長了，每個人都覺得理所當然。
敵人來了拼死廝殺就是，這是西北人的觀點。
而汴京那羣士大夫卻身嬌體弱，當金軍出現在黃河對岸時，他們慌的一批。等金兵渡河的消息傳來，這羣人的第一個念頭是跑路。
但沒法跑。
那咋辦？
金人要什麼就給他們什麼。
要錢財？好說，搜刮汴京城中的錢財，給他們。
要女人？好說，搜刮女人，給他們。
什麼？他們還要帝王？
給他們！
文彥博在這裏敏銳的感受到了和汴京的不同。
汴京，更像是一個養尊處優的貴婦人。
看似富貴高雅，實則內裏齷齪不堪。
州衙外，文彥博突然問道：“不知新任知州是誰。”
“朝中還未曾決斷。”馮碩一路上都在暗自觀察文彥博，按照呂夷簡獲得的消息來看，文彥博便是墨家，以及鎮遠城的第二號人物。
文彥博的父親他們查過，如今在地方爲官，只能算是中規中矩，說平庸也不爲過。
這麼一個年輕人，憑何得了李獻如此看重？
見到呂夷簡時，他正在下棋，和他對弈的是一個官員。
“相公。”馮碩上前，“這便是文彥博。”
“見過呂相。”文彥博行禮。
呂夷簡是名門之後，可文彥博也是官宦世家，二人四目相對，呂夷簡頷首，“鎮遠城所處之地對於牽制李氏並無作用，定遠侯當初選在那裏是何考量？”
文彥博說道：“鎮遠城是不大，可以後會大。”
——當鎮遠城吞併了周邊勢力後，李氏可敢無視？
“哦！”呂夷簡執白，他落了一子，“墨家出山不是壞事，三司之事老夫知曉是他所爲。他失了分寸，以至於遠走西北尋找立足地。不過，你回去可告訴他，汴京的大門一直沒關。”
“您的意思，是要鉅子低頭嗎？”文彥博笑道。
“人才難得，老夫不忍看着他淪落險境。”
“多謝呂相。”文彥博搖頭。
呂夷簡擡頭，饒有興趣的看着文彥博，“老夫竟然看走了眼，伱能替他做主？”
“先生早就說過，墨學可以重回大宋，但不在這個時候，也不會低着頭。”
“是嗎？”呂夷簡笑了笑，伸手從棋盒裏拈起一枚白子，“告訴他，合則兩利。另外，三司范仲淹弄的那些手段頗爲犀利，不過在老夫眼中卻頗爲稚嫩。”
“在下自然會轉告鉅子。”文彥博不卑不亢，曹倚卻發現自己脊背有些潮熱，倍感壓力。心想原來和一個宰輔面對面打機鋒是如此艱難嗎？
“如此，你去吧！”呂夷簡低下頭看着棋盤，馮碩指指外面，帶着文彥博出去。
“相公曾答應給定遠侯一些東西，清單可帶來了？”馮碩問道。
“帶來了。”文彥博拿出清單，馮碩看了許久，擡頭道：“鐵礦石要的太多。”
“那裏乃四戰之地，若無鐵礦石，讓我等赤手空拳去和那些異族人廝殺不成？鉅子說過，若是呂相不肯，那便用此次戰功來換取鐵礦石，想來太后會答應的吧！”
這是威脅。
消息傳到汴京，太后能把呂夷簡罵成狗。
狗東西，你就這麼對待自己的救命恩人？
馮碩冷笑，“尖牙利齒。”
“呂相不肯給兵器，鎮遠城也只有用尖牙利齒來禦敵。”文彥博回以溫和一笑。
一個冷笑，一個溫和微笑，曹倚在一旁看着，突然生出個念頭……
好像呂夷簡的智囊被老文壓制住了。
最終馮碩還是點了頭，讓人帶着文彥博等人去歇息，至於物資，還需時日準備。
“老文，先前你和呂夷簡打機鋒說的是什麼？”等馮碩走後，曹倚忍不住問道。
“呂夷簡想招安墨家。”文彥博突然覺得有些好笑，“他知曉不可能卻爲之，不外乎便是想緩和與鉅子之間的關係。不過，這是緩兵之計。最後還是要爲了自己的道廝殺一場。”
“鉅子自然不會答應，呂夷簡便用范仲淹在三司弄的革新來威脅。”文彥博笑道：“呂夷簡以溫文爾雅著稱，沒想到卻能看到他圖窮匕見的一天，這一趟值當了。”
“接下來咱們要作甚？”
“去尋那些流民，勸說他們去鎮遠城！”
太陽有些大，幾個潑皮坐在城門內避熱，看似不經意的盯着進出人羣……這些都是他們的潛在客戶，比如說碰到落單的商人。
一小串銅錢被丟在他們面前，文彥博說道：“帶我去流民最多之地，這錢便是你們的了。”
“貴人這是要作甚？”潑皮卻沒拿錢，一個看似四十多歲的潑皮涎着臉想拿，被人一巴掌拍在後腦勺上，捂着頭退了回去。
曹倚感受到了敵意。
“給他們一條活路！”文彥博微笑道。
“貴人說的活路……”潑皮頭子起身，其他人也跟着起來，站在他的身後。
“知曉鎮遠城嗎？”文彥博在試探。
“李鉅子的鎮遠城？”
“對。”文彥博心中一鬆，“鎮遠城百廢待興，急需人口。”
他選擇說實話，而不是說什麼讓流民去享福。
“去作甚？”潑皮頭子問道。
“種地，做工，每月有錢糧。”
當初鎮遠城內部有人說給流民一口喫的，他們便會感恩戴德，哪用給什麼錢啊！
但李獻毫不客氣的呵斥了這等言論。他說，若是沒這個條件也就罷了，既然有條件，那麼就該給報酬。
潑皮頭子說道：“請。”
有人撿起銅錢遞過來，潑皮頭子接過，帶着文彥博等人去城外。
“西賊來時，他們被關在城中，每日喫一頓，如今西賊跑了，他們被趕出城，有一頓沒一頓……”
城西之外，就像是廢墟般的一大片區域就是流民聚集地。
茅屋，破爛的帳篷，泥屋算是高檔建築，若是有一間破木屋，便是皇宮般的引人注目。
那些流民正茫然在外面或是坐着，或是站着，有人說話，有人懶洋洋的發呆。
一羣孩子光着腳在邊上奔跑打鬧，幾個女娃在一旁玩丟石子游戲……
所有人都有一個共性：面帶菜色。
潑皮頭子帶着他們進去，頓時就引發了那些流民的狂歡。
“可是找人做事？貴人，我啊！我楊老三力氣大。”
“我只求喫飽！”
“給三張餅，不，兩張，小人能幹一整日！”
潑皮頭子罵道：“都特麼的閉嘴！”
文彥博愕然發現此人竟然有些威望，流民們明顯老實了許多。
“這位是鎮遠城李鉅子的人。”潑皮頭子指着文彥博說道：“李鉅子你等都知曉……”
“就是此次打的李德明逃竄的那個李鉅子嘛！我們知曉。”
“對，就是他。李鉅子如今在鎮遠城弄了個基業，需要人口去種地做工，說好了有錢糧。願意去的，都去！”
潑皮頭子說完，大步走到邊上一個婦人身前，把那串銅錢放在她身前，低聲說了些什麼，婦人趕緊叩首，身後的男孩冒頭出來，嚷道：“娘，真是銅錢呢！”
曹倚這才發現婦人是個瞎子，她伸手抓住銅錢，一臉狂喜。
潑皮頭子走過來，“多謝了。”
“你就不擔心我們是騙子？”曹倚問道。
潑皮頭子看了他們身後一眼，“小人這雙眼能認出貴賤，能讓州衙的人小心翼翼跟蹤之人，豈會是騙子？”
曹倚忍着沒回頭，“那你爲何把錢給了那個婦人？”
潑皮頭子說道：“她的夫君便是邊軍，去歲戰死。小人不知什麼道理，只知曉誰在護着小人，小人便護着他！告辭！”
曹倚站在那裏，突然自嘲道：“原來，我竟不如一個潑皮。”
“鉅子曾說，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誠哉斯言。”文彥博走到婦人身前，俯身道：“跟我去鎮遠城，鎮遠城必將奉養你天年，你的孩子將成爲墨學弟子……”
婦人擡頭，眼神茫然，“貴人莫非說笑？”
“我用文氏之名發誓！”文彥博莫名覺得心酸。
婦人狂喜，一把將身後的男孩拽過來，推到文彥博身前，“求貴人帶着我兒去鎮遠城，只求給他三餐，若是能讓他讀書，奴每日必爲貴人祈福。”
“你也去！”
“奴看不見，是廢人呢！”婦人平靜的道：“城中驅逐流民，奴願爲奴爲婢都沒人要，不敢拖累貴人。”
“鎮遠城不差你的糧食。”曹倚眼睛有些紅。
“果真？”婦人伸手摸索，抓住了文彥博的腳踝，文彥博用力點頭，“鉅子說過，爲衆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於風雪。”
婦人擡頭，突然鬆手，捶打着胸口，呯呯作響。
撕心裂肺的喊道：
“我的大郎，他就這麼活生生餓死了，你們爲何不早些來啊！”
文彥博低下頭。
“是，我們來晚了。”
……
一個個流民圍攏過來，文彥博解釋了鎮遠城關於流民的政策，一切都由官方提供，他們需要做的是耕種，或是做工，聽從調配。
“我出來時，那些俘虜正在爲你等修建屋子，你等一去便有住所。至於糧食，此次我軍突襲西賊糧道成功，留下了不少。加之從慶州弄到了一些，不必擔心，能喫飽。”
流民歡呼了起來。
“走！”
那些流民揹着包袱，牽兒帶女匯入人流。前方便是百餘騎兵，路上還有端獻族的騎兵接應。
那個男孩牽着瞎眼母親，一步步過來。
婦人眼神茫然，舉起手往後招。
“大郎，跟着娘走，咱們去鎮遠城，那裏能喫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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