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寧做太平犬,莫爲亂世人
文彥博一直不知曉李獻爲何如此痛恨那些阻撓新政的人,站在流民遷徙的隊伍之側,看着那些歡喜的流民,他突然就明白了。
當你整日坐在裝飾華貴的書房或是值房中,喫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出入僕從成羣,往來非富即貴……
時日長了,你會覺得這樣纔是活着,並深切希望這樣的日子能一直持續下去,直至地老天荒。
誰敢打亂你的生活,讓伱的生活水平下降,你會歇斯底里的詛咒他,並想盡一切辦法弄死他。
文彥博回想自己的過往,他是官宦人家出身,不說錦衣玉食,但也算得上養尊處優。那時的他,覺得未來富貴可期。
至於人生目標,享受富貴榮華的同時,一展所學,也算是不負此生。
但到了此刻,文彥博卻發現自己錯了。
“老文,發什麼呆呢?”曹倚令人去聯絡端獻族的人馬趕來接應,回來就見文彥博坐在路旁,單手托腮看着那些流民從身前緩緩走過。
“一個人活着,若只爲自己的榮華富貴,你說是好是壞?”文彥博問道。
“不好嗎?”曹倚沒想過這個問題。
文彥博搖頭,“那是蟲子。”
“什麼蟲?”
“米蟲!”
數千流民緩緩從城中穿過……這是文彥博特地爭取的待遇。
城中百姓在街道兩側默然看着那些興高采烈的流民。
“他們是去哪?”
“說是去鎮遠城李鉅子那裏。”
“那裏不是說兇險嗎?”
“李德明都被李鉅子打敗了,那些部族算個屁!”
“也是,那他們算是有福了。”
馮碩聽到動靜,便出來查看。
“全帶走了?”馮碩看到一個瞎眼婦人,被一個七八歲的男孩牽着緩緩而行。。
“是。”隨從說道:“李獻瘋了,連老弱病殘都要。”
按照不成文的規矩,在這等時候,老弱病殘就該自行留下,自生自滅。
“他不想落下把柄給我們。”馮碩冷笑,“不過是沽名釣譽罷了。”
眼瞎的婦人叫做周氏,夫君姓張,天聖二年在和党項人的廝殺中戰歿。撫卹被上下其手吞了不少,落到手中已經不多了。沒多久,失去了丈夫錢糧補貼的張氏不得不帶着兩個兒子跟隨流民隊伍來慶州求活。
因西賊大舉入侵,流民隊伍被迫停留在半道等候。補給也斷了。周氏的大兒子便餓死在她的身邊。
聽到有人說李獻的壞話,周氏忍不住說道:“貴人可給了奴一口喫的嗎?”
馮碩愕然,旋即默然,不屑於和一個流民辯駁。
周氏厲聲道:“奴的夫君爲國戰死,奴尋來尋去,只有李鉅子願給奴和孩子一條活路。誰說李鉅子的壞話,奴就算是做了厲鬼,也要令他不得安寧。”
“賤婢!”馮碩冷笑,可看着那雙無神的雙眸,不知怎地,他覺得脊背發寒。
“阿孃。”男孩牽着周氏往前走,看似不經意的瞥了馮碩一眼。
那眼神啊!
格外的兇狠,讓馮碩想到了小狼崽子。
一個念頭在腦海中浮起:這些人對大宋再無半點歸屬感,若李獻利用這些人謀反……
隨即馮碩自嘲一笑,“就那塊小地方,就那點人口,他能自保就算是祖墳冒青煙了。”
流民出城,一輛輛糧車在等候。
“老人和走動不便的婦孺可上車!”有人喊道。
“阿孃!我阿孃看不見!”男孩舉手嚷道,卻不敢離開自己母親片刻。
一個軍士過來,見周氏的模樣就說道:“你們母子來。”
男娃牽着周氏到了一輛馬車邊上,有些好奇,又有些害怕。
軍士讓他上去,又扶了周氏一把,看着她坐好。
周氏手往後摸,摸到了裝滿糧食的麻袋,她嗅嗅,“是麥子的香味。”
忙亂了一陣子後,車隊出發了,流民們跟在兩側,有人回頭看着慶州城,說道:“這輩子再不來了。”
城頭,文彥博說道:“這便是民心。”
“老文,民心要來何用?”
“有大用。”
文彥博輕聲道:“這是一股洪流。前漢前唐的肉食者便是漠視了這股洪流,隨後被衝入了臭水溝中。此時此刻,我從未如此深刻的領悟到一個道理。”
“說說。”曹倚生出了興趣。
“民爲水,水可載舟,亦可覆舟!”
……
“朝中使者還未至。”馮碩回到值房。
“汴京對此戰誰出力更多炒作一團。”呂夷簡冷笑道:“王曾等人極力想把老夫弄成敗軍之將,可他想多了。”
這一次,脣亡齒寒的士大夫們將會齊心協力。
曹利用也第一次爲了呂夷簡全力出手,他知曉,若是呂夷簡下臺,他也好不到哪去。王曾會把火力盡數集中在他的身上。
自從捷報送到汴京後,王曾的戰鬥力直接飆升了幾個檔次,噴的曹利用面無人色。他急需呂夷簡回去頂鍋。
“是。”馮碩笑道:“說起來還是三司革新的鍋,令士大夫們生出了戒心。”
“大宋自然是需要革新的。”呂夷簡放下毛筆,“大宋的問題在於士大夫,這老夫知曉。可按照李獻等人的做法,便是要喊打喊殺,把士大夫們趕盡殺絕。沒了優待的士大夫,怎會效忠大宋?這羣人一旦棄之不顧,大宋……哪還有什麼大宋!”
馮碩腦海中浮現了一幕:一個個平民子弟順着科舉的渠道進入官場。
“科舉是不錯,可老夫敢打賭,那些平民子弟若是進入宦途,必然會被富貴迷惑,比之那些士大夫更爲貪婪。”
呂夷簡嘆息,“相形之下,經歷了富貴的士大夫們,至少在操守上要強過他們。”
這一點馮碩倒是深信不疑,“那些平民子弟有僥倖出仕的,多貪鄙。”
“若是我輩能掌握大局……”呂夷簡說道:“可限制士大夫兼併田地,老夫會勸說他們去經商,李獻不是想在三司弄什麼海外貿易嗎?是啊!讓他們出海去試試,去海外折騰。多好!”
“矛盾外移,相公睿智。”馮碩讚道。
可二人都沒說一件事兒:大規模海外貿易的提議者便是那位李鉅子。
但馮碩有個疑慮,“相公與宮中關係僵硬,就算不顧身前,可兒孫呢?身後名呢?”
他想建議呂夷簡緩和與太后官家的關係,可呂夷簡卻眸色一冷,“大丈夫行事,豈可瞻前顧後?”
“是。”馮碩告退。
看着他出去,呂夷簡幽幽的道:“老夫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
流民們第一日在野外宿營,隨行的民夫們爲他們搭建帳篷,生火造飯,炊煙裊裊中,食物的香氣令人不斷吞嚥口水。
周氏和兒子在中間地帶,這是軍士特別安排的,說安全些。
別看這裏是大道邊,可夜裏也會有獸類出沒。
晚飯一人一張餅,一碗麪糊粥,還有一塊鹹菜。
“不可喫得太多,否則容易壞腸胃。”隨行的醫者給流民們解釋爲何不給喫飽的緣故。
可沒人聽他的,所有人都在狼吞虎嚥。
香,真香!
“娘,你喫,你喫!”男孩把碗送到母親嘴邊,周氏一手拿着餅,一手摸到碗喝了一口,眯着眼。
“老天,這是人味兒。”
整個營地爲了這口飯,突然就多了生機。
“可憐。”一個軍士嘆道。
一個老卒蹲在邊上喝麪糊,說道:“這叫做可憐?”
“難道不是?”軍士蹲下。
“你沒見到更可憐的。”老卒轉着碗喝了口麪糊,愜意的嘆口氣,“那年西賊入侵,破了兩個城池,守將不肯降,帶着數百軍民在城頭抵禦。城破,西賊把守將吊在城頭,一刀一刀的活活凌遲了他。每割一片肉,便塞進他的嘴裏……”
軍士身體一震。
“守將大口大口的喫,吃了自己的肉,喊着……”老卒擡頭,眯着眼看着遠方,彷彿看着當年的那一幕。
“我乃堂堂漢家男兒,豈可降了蠻夷!”
……
軍士突然覺得失去了胃口,不是噁心,而是被震撼住了。
“還有北遼,你別看當下北遼與大宋稱兄道弟,當年北遼攻打城池,但凡頑抗的,一旦城破,必然屠城。小子,知曉什麼是屠城嗎?”
老卒吃了一口餅,斜睨着軍士問道。
軍士說道:“不就是殺光嗎?”
“殺光也有講究……罷了,那些事和你說了何益?”老卒嘆息,“記住了,寧做太平犬,莫爲亂世人。”
“亂世……”軍士二十歲不到,哪裏懂這個,“鉅子帶着咱們去了党項人的地方,那裏可不正是亂世嗎?”
“是啊!”
“那他爲何去?”
老卒一怔,認真想了想,“興許,他想終結這個亂世吧!”
:https://www.bie5.cc。:https://m.bie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