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我們自己來
對於亂世,李獻的認知比之所有人更爲深刻。
金兵南下,大破宋軍,隨後一路勢如破竹。這一路也被稱之爲殺戮之路。
能殺的殺光,能搶走的搶光。
這些蠻夷看着不屬於自己的繁華,心中就生出了毀滅的慾望。
但和後來的蒙古相比,他們自嘆弗如。
蒙古大軍所到之處,說雞犬不留誇張了些,但十室九空差不離。
唯有後來那支留着辮子的軍隊能與之相媲美。
站在山頂,看着遠方流民隊伍在緩緩而來,李獻說道:“當下的目標,便是在此打下根基。”
“是。”韓琦記下。
“稚圭,記住,什麼道都只是旁枝末節。”李獻說道:“所謂道之爭,在我看來,更多是話語權,是利益之爭。只不過冠以道的名頭,顯得自己格外冰清玉潔罷了。”
世間哪來那麼多冰清玉潔的君子?
有本事你就不近女色,整日喫糠野菜,以天爲被,以地爲牀……否則你說什麼冰清玉潔,不過是爲自己粉飾罷了。
李獻認爲,但凡存在慾望,就別說自己是君子。當然,有一種人例外,這種人活着的目標太過強烈和清晰,爲此可以不在乎物慾享受,比如說范仲淹。
流民開始上山了。
李獻擺擺手,身後一字排開的歡迎隊伍開張了。
鑼鼓喧天,彩旗招展,人山人海……
李獻走過去,拱手,“歡迎。”
“這是誰?”
“這就是李鉅子!”
“啊!”
流民們惶然跪下。
這可是大夥兒的救命恩人吶!
“都起來。”李獻苦笑喊道。
衆人爬起來,見李獻年輕,有人嘀咕,“就怕不靠譜,打不過那些人……”
咿律律!
山下傳來戰馬嘶鳴聲,數十騎衝了上來,爲首的提着一顆人頭,下馬說道:“稟鉅子,末將率軍擊潰窺探我鎮遠城的敵軍遊騎,斬殺兩百餘,這是賊酋的頭顱。”
“好!”李獻頷首,指着邊上,“擱那掛着。”
衆人隨之看去,邊上插着一長排杆子,每根杆子頂上都掛着一顆人頭,有的乾癟,有的新鮮,有一顆人頭上站着一隻大鳥在啄食。
“還擔心什麼呢!”一個老人說道:“鉅子在此,鬼神辟易。”
這是李獻特地安排的手段,目的是安撫人心。
“鉅子。”狄青隨後趕來,說道:“斥候發現一隊騎兵,試探了一番,是哈維的麾下。”
“老狗的手伸的夠長的。”李獻依舊笑眯眯的看着流民們,當一個婦人被孩子牽着深一腳淺一腳的走過來時,他甚至還虛扶了一把。
“娘,鉅子扶你呢!”孩子歡喜的道。
周氏茫然看着左右,“哪呢?哪呢?”
李獻莞爾,身後衝出來一個少女,一把扶着婦人,走到李獻身前,“這便是鉅子。”
婦人伸手摸索,然後訕訕縮回去,李獻卻主動伸手,把袖口送到她的手中,“我便是李獻。”
周氏擡頭,極力想看清什麼。她哆嗦了一下想跪,杏花架着她,“莫要跪,鉅子不許人跪。”
“夫君活着的時候說,見到貴人要跪呢!”周氏記得丈夫的話,丈夫說貴人脾氣不好,莫要開罪。若是貴人發脾氣,什麼都別說,跪下磕頭就是了。
她不懂鉅子是什麼官,但想來能讓那麼多流民效力,至少比得上一個縣令吧?
她此生別說是縣令,縣丞的邊都沒靠近過,故而頗爲惶恐。
她下意識的說道:“他爹死的早,二郎還沒取名,求鉅子爲二郎取個名吧!二郎,給鉅子磕頭。”
婦人沒什麼心機,但爲母則剛,想起自己母子在鎮遠城無親無靠的窘境,她眼瞎護不住孩子,唯有讓大夥兒看到鉅子曾和他們母子說過話,想來能震懾住某些不軌的想法。
亂世,女人便是貨物!
也是資產。
在許多時候是負資產。
而在流民聚集地,便是亂世。
李獻招手把男孩叫過來,問清來歷,得知父親姓張,爲國戰死後,沉吟了許久,“要不叫張繼吧!”
李獻在這一刻沒想過什麼月落烏啼霜滿天,只有一個念頭。
“望伱能繼承亡父的遺志,爲天下萬民而戰!”
“好!”男孩仰頭,目光堅定。
婦人歡喜的道:“多謝鉅子,多謝鉅子!”
李獻目送他們母子隨着人流遠去,身邊韓琦說道:“那些小吏察言觀色的本事不差,定然會善待他們母子。”
“我不擔心他們母子,我在想……若是山河破碎,多少母子會比他們更爲悽慘?”
“弟子知曉鉅子一心想行新政。”
“你想說什麼?”李獻蹙眉。
陽光照在韓琦的一側臉上,另一側臉看着幽暗不明,“弟子一直在想鉅子爲何放棄新政夢想遠離大宋……”
“你想到了什麼?”李獻的聲音不悲不喜。
“鉅子說士大夫這個羣體龐大不可匹敵,故而帶着墨家離開大宋故土,用自己的方式來驗證儒墨對錯。可弟子最近卻有些想法。”
韓琦看着李獻,“弟子在想,鉅子乃是堅毅之人,否則當初也不會不惜得罪曹利用後,又去得罪呂夷簡。”
李獻看到了一隻蠶,想到了春蟬抽絲。
“那鉅子出大宋是爲何?”韓琦沉聲道:“弟子想來想去,唯有一種可能……”
他側身避開李獻的目光,“鉅子擔心太后和官家會拆臺!鉅子無懼士大夫,太后和官家卻會在士大夫的壓制之下選擇妥協。到時候,鉅子和我墨家將會成爲君臣和解的祭品,被送上祭臺之上宰殺……”
韓琦說完就低下頭。
不知過了多久,他沒有等來呵斥,擡頭看去,李獻正和狄青站在另一側,指着遠方在說些什麼。
李獻不擔心太后會拆臺,但他擔心趙禎。
剛開始,他覺着自己能改造趙禎,可隨着時光流逝,他發現一個人所能犯下最大的錯誤,便是覺着自己能改造別人。
老一輩說過,一頭牛拉到京城還是一頭牛,你莫要指望它會變成一條狗。
趙禎確實是轉變了對士大夫的態度,對大宋的現狀認知更爲深刻了,但他的性子依舊。
一個柔弱的帝王,興許他會一時強硬,但就如同是吃藥帶來的剛猛不可持久一樣,用不了多久,在持續高壓之下,他會軟弱,會妥協……甚至,會放棄。
李獻覺得自己對於趙禎而說便是那一劑猛藥。
他用革新三司來試探趙禎的態度,結果令他失望了。
新政不是請客喫飯,第一件事便該壓制潛在對手,比如說曹利用和呂夷簡。但趙禎顯然在幻想曹利用和呂夷簡會選擇隱忍。
所以,王珣說看出了李獻在三司搞的那一套便是新政,這不是李獻露出的破綻,而是他給趙禎的題目。
不夠狠的帝王,成不了大事。
秦爲何能一統六合?
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幾任君王都堅定不移的以此爲目標,對國中軍民狠,對自己更狠。
沒有這份狠勁還弄什麼變法?
王安石變法看似夠狠,王雱叫囂要從肉體上毀滅那些反對新政的人,比如說富弼和韓琦。可王安石卻不敢出手。
他不敢壞了規矩,擔心由此引發的後果不堪設想。
——太祖遺訓,不殺士人,若開此例,則朝堂成刑場矣!
韓琦走了過去,就聽李獻說道:“那些勢力本各自爲戰,可哈維的存在令他們有了個名義上的首領。手握商道,不聽話便讓你自生自滅,這是最大的利器。要想徹底讓鎮遠城周邊成爲樂土,必先滅了哈維!”
“是!”狄青頗爲興奮。
“你在流民中挑選一些精壯操練,過關後編入軍中。”李獻知曉當下最迫切的需求是發展,但在發展之前,得先保命。
“多來些流民就好了。”狄青有些遺憾,方纔他看過了,流民中多是青壯,是最好的兵員。
老弱病殘死的最快,這也是一種另類的優勝劣汰,物競天擇。
狄青興奮的去了,李獻回身,“稚圭可知曉商鞅變法?”
“知曉。”韓琦點頭。
“商鞅變法能成功,第一是君王堅定支持,其次是狠辣。誰敢反對,拉到渭水邊殺了。太子的老師也因此被割掉鼻子。”
商鞅能一次性把數百反對變法的人拉到渭水邊斬殺,背後離不開君王的支持。
“當既得利益羣體牢不可破時,不要幻想變法能和和氣氣的進行下去。許多時候,一家哭好過一路哭!”
韓琦想到了自己讀史時讀過的商鞅變法,不禁一驚,“那等變法太慘烈了些。”
“變法從不是請客喫飯,想着一團和氣,最終害人害己。”李獻看着韓琦,覺得人才難得,“這個天下能看破我這番心思的不會超過五人。”
文彥博定然知曉,但他不說,是因爲他也贊同李獻的看法,覺得趙禎不是秦孝公第二。
“道不行,則乘桴浮於海,這我做不到,故而便帶着你等出西北,來到這塊被汴京人稱之爲鳥不拉屎之地。白手起家,篳路藍縷……”
李獻拍拍他的肩膀,“他們不行,那麼,我們自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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