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嫌隙
永定陵。
對於守陵人來說,再明媚的春光也照不亮自己心中的幽暗之處。
每日灑掃,照看香豬香燭,祭祀……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伺候着一個死人,換了誰也生不出尊敬來。
什麼帝王將相,死了不也是一堆爛肉,不也是一堆骸骨?
難道他們的皮肉和普通人不同?
是有些不同,貴人喫的好,皮肉的脂肪含量會更高一些。
腐爛起來也會更臭一些。
三國時,董卓肚皮下的脂肪能當燈油使。
但怨言都只能隱在心中,一旦露出半點,被舉報上去,死無葬身之地。
清晨起牀,洗漱後便開始灑掃。
作爲先帝的女人,李順榮等人可以不用幹活,但半年後,她們卻不約而同的跟着做事。
在這等地方,若是無事可做,能活活把一個人逼瘋。
灑掃完畢,喫早飯,接下來是休息時間。
這時候可以洗洗自己的衣裳,清掃屋子。
清掃乾淨了,李順榮坐在屋外發呆。
“李順榮,小心發瘋。”一個過路的嬪妃告誡道。
在這裏不要胡思亂想……這是有經驗的內侍說的,當時他神色嚴肅,“會發瘋。”
人太過無聊,便會發呆想着過往,越想便會越覺得當下的處境近乎於地獄,時日長了,這人也就完了。
但李順榮經常發呆,卻不見發瘋的跡象。
她呆呆的想着。
是何時發現有孕的?
好像是那次侍奉皇后午飯後,她覺得胸腹難受,當時記得……
好像沒當回事。
過了幾日,想着那事兒沒來,便去請教。
結果,皇后叫來了醫官,一番詢問請脈,狂喜道:“李順榮有孕了。”
那時的我,就像是麻木了,歡喜,驚訝,不敢置信……
皇后也頗爲歡喜,令自己停了一切職事,專心養胎。
從此每日李順榮就宅在屋子裏,喫的是醫官精心安排的餐食,喝的是醫官精心準備的藥茶……
皇后幾乎每日都會遣人來探問情況。
感受着腹部中的變化,李順榮覺得很神奇,無法想象自己的身體裏在孕育着一個小生命。
隨後的日子,她在忐忑和期待中度過。
“李順榮。”
有內侍來了,“宮中來人要見你。”
“哦!”李順榮溫婉福身,“在哪?”
“前面。”內侍指指身後。
“多謝。”
李順榮再度福身。
她緩緩順着小道走過去,就在前方的石翁仲邊上,背身站着一個內侍。
李順榮走過去,內侍聽到腳步聲回身。
“是你?”李順榮當年是太后身邊的侍女,羅崇勳是太后身邊的內侍,算是熟人。
“見過李順榮。”羅崇勳行禮。
李順榮福身。
二人之間默然片刻,羅崇勳看看周圍,笑道:“此處頗爲靜謐,倒也不失爲修養之地。”
李順榮默然。
“李順榮在此也多年了,不知可過的慣?”
“還好。”
“咱也曾想以後的日子,若是能得此寧靜,每日回味一番當年的風光,也算是不負此生了。”
太后若是駕崩,羅崇勳聰明些便該主動請求去守陵,否則宮中多的是想踩死他的人。
羅崇勳看着低頭的李順榮,嘆道:“太后在猶豫。”
“奴該死!”
“你可別!”羅崇勳心中一驚,若是李順榮真的去了,太后能吊死他。
“告知太后,就說,奴在此處頗好。”李順榮平靜的道。
“太后說,若是讓伱回宮想來也不錯。”
“奴,真不想回宮。”
李順榮斬釘截鐵的道:“奴就是個沒什麼大志向的人,只要每日兩餐喫飽,夜裏沒人打擾,便覺着是好日子。宮中人事紛雜,奴不喜。”
“你……有事讓他們尋咱。”羅崇勳點頭,李順榮隨即告辭。
隨行的內侍來了。
“咱問了先帝的那幾個女人,說除去一個不大安分之外,其他的都認命了。其中數李順榮最爲乖巧,做事不偷懶,頗爲溫婉。”
“回吧!”羅崇勳說道。
先帝駕崩後,被指派守陵的嬪妃都被自己家族視爲死人。進了這裏,她們和外界從不聯絡,漸漸的,外界也忘了她們。
所以,李順榮回去後,被幾個女人圍着追問是誰來探視她,言語間很是羨慕。
人活着就希望有人能惦記着自己,有人需要自己,纔會有存在感。
“當初我管着太后的一些事,宮中人忘了,這不令人來問我。”李順榮微笑道。
“哎!”
衆人不知是失望還是欣慰散去。
李順榮進了大殿。
大殿裏有牌位,有香燭,李順榮點了三炷香,插在香爐中,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默然說着……
“那日,皇后令我侍寢,我知曉你是不樂意的,其實,我也不樂意。”
“子嗣艱難的你,看着女人就想躲,我知曉你怕,怕這個女人生出來的孩子體弱,再度夭折。”
“我也怕!”
“知曉有孕後,我也曾奢望能自己養大這個孩子,哪怕他不能繼承大統。其實,我並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繼承大統。”
李順榮擡頭看着牌位,眼中並無半點尊敬,“你整日爲了朝政焦頭爛額,時常說臣子們居心叵測。君臣之間勾心鬥角,苦不堪言。可爲了權力卻只能忍受這等煎熬。”
“這樣的帝王,我兒,不稀罕!”
“孩子出生後,剛開始無人重視,直至滿月,醫官輪番來查看,說孩子長得好。按理,我該歡喜,可當你和皇后頻繁來看望孩子時,我這顆心,就止不住往下沉。”
“我知曉,孩子,保不住了。”
“對於我來說,孩子便是孩子。可對於你來說,孩子便是繼承人。你魔怔般的狂喜,抱着孩子親。回身和皇后說,這個孩子是有福的。”
“過了幾日,皇后令我去,說,想把孩子養在身邊。”
李順榮的嘴脣蠕動了幾下,“你們可知奪去一個女人的孩子她有多痛苦?”
“你們不知!”
“那是,在剜她的心啊!”
李順榮閉上眼睛,“從那一日開始,我的心便死了。什麼帝王,什麼皇后,在我眼中只是一對利慾薰心的狗男女。”
“皇后遣人兩度想讓我回宮。我知曉這是試探。”
“你說,我可該答應?”
牌位無言。
“我想答應,可我進宮之後,太后如何自處?她會成爲一個笑話!活生生的笑話!”
李順榮微不可查的嘆息一聲,“知曉我爲何感激皇后嗎?”
“她明明可以令人悄無聲息的弄死我,再無後患。可她這人啊!驕傲,不屑於做這等事。故而我方能活到今日。”
“她有她的驕傲,我亦有我的堅持。我若回宮,我兒當如何自處?”
“一個是養大他的養母,一個是在他不知事時便離開他的生母。那孩子軟弱,我,不忍讓他左右爲難。”
“說了那麼多,其實,最想告訴你的是。”
李順榮看着牌位,“我兒,比你強!”
……
“她在永定陵頗爲自得,並無怨言。”
“老身在猶豫。”
“太后,不可啊!”羅崇勳跪下,“若是接了她回宮,太后如何自處?官家會……如何?”
太后眼中多了一抹茫然,隨即消散。
“那豎子說,紙包不住火。其實,老身在世一日便能壓制住官家一日,這點自信老身還是有的。至於死後。武后能留一塊無字碑,老身難道非得要在意後人的評議?”
太后笑了笑,“那豎子當日說了許多,並未擔心老身被清算,而是擔心老身與官家因此反目成仇。”
羅崇勳低下頭,官家最近對太后可不怎麼友善,據聞,有些人在鼓譟,說官家兒子都有了,爲何還不親政?
“趙元儼等人以爲老身擔心走後的身後名,唯有那豎子知曉,老身不在乎這些。”
“這是個僵局,是啊!紙包不住火,遲早會傳出去。”太后嘆息,“等事情暴露後,老身該如何自處?那豎子……還說什麼準備了地方,要爲老身養老,呸!老身稀罕嗎?”
羅崇勳想到了李獻,少了嬉皮笑臉的定遠侯,太后越發沉默了。
“羅崇勳。”
“在!”
“你說,人與人之間,是血脈要緊,還是情義要緊?”
羅崇勳一怔。
“臣以爲……”
“血脈要緊?”
羅崇勳不敢撒謊,“是。”
“可在帝王家,父子同室操戈多不勝數,爲了權力,父子之間互相攻訐,殺戮。什麼血脈,哪裏比得過無上的權力。”
太后單手托腮,幽幽的道:“這個天下,如今掛念老身的還有誰?”
她看着大殿外,彷彿看到了那個嬉皮笑臉的年輕人。
——老太太,以後我爲你養老。
太后揉揉眼角,自嘲道:“年歲大了,風一吹便眼疼。”
……
官家回到自己的寢宮,皇后正在帶孩子。
“我看看。”官家抱起孩子,笑吟吟的道:“我兒越發健壯了。以後,爲父當好生教導你。”
皇后一怔,“孩子還小呢!”
“小什麼?”官家把孩子遞給皇后,坐下後,說道:“當年先帝和大娘娘忙碌政事,只有小娘娘管我。可小娘娘只管我衣食住行,至於別的,她有心無力。我在宮中便如同孤魂野鬼。”
他伸手摸摸孩子的臉頰。
“朕絕不讓自己的孩子成年了依舊還在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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