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你成功了
李獻收到了王曾的來信,讓他頗爲驚訝。
從他出大宋後,就和王曾斷了聯絡。
不是他有意,而是不想牽累王曾。
在信中,王曾問他當初離開大宋是否有預謀。
李獻莞爾一笑,繼續往下看。
范仲淹突然發力,上書朝中,提及大宋當下的狀況,一五一十,用數據說話,令滿朝文武無法反駁。
後續,范仲淹提出了十條解決方案,徹底取消門蔭制,嚴查賦稅,打擊土地兼併,重官員考覈……
希文兄,你這是在自殺啊!
李獻看到這裏,不禁想到了慶曆新政。
——當朝並無人反對,可轉瞬彈劾范仲淹的奏疏淹沒了宮城。
預料中事。
——國安,新政之事,其實難以爲繼了。
李獻彷彿看到王曾落筆時神色黯然。
這位以大宋守護者自居的老人絕望了。
——大宋成也士大夫,敗也士大夫。
——此輩維繫江山不落人後,人皆稱之忠心耿耿,實則是在維繫自己的利益罷了。
——國安,這個大宋不是帝王的江山。
——它是,士大夫的江山。
李獻拿着信紙,默然看着夕陽。
王曾的這句話算是說對了,大宋不是趙氏的大宋,也不是百姓的大宋,而是士大夫們的大宋。
弄不清這一點便去發動新政,就和自殺般的愚蠢。
“鉅子。”
文彥博來了。
李獻把信紙遞給他。
文彥博飛快看了,眯眼沉吟良久。
“王曾醒悟了。”
“他終於知曉了埋藏在大宋龍脈底下的禍害是誰。也知曉了大宋的興衰根系於誰。不是帝王,不是百姓,而是士大夫。”
“鉅子,不動士大夫,新政無從談起。”
“可誰敢動?”
“這是一個死結。”
“范仲淹想去解開這個死結,我擔心他……罷了,這是他的理想,我卻不好打斷。”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想,文彥博的理想便是一展所學。
在鎮遠城文官系統,他如今是二號人物。李獻在,具體事務也是文彥博打理,他只是掌控方向。李獻出外,文彥博便接過大權,掌管鎮遠城。
喫過晚飯,文彥博照例出去散步。
這是和李獻學的習慣,飯後百步走,消食化氣。
但到了後來,文彥博卻發現飯後散步的另一個好處。
人在緊張忙碌的狀態下很難找到解決事情的靈感,而徹底放鬆後,無需你去思索,那靈感就叭叭叭往外蹦。
沿着小徑一路往前,前方便是小河。
文彥博便在河邊緩緩溜達。
當下鎮遠城的局面大好,宥州那邊的鐵礦正在擴大,俘虜們幹活很賣力,第一批鐵礦石已經運抵了山谷中,匠人們歡喜不已。
鐵礦石是一切的根基。
接着是糧食。
鎮遠城存糧不少,加之鹽州和宥州都有庫存,故而今年無需擔心。唯一可慮的是流民。
拿下宥州後,可以預見的將來,鎮遠城將會成爲大宋流民遷徙的首選方向。
若是涌來的流民過多,糧食如何解決?
“小文先生。”
一個小吏急匆匆走來,文彥博認得,此人是負責接待客人的。
“汴京來了個客人,說是小文先生的故交。”
“哦!”
文彥博說道:“帶了來。”
少頃,一個年輕人跟着小吏來了。
“文鬆?”文彥博微笑走過去。
來人叫做孔潛,是文彥博的同窗。
“寬夫。”孔潛大笑拱手,“久違了。”
“是啊!遙想當年,不禁唏噓。”文彥博嘆道。
“當年你……”孔潛看了小吏一眼,小吏卻沒搭理他,只是等文彥博的指示。
“辛苦了。”文彥博頷首,小吏這才告退。
孔潛眼中有豔羨之色,“我還在準備科舉,寬夫伱卻執掌一方了。”
“只是爲鉅子打下手,拾遺補缺罷了。”文彥博微笑着指指河邊。
二人沿着小河邊緩緩而行。
他們說着當年讀書的趣事兒,不時傳來笑聲。
“當年你最聰慧,時常提問題難倒先生,於是每當你舉手時,先生便揉眼睛,哈哈哈哈!”
文彥博莞爾,突然覺得自己好似老了。
他眸色溫潤,“這些年大家各奔東西,回想當年,我卻有些咄咄逼人了。”
“你走後,先生在一次授課時說,文彥博此後必然能進朝堂。”
“哦!”文彥博微笑,並未流露出得意之態。
“你過科舉當易如反掌。”孔潛看着他,“出仕後,憑着你的聰慧和穩健,二十年後,我敢打賭,你必然是大宋重臣。”
“然後呢?”文彥博微笑道。
“然後?自然是宰執天下。”孔潛說的很露骨。
“然後呢?”文彥博眸色平靜。
“寬夫,來之前,我順路去拜見了令尊。”孔潛的話令文彥博一怔。
“家父……”
“頗爲不錯。”孔潛笑道:“令尊得知我來鎮遠城,便讓我帶來了書信。”
文彥博接過孔潛遞來的書信,收在袖口裏。
“回去吧!”孔潛誠懇的道:“最近一年我四處遊學,見了不少人,許多人都提及了你,說你大才,當有前程。”
文彥博淡淡的道:“文鬆這是爲他人做說客?”
“也是爲了你。”孔潛說道:“鎮遠城地處荒涼,就算李鉅子割據一方又有何益?可能比得過繁華的中原?不過是另一個李氏罷了。我輩讀書爲的什麼?不就是爲了一展所學嗎!”
“回吧!”文彥博側身看着他,“大宋就是個泥沼,一旦陷進去便再也無法脫身。范仲淹便深陷泥沼之中而無法自拔。我有心一展所學,卻望而生畏。”
“寬夫。”
“回吧!”文彥博甚至連酒都不準備招待他喝一頓,“我知曉你的來意,不外乎便是有的人想剪除鉅子的羽翼罷了。可他們卻忘了一點。”
“什麼?”孔潛盯着文彥博,準備從這一點入手勸說他。
“一日爲師!”
孔潛頹然。
文彥博隨後把事兒告訴了李獻。
“那些人惱羞成怒了。”李獻笑吟吟的道。
“是。他們本以爲鉅子當很狼狽,大家看個笑話。誰曾想鉅子如今能令李氏焦頭爛額。”文彥博問道:“鉅子,此後我鎮遠城與大宋之間的關係當如何?”
關於鎮遠城定位問題,李獻一直在琢磨。
“我還未曾想好,不過有一點,若是融入大宋,用不了多久,鎮遠城便會成爲士大夫的天下。”李獻嘆道:“那些人用利益來拉攏人,無往而不利。”
“天下熙熙攘攘,皆爲利來利往。”文彥博點頭,“不過,那些人卻不知鉅子的性子,若是敢伸手過來,怕是就得斷臂了。”
“我很樂意斬斷幾隻手來向那些饕餮示威,順帶也向延綿千年的儒家示威。千年了,他們的好日子也該結束了。”
……
深秋,文人們最喜在這個時節出遊。坐上馬車,帶着美酒和美人兒,尋個落葉飄零的地方,美酒在杯,美人在懷,感受着蕭瑟秋風,不禁生出天地悠悠的滄桑來。
范仲淹拒絕了一個同僚的邀請,休沐日,他卻在三司查找資料。
最近他的壓力很大,上面已經有意無意的在暗示他,你范仲淹忙碌不休,是不是該歇歇了。
這是保全他之意,讓他避風頭。
可范仲淹何等人,自然不會退縮。
范仲淹拿着統計好的數據,看着代表天下百姓平均存糧的數目,他不禁落淚了。
“天下蒼生啊!”
他當年落魄時,每天就喫兩頓稀飯,所以論對百姓疾苦的認知,他說第二,朝中無人敢稱第一。
“小范,回吧!”
范仲淹猛地回身,可門外無人。
他的眸中多了堅毅之色。
“人活一世作甚?若只求溫飽,那與鳥獸何異?”
他開始寫奏疏,可寫着寫着的,突然停住了。
他不是蠢貨,自然知曉在當下這個局面再度進言會帶來什麼。
太后和官家會越發爲難,而針對他的攻訐會越來越兇狠。
——希文兄,做事不可憑意氣。行事之前,你得盤算成敗得失幾何,明知必敗而行之,那很悲壯。可我輩爲生民請命,不是爲了悲壯,而是爲了成功。
可如何能成功。
范仲淹的性格之堅毅,世所罕見。
但面對這個局面時,他依舊覺得束手無措。
“捷報!”
外面留守的小吏狂呼着衝進來。
“範巡官,西北捷報。”
范仲淹霍然起身,“說。”
“定遠侯攻破了宥州。”
范仲淹呆立原地。
“範巡官,範巡官……”
小吏見他發呆,以爲他喜翻了,便跑出去繼續喊。
作爲此次革新主體,三司的壓力很大!
就讓這個消息讓大夥兒高興高興。
范仲淹的腦海中浮現了李獻的模樣。
他一直覺得李獻遠赴西北是逃避,更隱隱有些被背叛的不滿。可此刻他卻知曉自己錯了。
“原來,國安是換了個法子在革新。”
范仲淹握着沒寫完的奏疏,想到了自己送李獻出汴京城的那一日清晨。
汴京城外,李獻告別了丈人一家走向他。
“保重!”范仲淹拱手。
“希文兄保重。”李獻拱手,說道:“此去西北,我當爲士大夫們打個樣!”
晨光站在他的臉上,那種自信范仲淹依舊還記得。
“國安,你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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