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房子白牆紅瓦,像足了童話故事裏的場景。一株一串紅從柵欄裏探出頭來,在初夏的微風裏輕輕搖曳。空氣中浮動一股清甜,那是梔子花香。
社工李小姐牽着敏真下了車:“我們到了。”
話音剛落,院門打開,一個年輕男子匆匆迎了出來。
“你們總算到了!我等了一個上午了。”
男子白皙俊雅,笑容和煦如春風一般。白襯衫,卡其褲,乾淨清爽中帶着一股清癯的書卷氣。
他蹲下來,熱切地注視着孩子,一字一句地慢慢說:“敏真,我是你小舅舅。”
李小姐笑:“江先生,她聽得見的,只是不肯開口。”
小女孩一雙黑嗔嗔的眼睛盯着江雨生,幾分陌生,幾分怯生。李小姐推了推她,她立刻把頭低了下去。
江雨生笑笑,要牽她的手。孩子身體一震,驚慌地躲到李小姐身後。
李小姐很尷尬:“江先生,這孩子只是有點怕生。”
江雨生苦笑,側身招呼她們進去。
整座院子綠意盎然,鳥語花香,宛如世外桃源。流水,花籬,任何不起眼的一處,都傾注了設計師的妙思和園丁的辛勞。
這是一座需大量金錢才能維持日常的居所。
江雨生似乎怕冷場,一路熱情地把把花草指給敏真看:“這是六月雪,那是繡球,架子上爬着的是紫藤。”
李小姐對敏真說:“江先生是生物學家,在大學裏做老師。大學知道嗎?你將來也要進那裏讀書。”
一路走來,繁花幾欲『迷』人眼,粉蝶翩翩,從敏真臉頰邊飛過。花叢裏還立着小巧的飲水器,以供鳥兒汲水。草叢晃動,似乎躲藏着小動物,或是精靈。
這裏簡直像愛麗絲的花園。
起居室有一面牆是落地玻璃窗,庭院在窗中一覽無遺。傢俱纖塵不染,器皿精美,茶几下鋪着厚厚的白地毯。
雨過天青『色』的冰紋大花瓶裏『插』着『露』水清亮的白『色』月季,空氣中浮動着早餐餘留下來的麪包和咖啡的淡香。
江雨生顯然是個把日子過得十分精緻的人。
敏真捧着櫻桃蛋糕坐在沙發上,垂着眼睛動也不動。兩個大人在一邊交談。
江雨生說:“已經給敏真聯繫好了學校,是外國語學校的小學部,秋季就可以入學。幸好校長是朋友,願意收敏真進去。”
還好,他們不把她送去特殊學校。
李小姐擔心:“別的孩子會欺負她不說話。”
“那我們就努力讓敏真再度開口吧。”江雨生苦笑,“那邊家裏怎麼說?”
李小姐壓低了聲音:“男方家裏親戚都拒絕照顧她,她被親戚像皮球一樣踢來踢去幾個月。我們找到她時,瘦得一把骨頭,身上長癬生瘡,得不到醫治。不敢坐凳子,不敢擡頭看人。別人說話聲音稍微一大,就嚇得渾身發抖。”
江雨生臉『色』黯淡下去。
他轉過頭去,憐愛地看着敏真。那孩子低頭看着蛋糕上的紅櫻桃,卻一直沒有動口。不知是不喜歡,還是捨不得喫。
江雨生嘆氣:“我很久沒和家裏聯絡,不然早就把她接過來了。”
李小姐連連點頭,“其實敏真聰明懂事,又溫順安靜,一點不會給人添麻煩。”
不會說話的孩子自然安靜。
李小姐又說:“江先生和顧先生真是富有愛心之人。”
她站起來告辭。敏真下意識跟着她走了兩步,隨即又停住,彷徨地望向江雨生。
那眼神,猶如一隻預測到會被丟棄的幼犬,充滿了寂寥、憂傷,和認命的陰鬱。
江雨生心臟絞痛,小心翼翼地把手搭在敏真肩上。
這一次,敏真沒有躲閃。江雨生鬆了一口氣。
大門合上,敏真就給留在了這裏。
江雨生蹲下,仔細端詳外甥女。
孩子已經八歲了,枯瘦矮小,鄰居六歲的孩子都比她看着健壯。面孔小得像一隻梨,蒼白。皮癬留下的疤還沒有脫,爬滿半張臉,看上去有點嚇人。一雙眼睛因此顯得大得離奇,眸子烏黑如墨珠,驚疑不定地瞪着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舅舅。
江雨生柔聲說:“你媽媽同你說起過我嗎?我是你媽媽的弟弟。你媽媽叫江雲生,我叫江雨生。外婆生你媽媽的時候,天上風起雲涌,生我那天,則下着雨。”
孩子一直盯着他,也不知道在聽不在聽。
江雨生繼續說:“在你媽媽回來前,你跟着舅舅住,把這裏當自己的家。喜歡喫什麼?不想說?也許要給你些圖片……”
江雨生自言自語,憂心忡忡。
這外甥女就像是個被別人弄壞了的水晶娃娃,七零八碎地落在自己手上,須得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再摔了就拾不起來了。
偏偏是他唯一的晚輩,血脈相連,難以割捨。
況且,一個孩子,乾乾淨淨清清白白地來到這個世界上,弱小無助卻不得長輩保護和憐愛,有苦都訴說不清楚。要是沒有他護着她,她還不知道會流落到哪裏去。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江雨生深呼吸,說:“不要擔心,一切都過去了。舅舅會照顧好你的。”
敏真的眼神閃動,低下頭去。依舊不說話。
江雨生微笑,並不勉強她。他帶敏真熟悉新環境。
“廚房在這裏,想喫什麼就告訴陳姨。書房在那兒,我回家後就在那裏工作。你先住客房,你的房間還沒來得及裝修。喜歡牆壁什麼顏『色』?粉紅?藍『色』?紫『色』?”
敏真第一次做出迴應,伸出細細的手指,指了指樣板上的淺藍『色』。
江雨生非常開心:“這顏『色』刷出來一定很漂亮。”
他們到後院。那裏也種滿了奇花異草,每株植物上都有個小牌子,蝴蝶和蜜蜂在花間飛舞。
江雨生從袋子裏抓了幾顆青黑的小石頭,放到敏真手裏,說:“這是花種子。種在土裏,每天澆水施肥,給它關愛,它會發芽長枝,開出芳香美麗的花。敏真喜歡嗎?舅舅也給你整一個小花圃好不好?”
敏真依舊不作答,眼底映着天光,雙眸似浸在泉水中一般,看得江雨生愈發憐愛。
院角落裏有兩株高大的法國梧桐樹,中間架着鞦韆。明顯是手工做的。
江雨生指着鞦韆說:“那是你顧叔叔送你的禮物,喜歡不?”
敏真看看鞦韆,又看看江雨生。
江雨生恍然明白她的意思。他斟酌着,說:“你顧叔叔呢,是舅舅的朋友。恩……和舅舅住一起。這房子就是你顧叔叔的。”
他說着,忽然淒涼一笑,“舅舅我其實沒有家。”
屋裏電話忽然響了起來,江雨生囑咐道:“你自己玩,不要踩那些花。”然後跑進去接。
敏真一個人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慢慢走到花圃前,蹲了下來。
眼前這株花的名字叫晚香玉,綺麗動聽。據說,夜晚的時候才綻放,氣味馥郁芬芳。所以也叫夜來香。
一隻蜜蜂嗡嗡飛過來,敏真急忙躲開,一不留神跌坐在地上。那蜜蜂偏偏繞着她飛,怎麼都不肯走。
敏真嚇得不敢動,屏住呼吸,面孔憋得通紅,眼珠子隨着蜜蜂的身影緊張地轉動。
就在這時,一隻大手伸了過來,立刻揮走了蜜蜂,然後一把將她抱了起來。
“咦?怎麼怕成這樣?”那人笑道,“蜜蜂叮你一個包,自己丟掉一條命,太不划算,所以它們通常不這麼幹。”
敏真哆嗦着看過去。
眉『毛』鬢角濃黑,鼻樑挺直,牙齒潔白整齊。這人非常高,敏真被他抱着,一下覺得離地好遠,腳下的懸空和一股陌生的氣息讓她恐懼,顫抖起來。
那人抱着敏真掂了掂,笑道:“真是又輕又小,像個人偶娃娃。怎麼不說話,我很嚇人嗎?”
忽然聽江雨生高聲問:“怎麼了?”
那人轉過身去,“小姑娘給蜜蜂嚇着了,抖着好厲害。”
江雨生急忙走過來,“快放下她,她不習慣生人!”
那人哦了一聲,有些不捨地把敏真放了下來。他對江雨生說:“真有八歲?好小一隻,只有眼睛大。”
江雨生沒理他,蹲下來對敏真說:“這就是你顧叔叔,以後我們大家住一起。”
那人也蹲了下來,學着江雨生的口氣,說:“你就是敏真?我叫你敏敏如何?我從來都喜歡疊聲詞。比如敏敏,真真,花花,草草……”
江雨生提醒:“顧元卓!”
顧元卓置若罔聞繼續說:“你怎麼不說話,保持沉默我就當你同意了。你長得和你小舅舅好像,眉如遠山,目如秋水。你們江家都是美人坯子……”
江雨生推他一把:“你有完沒完。”
顧元卓攤手,一臉無辜:“不過是想討好你外甥女,結果舅甥倆都不領情。”
敏真自始至終都沒出聲,怔怔看着顧元卓。
他穿着淺藍『色』的襯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結實有力的手臂。就是這雙手,將她高高舉起。那是她在親生父親那裏都從未體會過的經驗。
顧元卓忽然笑道:“看,這孩子有雙能透視的眼睛。”
他比江雨生年輕數歲,身材健美如運動員,目如寒星,神采奕奕,每個『毛』孔都散發着蓬勃的青春活力。且有一種自幼養尊處優才培養得出來的自信與明朗。
這樣的青年,世界中只有陽光和雨『露』,花兒總會朝他綻放,鳥兒會落在他肩上歌唱。他浸在愛中長大,於是也懷有滿腔的愛意,肆無忌憚地揮灑向四面八方。
江雨生就這樣沐浴在他的愛下,如今又多了敏真。
江雨生牽着敏真的手往屋裏走去,顧元卓加緊幾步追上來,手摟過江雨生的腰,接着湊過去在他臉頰吻了一下。
江雨生立刻甩開他,“給我收斂點。”
顧元卓嬉皮笑臉,“她總會習慣。”
這時敏真擡頭望兩個大人,黑漆漆的眼睛裏似乎在上演着什麼故事。
顧元卓覺得有意思極了,微笑着看着她:“你看,她雖然不說話,心裏卻清楚得很。是不是,敏敏?”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晚些時候,江雨生問:“被蜜蜂叮過?”
敏真沉默半晌,點點頭。
舅舅『摸』了『摸』她的頭髮,“等花季過了就好了。”
又說:“你顧叔叔比較愛開玩笑,你要是不喜歡,不理他就好。他最喜歡小孩子了,希望你們將來能做好朋友。”
敏真依舊睜着一雙清澄的眼。江雨生忍不住想擁她入懷好生安慰一番,卻又怕嚇着孩子。
是夜。
顧元卓洗完澡出來,看到江雨生坐在『露』臺椅子裏,望着滿院月『色』,手裏握着紅酒杯子。
月『色』如水,給江雨生俊逸的輪廓勾勒一條銀邊。畫面靜謐而帶着感傷。
顧元卓挨着戀人坐下,問:“孩子睡了?”
江雨生點點頭,說:“陳嫂給她把浴缸裏放滿了水,可是她只泡了片刻就起來了。好像有什麼在身後趕着她一樣,讓她總是不安。”
顧元卓輕撫他的手背,感覺掌下皮膚的溫熱,握至脣邊吻了吻。
“還是找個專職保姆吧。我們兩個大男人,照顧一個女孩子,總有不周的地方。”
“我預約了周醫生,明天帶她去。”
“不如我明天不去學校,陪你們。”
江雨生側過臉來:“明天不是要見導師?還是你的畢業論文要緊。”
顧元卓在江雨生執教的大學攻讀金融學碩士學位,已是最後半年。跟了一位名師,要求極嚴。論文信心十足地交上去,被改得面目全非丟回來。眼看答辯日期將近,論文不通過就又要延畢半年。
顧家父母愛兒子,卻不會縱容他。孩子年輕的時候風流一時,交個把不恰當的朋友,不算太打緊,反正人總是會長大的。但是因此耽擱了學業,那就是那男狐狸精十惡不赦的罪過了。
做父母的都這個想法,自家孩子識人不清只是小過錯,旁人蓄意勾引誘『惑』卻是罪大惡極。
顧元卓愁苦嘆息,攬過江雨生:“你姐姐現在如何?”
“似乎已經認命了,只是叮囑我照顧敏真。”
“無期轉有期,總有出來的時候。事在人爲。過幾年我手頭關係多了,就去活動活動。”
“那時候敏真恐怕已經大了。”
“那孩子不說話,是不能還是不會?”
江雨生望着滿庭月『色』,低沉沉地嘆氣:“變成這樣,是給嚇的。我姐姐舉刀砍向姐夫時,她就在門後看着。”
顧元卓驚訝。
“姐姐本想把屍體藏進一口大箱子裏,是敏真忽然放聲尖叫,歇斯底里,引來鄰居報警。”
這宗殺夫案震驚一時,顧元卓之前只知道些大致,現在聽身邊人說細節,不由得覺得渾身發怵。
絕望殺夫的女人,目睹血腥命案的幼童。那小女孩以怎麼樣的心情看着自己的母親一刀刀反覆刺着父親倒地的身體?
江雨生低聲說:“警察來後,要扣起姐姐。姐姐忽然衝着敏真大吼:你爲什麼要叫出聲?你想害死我嗎?孩子被她推倒在地,頭撞在櫃子上暈了過去,醒來後就再也不說話。”
說到此,語音已有些哽咽。
顧元卓安慰說:“沒事了,醫生會有辦法。我們也會好好愛護她,讓她健康成長。”
江雨生伸手摟住顧元卓的腰,將臉埋在他胸膛。年輕愛人身上散發着醇厚的熱度,驅散了他骨縫裏的陰冷。他是如此貪戀着戀人的活力。
顧元卓心疼地摟緊了他,說:“想起你以前了?”
江雨生苦澀地笑:“我離家的時候年紀已經不小,情況比敏真強出不知道多少。”
他陷入回憶:“那天,也是這樣一個月夜。我在街上徘徊,看萬家燈火,卻沒有一盞是爲我點亮的……”
顧元卓伸手遮住他的眼睛,“噓……”
江雨生噗嗤笑起來:“好好,不訴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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