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推斷
半個時辰後,太子宮中的閒林院已被八支九尺高大的炬火架映成了白晝。
院中東廂房的門前,獄卒的屍身已經被擡走,幾個僕役還在清洗着滿地的血污和飛濺到四處的碎骨肉沫,一股血腥味氤氳在溼熱的空氣中沒有散去。
廊下,一人負手而立,他身着一襲青灰色常服,頭上一頂皮製小冠,默默地站在那獄卒先前倒下的地方。
他是新任廷尉,姓丙名吉,字少卿。
丙吉被皇帝欽點從魯國來到長安任職已一月有餘,他奉命察查的,是當時的天字一號大案——太子兵變案,也稱“巫蠱之禍”。
這是他第二次上調京都了,上一次還是在七年前,只是沒多久就被貶斥,回了魯國,那時的他怎麼也不會想到,此生還會有這一次的臨危受命。
“明公,”
背後一個聲音突如其來,丙吉嚇得雙肩一顫,他沒有聽見一點腳步聲。
“仵作已初步查驗過獄卒屍身,除了頸骨斷裂,他的身上並沒有其他抵抗和防禦的痕跡,他是被一擊而亡的。”說話的,正是那個白衣男子。
穆一郎沒有認錯,他就是顏凝。
丙吉到長安後,由於公務過於繁雜,皇帝特旨暫居太子宮的閒林院辦公,並準其奏,將在魯國的顏凝調來長安做助手,擔任廷尉令使。
沒想到今晚顏凝剛剛趕到長安,就碰上了這樣的兇案。
“他叫李海,算得是郡邸獄裏身手最好的獄卒了,要不是人手不夠讓他一直頂班,也不至於疲勞到毫無反應,他家中還有翁母妻兒啊,”
丙吉嘆了口氣緩緩轉過身來,眉頭微蹙,“子君,待開市後你去西市西北角找個姓吳的匠人,請他來好好縫合李海的屍首,也好交予他的家人。”
“唯!”顏凝知道丙吉對待手下素來寬厚,現在想必是在爲李海的悽慘死狀憐惜難過。
沉默片刻,丙吉擡起頭來看着顏凝,“方纔你可看見那人所用是何種兇器?”
顏凝想了想,回道:“可惜我聽見動靜出來時已經晚了,只是見到他正在用匕首挑開門閂,並沒有看到李海被害的情景。”
丙吉伸出右手張開手掌,顏凝探頭過去,只見丙吉的手心裏是一小塊碎骨,似乎還有零星的血肉附在上面。
“這是?”顏凝悚然收了收下巴。
“是李海脖頸上的碎骨。”丙吉收起了手掌,“讓李海這樣的八尺大漢連反應的機會都沒有,子君,只有你一人和他交過手,說說你的看法。”
顏凝沒有馬上回答,低頭想了想,才道:“兇徒力大身輕,與我交手後是躍上屋頂逃走的,速度極快路線比我熟,我沒跟上。再者,從李海頸部傷口性狀來看,符合用繩索勒力所致,但這種能將人的脖頸勒成碎骨的兇器,之前實在是聞所未聞,只是……”
“接着說。”
“只是我拿不準,這兇徒甘冒如此大險,究竟是爲了什麼?目前倒是可以排除一點——這個刺客,他並不是衝着明公來的。”
“哦,怎講?”
“在房屋內的人都吸入了輕微的迷煙,只有我今晚剛到空着的耳房裏休息才正好躲過,除了李海不得不殺,他沒有傷害其他人。且這兇徒招式果決,下手毫不拖泥帶水,不是來探險的泛泛之輩,此番行動是不會在動手前還不知道您寢房所在的。”
丙吉兩指捻着鬍鬚,微微點頭。
顏凝繼續道,“再者,長安盜賊是出了名的技高膽大,眼下長安禍事初平,會不會是他們想趁亂勢撈一把油水,偷盜些財物?”
丙吉聽後,卻慢慢地搖了搖頭,“你也說不是泛泛之輩了,怎會到這樣一個專伺花草的小院子撈什麼油水……哦對了,你是剛到,對這裏的情況還不瞭解,我本想讓你休息一晚,明日詳談的,這樣吧,卯時我要去向皇上稟明此事,在這之前反正咱們也是沒法睡了,進來說吧。”
院子裏的血腥味太重,東廂房裏的婦人和嬰兒已經被安排到院外的房間裏看護起來,丙吉帶着顏凝走進了房間,在牀榻前的几案邊倆人席地而坐。
“子君,還記得嗎,七年前,我們在夜路上相遇,纔會把受傷的你帶到了魯國。”
顏凝正襟危坐,恭敬一低頭:“不敢忘!這是明公對我的救命和再造之恩。”
丙吉笑着搖搖手,“我這麼說,只是想告訴你當年我獲罪被貶的緣由,也好讓你明白現在身處的境況,有個心理準備。”
顏凝心生好奇,丙吉這還是頭一次對他提起自己被貶斥的往事。
“七年前,我在朝堂上爲了彈劾一個寵臣,不顧勸阻頂撞了皇上。世人皆知,當今聖上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朝臣當衆忤逆他的意願,爲此丟官送命的人不在少數,所幸我當時只是被貶回屬地任職,就算是撿回了一條老命了,”
丙吉有些自嘲地一笑,“可現如今……恐怕是又要做一次這樣的傻事嘍。”
“傻事?明公的意思是?”
丙吉轉頭看了一眼榻上,那裏還鋪着一些小單褥,“咱們保護的這個孩子,他本是皇上欲殺之人。”
顏凝想起自己剛到閒林院時就聽到有嬰兒啼哭,當時只覺得孩子養在這裏有點奇怪,沒想到竟是丙公和皇上作對,偷偷救下的人。
丙吉交臂抱在胸前,繼續說道:“我奉旨查辦的兵變一案,雖說尚未結案,但太子犯下了親族連坐的死罪,他逃出城了,留在長安的東宮親眷卻慘遭滅門,除了這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孩,他是太子的長孫,也是整個東宮所剩唯一的太子血脈。”
“太子長孫,那就是皇上嫡親的曾孫,皇上也是不忍心殺的吧?”顏凝小聲問道。
丙吉挑起嘴角一笑,“權宜之計罷了。當時有朝臣進言,說斬殺新生嬰兒有恐悖逆天意,皇上這才下令將孩子投入大牢,由他自生自滅也算是隨了天意。實際上,當我見到他時,孩子的確只剩一息尚存了,滿身的褥瘡已經開始化膿,我私下託人找來兩個尚在哺乳的囚婦輪流照看着,這些天才剛剛有些好轉。”
“那……明公救下太子孫一事,皇上會不會已經知道了?”顏凝心中隱隱不安,爲這嬰孩,也爲丙公。
“想必是心中有數的,不與我挑明是因爲沒有必要,或是還沒到時候而已。”說到這,丙吉露出淡淡的苦笑,感慨道:“於我而言,之前的貶斥和如今的重用,都是皇上的親旨,是我的爲人處事變了嗎,並沒有,只是形勢到了該用我的時候罷了。”
沉默稍頃,顏凝喃喃道,“我明白了,這個嬰兒,才應該是這次兇徒的目標,但不是殺他而是想帶走他,雖然目的不明,但其中陰謀或許會和太子大案有關?”
“嗯,說得不錯,”丙吉讚許,“至少目前,我就是這樣推斷的。這孩子再命薄福淺,好歹也是太子的長子長孫。七年前,朝廷雖說也有弊政,但不影響朝局穩定,無礙國本。而現在這個案件所牽扯的,正是國本。”
說到這,丙吉擡眼,神情變得嚴肅,“子君,你跟着我辦案有些年頭了,今日你剛到長安就遭遇此事,或許也是個契機,我想交予你去徹查,雖然太子孫無恙,但也要爲李海主持公道,給他的家人一個交待。”
想了想,又道:“太子兵變後,官吏牽連甚廣,有的府司官員都殺光、走空了,我們的人手也甚是緊張,但我會奏請皇上命三輔司從旁協助。只是首先,你要克服自己的一個關鍵問題。”
顏凝背脊挺直,“還請明公明示。”
“你辦案時素來寬待市井遊俠,在魯國這麼做倒也沒有大礙,但在這裏,每一個能到我們手上的案件,背後都有可能關係重大。天子腳下,各種脈絡盤根錯節,即使微如一片落葉也不會生而無根,有時候你放走了這片落葉,或許就是錯過了一棵大樹,一片森林……在士之俠義與國之大義之間,容不得半點意氣用事啊!”
顏凝只覺雙耳發燙,丙吉還是第一次對他說這樣的話。
以前在魯國辦案,有時遇見行俠仗義或行走江湖之人犯下小錯,他都會在自己的職權內放過不咎,但……他現在很後悔這次放走了兇徒,特別是在看見被殺的李海之後。
他以爲明公一直以來對此一無所知,現在才知道自己之前所做的,甚至所想的,都已經被明公明察秋毫地看在了眼裏。
“另外,今晚閒林院遭襲一案,因爲涉及太子孫的身份,我們對外只能以調查竊賊爲名,你暗中摸查到的情況,只能報予我一人。”
“唯!子君遵命!”
下完命令,丙吉卻又蹙起了眉頭,“我現在最擔心的,反而是怕我救的這個嬰孩、做的這些事,會連累到你。”
“明公……”
丙吉擡手打斷他,繼續道:“你也許不會想到,這次我本不想讓你過來的。記得那年,在你行冠禮擇字時,我爲你選了子君二字,就因爲你稟性端正淳良,心中有俠士風骨,我一直將你帶在身邊教導,希望你能成爲有所作爲的正人君子。可是啊,恰恰是這樣的人一旦入仕,那將是一場苦旅!”
他慈藹地看着顏凝,“基於當下形勢,我想讓你知道有可能遇到的危險,你完全可以趁着還未入此局,選擇不蹚這趟渾水,我會給你安排一個更好的差事,你意下如何?”
顏凝絲毫沒有猶豫,起身離席一展廣袖,拱揖說道:“此事乃明公大義之舉,在下萬不會有怯懦、推搪之心。明公請放心,在下定會竭盡所能,在所不辭。”
“嗯,”丙吉輕輕頷首,看着眼前的年輕人,英武挺拔的身型或許是源於喜愛習武,亦或是出自優秀軍人的血脈傳承,總之那種堅定果敢和氣宇軒昂,一直能讓自己欣賞信賴。
“就是給我記住了,以後在我身後走路不許再那麼輕手輕腳的嚇唬人,否則,看我不給你腳下安上個馬蹄掌子。”
“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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