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初見
顏凝從外回到太子宮時,不僅有丙吉在宮中等他,還有一人,在宮外也候着他多時了。
那就是來確認他身份的穆一郎。
現在的“樂府公子”穆一郎,行事早已習慣了晝伏夜出。黑夜和夜行服是他的掩護,而陽光帶給他的,只有隨時可能暴露的恐怖。
有時白天行動需要刻意修容時,都是嫦女幫他,邊收拾還邊抱怨:“公子,你就別指望自己能丟到人羣裏找不到了,嘖嘖,能做到不引起旁人注意、不讓人過目不忘就已經很難得了。”
忽略吹捧揶揄的成分,穆一郎對怎樣隱藏自身的鋒芒倒也是有着清醒的認知。
他換了一身帶洞、有味兒的粗麻布衣,扯亂髮束,戴上一頂寬沿草帽,只要稍微低下頭就能遮住大半張面龐。
這一眼看去就是個行乞的流浪漢,坐在路邊的樹後小憩,再自然不過。
他選的地方既隱蔽又能看清路上情況,雖然離太子宮的宮門很遠,但勝在宮門前只有這一條必經的大路……然後眼見着幾隊士兵先後進入了太子宮。
葭兒說的沒錯,經昨晚一事,宮中這是增加士兵開始嚴防了,至少在短期內他已經沒有任何潛入的可能。
穆一郎現在需要的是腰牌,他打算坐等一個落單的宮中人綁了,用其身份進去。
正想着,就見三個公差裝扮的人騎着馬從宮門出來,從幾人一臉嚴肅、氣勢威武的樣子來看應該是去辦理重要公務。
他們人多體壯,不符合條件,穆一郎本來並沒有太關注。
但幾人沒走多遠,突然拉繮收蹄放慢了速度,而後竟停在了離穆一郎不遠的地方。
這讓他一陣緊張,自己是不是被發現了?
幸好,看那三人都在畢恭畢敬地對着大路的前方行禮。
穆一郎順着方向轉眼一看,原來在他們對面,一個白衣男子正騎着一匹黑色的高頭大馬而來,行至三人面前也慢慢停了下來。
雖然已經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但這一刻,穆一郎仍感覺心跳彷彿漏了兩拍。
他瞪大雙眼,屏住了呼吸,一眨不眨地盯住那個白衣男子,彷彿這樣辨別就能彌補倆人之間的這一段距離。
此刻,他才意識到,其實昨晚自己的所見所感就已能斷定七八分,現在來確認的,不過是心中隱隱潛存的那份不甘和矛盾——
那個七年前的雪夜後,自己再也遍尋不見的朋友,是回來了!
“怎麼會……爲什麼?!”穆一郎胸口起伏,擰着眉頭狠狠一拳捶在樹幹上,口中毫無意識地重複着這幾個字。
七年來,他一直在爲這樣重逢的時刻而努力。可如今近在眼前,卻要讓他面對相見不能相認的敵對、抓捕、甚至是你死我活……
之前準備的所有對策全變成了腦中的一團漿糊,直到發現那邊的顏凝突然扭頭看了過來,他才猛然驚醒,縮起脖子閃身躲到了樹後。
顏凝並沒有看見穆一郎,只是眼睛的餘光感覺到了不遠處的樹影有異動,但當看過去時卻沒發現什麼。
聽到公差說丙廷尉已回宮正在等他,顏凝便不再耽擱,徑直進了宮門。
靠在樹幹上的穆一郎還在閉着眼睛平息心情,腦海裏回放着剛纔所見:顏凝在向公差問話時的神態,寬肩窄腰一襲錦衣的颯爽身姿,還有喜歡把拜月別在腰間露出首柄的習慣……
除了身型高大了一號,顏凝似乎都沒變,但又好像什麼都變了。
依舊是卓然的風采,氣質中又添了官威,這樣的顏凝讓他感覺距離陡遠,不可企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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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暑盛夏的午後,知了吱喳聲在閒林院的樹上此起彼伏,像是在喋喋不休地爭論着什麼。
顏凝坐在自己的房間裏已有半個時辰。
昨晚一夜沒睡,丙吉在飯後專門留出了倆人休息的時間,但從在刑房見了吳皮出來後,顏凝的心就亂到了現在。
“西域”、“繩索”、“龍齒羈”,這幾個詞語和着知了的聒噪,不停地攪擾着他的心緒……
悶熱,汗珠從鬢間滑落,顏凝擡手拂去,嘆了口氣,伸手去拿几案上的茶盅,視線卻落在了旁邊的彎刀匕首上。
他忘了喝水,拿起匕首,用手指摩挲着刀鞘上的錯金紋路。
一切緣起由此物而生,它能帶他回溯過往,可惜卻無法替他探問前程——
七年前,天漢三年,大漢都城長安。
剛剛進入七月,人們就在忙活着準備迎接兩個節日了,一個是七月初七的七夕“乞巧節”,一個是七月半小秋的“祭祖節”。
七月半是秋收後最熱鬧的一個節日,人們把第一波收成拿出來祭祀祖先;要上墳掃墓寄託哀思;還要放河燈,趕集市……所以長安九市日日都是一片熙熙攘攘的繁榮景象。
這是個天高雲淡的清晨,東市街道上翩翩走來一個白衣束袖、錦緞腰帶的清雋公子,是少年顏凝。
他左手捻着一吊糖糕包裹,右手握着一束祭祀香燭,看樣子是已經採購好了,正在繞開人羣往市場外走。
這時的人還不是很多,顏凝肩背筆直,走得目不斜視。
突然,從一旁小道里跑出一個人影,一下子衝撞到了顏凝的身上,力道很大地把他撞了個趔趄,還碰到了身邊的幾個人。
還好其中一人在關鍵時候扶了他一把,他手裏的香燭和糖糕纔沒摔出去。可等他站穩向幾人道歉後,扭臉卻已不見撞他人的身影了。
顏凝愣怔一下回過味來,猛地摸向自己腰間,果然那裏的匕首已經不見了!
他立刻擡眼觀望四周,繼而鎖定了一個目標便疾步跟了上去,跟着那人拐進了一條斜巷。
鬧市的斜巷裏,是陽光照不到的角落,有着一些和繁榮格格不入的景象:衣衫襤褸的拾荒人,身帶殘疾的乞討者,拄杖無依的老人和結伴流浪的小孩……
顏凝遠遠地跟在那人身後,就看着他從懷裏、袖中不停地掏着東西,一會兒給老人幾銖錢,一會兒又給小孩幾個蒸糕果子……他走得很快,把孩子們的歡笑聲和老人的感謝聲都留在了身後。
走到巷子的拐角處時,那人停下了,一個懷抱着孩子乞討的婦人,正低頭抹淚。
顏凝看着他彎下腰,把一小包東西和一個香囊塞給了婦人,說了幾句後便又繼續往前走了。
顏凝跟上去的時候,婦人正在收拾着跟前的東西,她懷中的孩子臉色蠟黃,雙眼緊閉,“怎麼了這孩子?”顏凝問道。
婦人頭也沒顧得上擡,手上邊忙着邊回道:“孩子病了,這下好了,有錢上醫館了。”
顏凝趕緊也掏出了些錢幣,塞給了婦人,順便看了眼那個明顯是閨閣之物的錦緞香囊。
婦人擡頭看着顏凝,感激道:“謝謝阿郎,謝謝你們,你們都是好人啊。”說完又抹了抹淚,收起錢物抱着孩子走了。
顏凝這才發現,原來婦人是跛腳,再怎麼着急也走不太快,怪不得只能在這裏爲孩子乞討。
歪頭想了想,顏凝突然對那人好生好奇,決定繼續跟着他,且看會跟到哪裏,他還會做些什麼。
就這樣一直保持着安全距離,穿過斜巷,顏凝發現通過這條自己從未注意過的小路,竟然是能到達東市的主街。
前面的人已在一處庭院門外停下,這裏是長安九市裏規模最大的酒樓,名叫肆意居,有一個三層的主樓和左右各一個二層的副樓,所以後院也很大。
只見那人扶着柵欄門往裏叫着“嘖嘖嘖,阿離,阿離……”
顏凝正想着要好好看看這人的朋友會是啥樣,卻看見一隻黃白花的狗子搖着尾巴,哼叫着歡跑過來。
顏凝撇了撇嘴,心想,這倆肯定是已經有着不短的交情了。
那人並不進門,只是遣狗回去後,自己等在了門外。
至此,顏凝才得空仔細打量他——
應該和自己年齡相仿,皮膚白皙、高鼻深目,有西域人的模樣,但因爲一身毫不違和的中原裝扮,又像是個長得精緻濃顏的漢人。
他的手掌很大,手指修長骨節分明。知道這個,是因爲剛纔自己要摔倒時,就是他用手抓住了自己的臂膀,顏凝擡眼看向他時,他並沒有像別人一樣抱怨,而是一挑嘴角就走開了。
顏凝對他並不反感,甚至有些欣賞那種隨性不羈和浪蕩灑脫,特別是他在斜巷中左右散財時。
能如此細緻踏實地觀察,是因爲顏凝上了樹,現在正斜倚在拐角的一顆老桂花樹上,鼻間是他最喜歡的桂花甜香,心情還算不錯。
直到他看見,那人從懷中掏出了“拜月”……
果然,自己的判斷沒有錯,今天遇上的,是個市井小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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